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夜光自懂事时,凡举目之所见,便只有冷宫四角阴霾天色,身旁之人也全是年老的宫人。身边无同龄之人,便不知外间的孩童是如何生活,更不会去分辨自己的境况悲凉与否。
长守冷宫之人,性情总有些压抑阴沉。那些老宫人见她无出头之日,便不曾将她当做帝女对待,又不敢随意打骂,只得借由讥讽嘲笑来发泄心中的不平。每当心中有牢骚时,不仅全不避讳她,还每每故意在她面前提起。
小孩子灵性天成却懵懂,只知自己不被喜爱,却还以为是天下间的小孩子都是如此,幼稚得可以。
好在她苍白黯淡的童年里,并非没有一丝温暖。
冷宫中有一名老妪,在宫人中年岁最长,头发灰白,脸上皱纹如沟壑一般,夜光唤她“阿嫲”。
阿嫲不喜欢说话,总板着脸,但是个心肠很软的人,时常护着她,制止宫人对她的非议嘲讽。
但冷宫里的岁月始终太过凄清寂寥,夜光有时听到远处宫乐飘来,便不禁去想外面的世界会是什么模样,又想着自己为什么不能离开这里,走到外面去。
想得多了,又得不到答案,最终便是付之行动,冒险去找出缘由。终于有一天,她躲开所有人的视线,偷偷跑了冷宫,然后遇到了同样是偷跑出来的绿樱。
姐妹相逢,彼此却都没有任何察觉。
然而这一次相逢,最终也是付出相应的代价而告终。夜光再次被禁足,冷宫的宫人全部被杖责,破败的宫门上又加了几把大锁。
阿嫲年逾老迈,自被杖打后,便一直卧病不起。夜光心知自己闯了祸事,便一直守在她身边,赌咒发誓说决不再偷跑出去。
阿嫲却流下泪来,摸着她的脑袋,对她说她要等,冷宫的门总会有敞开的一天,等到那时,她想飞去哪里都可以。
日子渐渐归于平静,无波无痕。
直到一日绿樱突然来到冷宫,身后乌泱泱的有一大群人追着。她用力拍打着宫门,哭得很是动容,勒令侍卫将冷宫的宫门打开。
侍卫自然是不敢应承她的要求,她便趴在宫门前,从破旧宫门的缝隙处伸进一只手,紧紧抓着门内的夜光,哭喊着说她是她的妹妹,为什么她不能把她接到身边来?
蕣华夫人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外,面色铁青地命宫人将绿樱拖走,然后对着门内的她大发雷霆。
她像是说了许多话,又像是没有,或许是夜光没有在听。她只是默默盯着门外那个女人,突然间脑中一片清明澄澈,很多事无需他人的解释,便在顷刻间全部明白。
自己为何身处冷宫,宫人为何总是对她冷言冷语,而又颇为忌惮,那疯癫美妇人为何对自己说出那段话来?
一切全因她是应诅咒而生的不祥之人。
夜光在一日之间飞速成长。
有时候,懵懂无知或许是一件好事。
裕和十八年,北方异族趁中原内乱,纵马直入洛阳。城中的贵族皆不愿迎战,先帝最终也决定了弃城而逃,宫中众人闻及此风,纷纷逃走。
至于冷宫中的幼女,连亲生父母都不愿承认其存在的人,怎会有人来管她的生死?
阿嫲在病榻上强撑起身子,竭尽所有气力打骂她,终于把蜷缩在床榻边的夜光赶了出去。
留在这里只会是死路一条,外面虽然危险,但有全部的自由。
夜光踏出冷宫时,往日戍卫宫道左右的侍卫,翩跹而过的宫娥,全然没了踪影。皇城一片空空荡荡,如死城一般。
她跌跌撞撞跑出了皇城,最终来到洛阳城外。城中百姓皆挑儿担女,急着去抢南下的渡船。
夜光茫然站在人群之外,不知自己该去哪里。直到有人把她抱起来,说要把她送回她母亲身边。
母亲?
这个称呼太遥远,夜光何时认识过这样的一个人?她心中正犯着糊涂,便任那人将她抱上马车。
然而,那人的好心,最终却换来将她扑杀的君命。
所谓扑杀,便是将人装入麻袋之中,高高举起将之摔下。熟练的施刑者本可一击毙命,以免让麻袋中的人受太多痛苦。
可惜那位施刑的侍卫不适时宜地心软了,没能下狠手。人总是自作聪明,以为那样做是为善,可往往做的都是恶事,却还不自知。
夜光一时昏厥,侍卫却以为她已死去,便匆匆将她掩埋。入夜后,妖魔肆动,重伤在身的夜光落入了它们的利爪尖牙中。
青丘山的九尾狐仙程素恰好路过此地,便将她救下。那时她的魂魄已受到重创,无法重新进入轮回,只能永世在人间徘徊。
程素不忍见她如此,遂以返魂香令她还魂,又要收她为徒,将她带回青丘山,授以狐术。
她却说自己是不祥之人,是妖孽,留在那里只会害了别人。
很多年后,夜光依然记得师父当时的回答:“你怎么会是妖孽?就算是也没有关系,我也是妖,我们都是一样的。”
那时他握着她的小手,月光柔和披落在他的衣襟发梢上,他的语调温凉如水:“夜光何德,死则又育,从此便叫你夜光吧!”
流离之光,在黑夜中死去,又在黑夜中复生。
雨意渐浓,雨水簌簌扑打着鸿池外畔的修竹,远山的青松如有一层烟色笼罩。
夜光抱膝坐在窗前,眸中分明泛着微红。往事总是不堪追忆,尽管她竭力抑制着自己的语调,但说到痛处,声音不禁有些干涩。
萧融忍不住去握住她的手,问道:“有没有怨过?”
夜光苦笑道:“说没有的话,那太矫情了。”
或许是怨过恨过的,但她不愿去想,宁愿把那段的记忆封存在最深处,哪怕有时不经意记起了,也要强迫自己忘掉。
“不去碰,就不会记起,也就不会觉得难受。”夜光说。
唯一温暖的颜色,便只剩下绿樱。在那段晦暗的童年里,她是为数不多的为她争取过什么的人,尽管每一次都失败告终。
她是夜光心中小小的太阳,而夜光是夸父,就算饮尽一切苦水,她也要将她找回。
萧融略微踌躇问道:“我那个时候没有出手帮你,你会不会怪我?”
“你不是他的对手。”夜光笑了一下,转口道,“我的事说完了,总该轮到你了吧?”
萧融扶着额头,露出一丝苦笑。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久到萧融已经想不起具体的细节。
“我依稀记得那时我还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少年时仗着父母疼爱,不学无术,专爱鲜衣怒马招摇过市,学那些风流名士游访名山,寻仙问道,不过是摆个姿态而已。”
“一日携友步入深山,我因贪看风景,迷失路途而不知返,最终与同行之人失散。我自诩武艺高强,心中无所畏,便一路向山中走去,随后遇见崖边有两位白衣人对坐下棋。
“我素来颇好此道,便驻足在侧观看,无意中评论了几句,语气不甚谦虚,惹怒了其中一人。那人一怒之下现出了妖相,竟是一头狐妖。后来的事我记不大清,只记得我似乎与他起了争执,随后有人将我推下山崖,还以高高在上的漠然姿态说我不该去那里。”
“我从山崖下爬起来后,发觉自己并无受伤,原想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想回到家中后才知,人间已过百年,我的父母兄弟全部亡故,故园也只剩下一堆长满荒草的废墟。”
“观棋烂柯,故事本该就此终结,不想后来我才发现自己不老不死,只能如怪物一般在人间游荡。”
“我这一生,”萧融的声音越说越低,“这一生本该是美酒轻裘,斗鸡走犬,天地安危两不知,而不是像如今这般。”
夜光咬着唇,不知该如何安慰他,这种事本是她最不擅长的。或许她该劝说他放下过往,可是放下或者不放下,说来总是简单,用来当劝诫他人的话更是容易,但做起来总是困难的。
萧融平复一下心神,继续说道:“此后我四处拜访修仙之门,当年的游戏之举演变成了真实。本想知道为何如此,却始终寻找不大答案。有人说,三千世界,自有其缘法。有人说,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
“世人皆知长生之美,却不知长生之苦。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善吾以生,却不善吾以死。”
世人皆向往长生不老,但此事非萧融所愿。为何天意要戏弄于他,凭空撕毁他的所有,将他放逐人间?
所以干脆放浪形骸,醉生梦死。
夜光问道:“后来你就去了九曜山?”
萧融颔首道:“九曜山的那个老头听完我的遭遇后,对我说了许多,但始终无法说服我。最后他捻着白胡须对我说:‘既然想不透,不如留下来慢慢想。’于是我留了下来。”
“原来如此。”
“我自认没有做过什么错事,却被狐妖所误,遂立誓灭尽天下狐族。我屠灭彩衣坊中的狐妖,不过是为了报复,泄愤,你如果为此憎恶我,我也不好说什么。”
金银妖瞳
夜光听到他这番话,复杂地望了他一眼,在心中默默咀嚼他的话,又垂下头去,道:“我不好指责你什么,怨恨也好,憎恶也好,都不是我能够妄自决定的。这些话你还是留着,待日后昆山玉,也就是我那日救下的小狐狸,等他来找你报仇的时候,你再跟他说吧。”
“你不说,我倒差点把它忘了。”萧融苦笑。
□朦胧,剪剪轻风推着雨丝飘入竹帘之内,扑面而至,有细微冰凉之感。
萧融掀起竹帘,探身遥望鸿池景致,迟疑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说:“几个月前,九曜山的那个老头算出我有一劫,我本想着我这个人一贯无心修炼,必定不能安然度过,或许可以就此解脱。”
“解脱?”夜光迷惑地望着他。
萧融点点头,笑道:“我有时候在想,这个人世纷争不断,狼烟四起,无论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何不当一尾游鱼,游曳于茫茫大海之中,再不理会这些纷纷攘攘,或许更自在逍遥一些。”
这世间有人求生,就有人求死。然而萧融最终也未能如愿,那一劫并没有夺去他的性命,只在他胸前留下一个伤口,让他继续活下来。
“你说的,我都不懂。”夜光拢了拢鬓边散乱的发丝,埋首在膝间,“对我来说,每一日都来之不易,多活一日便算赚了一日。”
萧融伸出手去,将夜光的手握在手心里,“我也就是想想,一时半会的,我还不至于再去寻死,至少,要等……等着那头小狐狸来找我。”
夜光默不作声地将手抽回,装作在端详面前的茶盏。
萧融看着眼里,眸中神色一黯,又迅速将话题转开:“你也不必忧心,我看你那位大哥绝非等闲之辈,他那一番痴傻之态恐怕是装出来的,十年间如此隐忍,真是深藏不露高手。”
“你又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夜光问道。
“我活了许多年,看过的人究竟比别人多些,能看到的东西也比别人更多。”萧融幽幽说道,“我不明白的是,当年他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怎会有如此决心毅力,莫非他背后还有什么高人?”
夜光垂着头,尚未绾起的乌发泱泱披落在瘦弱的肩头上,她没有答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褪去妖丽狐媚的外衣,她不过是一个稚嫩单薄的十六岁少女罢了。萧融一时心有所触,又不愿表露出来,只柔声问道:“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
“我只是觉得,他不大像我和绿樱的大哥。”夜光的声音很低,低到像是在自言自语。
萧融不由又追问一句:“你不是说过你以前并没有见过他?”
“没错,我没有见过他。但我觉得手足间当有所感应,可是我看到他的时候,总觉得他很陌生,更像是一个与我毫无关系的人。但如果你要问我究竟是因为什么,我也说不上来。”
萧融知道她不会平白无故作此猜想,但她又说不出原因来,因此萧融也是半信半疑,于是只得沉默着。
夜光突然抬头看着他,又迅速将眼神移开,嗫嚅道:“这些事本与你没有多大关系,如今把你牵扯进来了,你若是觉得……”
萧融当即打断她的话:“谁说与我毫无关系,先前我是受人所托,而现在,你明白的,你一直都明白。在我这里,你还要装傻装多久?”
萧融的眸光明亮坚定,让夜光不敢直视。他紧紧抓住她的手,夜光竭力挣脱,却怎么也挣不开,只得作罢。
夜光心中何尝不明白他的心思,但她更加明白,他的那份心多是出于怜悯、同情,以及多年漂泊的孤独。
这份情意或许不够完美,但同样珍贵。
夜光不敢想,更不敢去回应他,她只后悔自己先前总是喜欢去招惹他,原想着他不是羞涩之人,嬉笑调情也无所谓,想不到如今竟招惹出此等“祸事”来。
但她又下不了狠心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