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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个熟稔的称呼让王岫不由回想起很多人很多事,想起十年前的洛阳风物,十年前的国朝帝都,以及十年前那个自己。
十年过去,洛阳还在,他也在,却全不是昨日的模样。
往事从记忆中破茧而出,一桩桩一件件,都在脑海中挣扎,冲撞,起落沉浮。然而当王岫说出来时,语气依旧平淡如常:
“蕣华夫人出身淮南林家,进宫不久便诞下皇长子,也就是昌王,平康公主是她的第二个孩子。夫人出身高贵,又深得圣宠,昌王更是先帝膝下唯一的皇子,后宫中可谓是无人能与她匹敌。
先帝在位时,国朝虽然富足,但人心不稳。裕和十八年春,七位藩王举兵谋反,先帝调集二十万兵力东去讨伐叛军。但是叛军来势汹汹,几场大战下来,双方各有输赢,局势一时僵持不下。而后,北方各部族趁京中兵力空虚,便破关南下,一路烧杀抢夺。
守备在北方的将领死的死,降的降,一座座城池接连被破,胡人的骑兵离洛阳越来越近。先帝以羽檄征集天下兵马,但进京勤王者却寥寥无几。那时洛阳城中还有五万余人马,加上御林军也有六万左右。若是上下齐心,洛阳城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攻破。
但是朝堂之上却争执不断,有人主张全力守城,有人却主张丢弃洛阳,圣驾南迁。先帝的秉性太过温和,犹犹豫豫耽误了时间,等到他下定决心撤出洛阳时已经来不及。南迁的队伍走出洛阳还不到五百里,便遇上哥舒氏的骑兵。随驾的将士死战到底,最后还是不敌。无数宗室和宫眷,连同先帝自己,尽成为哥舒氏手中的俘虏……”
那时每天都有人死去,或是不愿受辱而自尽,或是被折磨致死。皇后自刎后不久,备受亡国之辱折磨的先帝也郁郁而终。
哥舒氏刚收了宫中的三千美人,顾着欣赏取乐还来不及,哪会心情为一个亡国之君大办丧事,便草草将帝后的棺木葬在洛阳城外。陵墓前写的是“长乐侯”,而不是帝王的谥号。
当时哥舒氏的族长已经称帝,有些投降了的国朝旧臣便向他上奏,说不应将先帝以公侯的身份安葬。而且先帝在时,陵墓已经修建了大半,帝后的灵柩应当放入帝陵中。
理由也说得很委婉:新朝初立,以皇帝的规格为先帝治丧有利于安抚人心。但哥舒帝没有理会他们。那些人见哥舒帝不悦,便不敢再多言,唯恐惹怒了新君。先帝的后事便这般草草完事,再无人提起。
先帝后宫中的美人,除了已经死掉的,剩下的都被哥舒宗室占去。蕣华夫人虽生育了两次,但是风姿仍不减当年,于是她被哥舒帝看中,成为他的新宠。
夫人美貌无双,如今十年过去,她依然圣眷优渥。前几年她新添了小皇子,哥舒帝一时高兴,又恢复了她夫人的品阶,因为她的名字中有个槿字,便称她为“槿夫人”。
从前朝活下来的人很不屑于提到她,认为她不但以美邀宠,还将一子一女送到哥舒帝父子的榻上,极其不知廉耻。
“昌王长平康公主五岁,当时已是个俊秀至极的少年。陛下看中了他,召他伴驾,他不从,趁看管的人不注意投了湖。虽被救了上来,但从此之后便失了神智。陛下仍不肯放过他,强留他在宫中……从那之后,昌王就变得浑浑噩噩的,见人就笑……”王岫仰头又喝了杯酒,哑声道,“萧先生,你知不知道当年的昌王殿下是何等的光风霁月,可如今……”
往事沉重,不堪回首。
萧融轻拍他的肩膀,没有出声。
王岫借烈酒按下心中的起伏情绪,继续说道:“平康公主虽被削了封号,但因为年龄尚幼,便一直养在夫人宫中,两年前陈王向夫人讨了她,纳她为良娣,”
萧融越听越是不解,不得不在他停顿下来时,出声问:“你说这些,跟夜光又有什么关系?”
“当年蕣华夫人生平康公主时,生下的其实是一对孪生女。另一个孩子出生时,司天监断言她是妖孽转世。先帝说他是妖言惑众,立即下旨将他革职流放,而那个孩子最终也没能活过满月。此后的几年里,宫中一直有这样的传言,说那位公主还没有死,而且还住在宫中。但是没有人知道她住在那里,也没人见过她。”
“这些宫闱秘事,中郎将怎么会知道?”萧融问。
“前朝的皇后是我家的一位姑母,而且,”王岫眸中掠过一丝萧索,“我年少时曾是昌王殿下的侍读,常伴在他左右,宫中发生的事情都会知道一二。”说着他又猛灌了几口酒,垂着头别开目光,竭力装作已把往事释怀。
萧融也觉自己问得有些唐突,又让他想起那些不堪追忆的旧事,便也默然。
斜风吹来,穿过修长秀逸的碧竹丛,带出簌簌沙沙的声音,不等碧竹昂起弯垂的竹枝,风已经匆匆吹过,再不回头。
萧融把弄手中酒樽,“当年洛阳城中的名门士族纷纷南下,你为何没有走?”
“家父病重,我是家中长子,几个弟弟年龄还小,我将他们托付给族中的长老。十年不见他们,大概都已经在江都娶妻生子了吧?”王岫略有醉意,双颊显出淡淡酡色,两眼空蒙。
萧融神色淡淡,重提旧话换去话题:“夜光的容貌和平康公主很相似,所以你认为她就是那位公主?”
“不,”王岫轻轻摇头,“因为我见过她。十年前,我见过她。”
他半卧在软榻上,一改平常镇静寡言的模样,语调幽凉:
“那时皇城内外一片混乱,无论是士族还是布衣都急着逃出洛阳。我那时候正护送着先考的灵柩回乡安葬,刚走出洛阳城,便看到了她,穿着粗布衣裳,丫髻乱糟糟的,一个人茫然站在路旁,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很是可怜。我曾见过平康公主几次,记得她的模样,便把她当做平康公主,还以为她是跟蕣华夫人走散了,连忙撇下家仆,带着她追上夫人的车舆。
可是、可是夫人一见到她,却露出厌恶畏惧的表情,厉声勒令我马上把她带走。先帝闻声过来,一见到她便发了火,指着她说:‘果真被那裴老道说中了,这丫头就是天生的孽障,今日这一劫定是她招来的,我为何要留她到如今?’
她缩在我怀里,小小的蜷缩着。也不知道是太害怕了,还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既不哭喊,也不说一句话,只静静望着先帝和夫人他们。然后我看到了平康公主,她从蕣华夫人身后探出小脑袋,高兴地喊着妹妹、妹妹。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怀中的孩子到底是谁!
见平康公主出声,皇上和夫人更加生气,一边命人将公主带走,一边让侍卫将她从我怀里拉走。我跪在地上求夫人,什么话都说尽了,但是夫人却像看到妖怪一样看着那个孩子,然后尖叫着扑进先帝怀里,也不知究竟在害怕什么。
萧先生,你一定不能理解吧?我也不能,那明明是她的亲骨肉……我到最后也没能阻止他们,眼睁睁看着她被人装进麻袋,朝地上一摔。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出声,到最后也没有。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初不是我把她带到陛下面前,她是不是就可以躲过这一劫?”
萧融不知该如何回答,更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继续沉默,继续为他斟酒。
王岫接连饮了几杯,喝得太猛,一时被酒水呛住,从榻上跃起咳了几声。而后又举眸望向远处,却不知落在哪里,“若仔细看,她和平康公主并不是十足神似,平康公主的容貌较之她要柔和些,且两人的气韵神态也丝毫不同。我能认出她来,除了她的容貌,还因为她眼角那粒朱砂痣。一样的位置,我记得的,我绝不会认错。”
春雨初霁
王岫不胜酒力,不多时已是半醉。他捧着酒杯半倒在软榻,滔滔不绝向萧融讲他过去的事。从前朝御街两侧的桃杏缤纷,到如今禁宫中的垂柳飘絮。
萧融也不打断,只时不时应和几句。他知道满腹心事的人需要的不是能浇愁的美酒,而是一只能安静倾听的耳朵。萧融一直等到他说到累时,才试探着问:“当年你是因为遇到她,才没有来得及走吧?”
“谁?”王岫半睁着眼,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
萧融轻声道:“你知道我讲的是谁。”
王岫愣了一愣,突然仰天大笑,接着又摇头:“哥舒氏的追兵近在咫尺,就算我没有遇到她,也改变不了多少。”
萧融抿了口酒,淡笑:“若不是她,你早已同家人团聚;而她若没有遇到你,兵荒马乱之中,她孤身一个小女孩同样活不下去。所以你不必自责什么。”
王岫止住笑,连连摆手,“不,不是这么说的……”
冷风夹着细雨,透过帘幕落在衣间发上,王岫的酒意也淡了些。
这些年来,他也曾设想过种种情景。比如当初他没看到她会怎样,如果他没能追上夫人的车舆,又会怎样。
设想中的结局会有千万种,或许更好,或许更坏,但又怎么样?世间并无回头路可走。或许旁人能借这些多余的想法安慰自己,但旁人不是王岫。
王岫望向檐下几枝风竹,终按下心头万千思绪,缓缓牵出一丝笑容:“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萧融定定看着他,看不出他是否真的放下过去。他素来不擅安慰他人,但他更不愿什么都不做。沉吟片刻后,他缓缓开口:“其实这些天来我也在找她,但洛阳城附近全不见她的踪迹。”
王岫的酒意尚未完全褪去,直愣愣望着萧融,许久之后才明白过来,眸中渐渐被喜悦点亮:“萧先生,你答应帮我了?”
萧融颔首而笑,取出一壶温好的梅子酒,“但愿我此行顺利,不负中郎将所托。”
春雨初霁,洛阳城中春意盎然,桃杏次第吐翠,累累花蓓也逐渐挂上枝头,静待花期来临。
自妖物伏诛后,哥舒叶将此案宗卷送至御前,称杀害晋王的妖物已经伏诛。朝堂中众位大臣知悉后,皆齐声称赞陈王与国师真真是功德无量,乃是匡扶社稷之能臣。虽也有少数大臣持有异议,但人微言轻,不足为虑。
哥舒帝原先听到国都中有妖异出现时,尚有些许疑心。经妖物伤人一事,疑虑淡了不少,后来又有国师程长离等在一旁劝谏,终于相信了哥舒叶所言。
晋王的丧事终得以操办,而另一头,哥舒帝赐予陈王无数宝物。哥舒叶却称自己一心为查出兄长死因,不敢讨赏,若圣上执意如此,只愿请旨立兄长的遗孤为储君。
哥舒帝听后,默默感慨了一番。
晋王的嫡子虽聪慧,但还是总角小儿,如何当得储君?遂让晋王嫡子袭了王位,划出一方封地与他。
在朝野中摸爬滚打过来的都是何等人物,哥舒帝此举一出,众人皆知朝中方向已变。
随后哥舒叶命人将妖尸送至城外焚烧,一路敲锣打鼓,唯恐城中百姓不知此事。
那日押送的队伍刚出现在街头,便引来无数百姓围观,有些大胆的甚至尾随至城外。回来之后,便不断向人吹嘘他看到妖尸是多么庞大骇人,松枝堆燃起的火是多么壮烈浩大。
有些说书人还把萧融捉妖一事编成话本。因萧融非洛阳人士,又深居风花坊中,外人鲜少有知道他庐山真面目的,于是这些话本越编越离奇,甚至把他说成了身高八丈,三头六臂的伏魔金刚。
在话本中,陈王哥舒叶也被赞颂为一等一的贤王。
他生来一副伟岸英武的好相貌,锦帽貂裘青骢马走过玄武街时,常引来无数少女频频暗送秋波。
萧融站在攘攘人群中,周围百姓望的是哥舒叶带着麾下将领,意气风发策马扬鞭而过,而他却望向另一处。
仍然是月白衣裙,垂鬟坠明珠。
自从受了王岫所托,萧融片刻也未曾松懈过。几日来他在城中四处搜寻,却始终没能发现她的行踪。
正当萧融倍觉挫败,心灰意懒时,却蓦然发觉夜光再次现身。
玄武街头人头攒动,她却站得甚远,斜倚着一株柳树,眼波闲闲流动,如一只慵懒梳理皮毛的狸花猫。
目光所向,是众人拥簇中骏马之上的哥舒叶。
萧融一一看入眼底,心中已有了答案。
哥舒叶一行的身影渐渐远去,夜光举目相送,待他们消失在长街的另一头时,便也旋身离去。
萧融不知他的猜想能对几分,但看夜光种种举动决不寻常。
王岫讲的故事在他心头落了根,让他无法再将夜光当做仇敌看待,心中的恨意也逐渐被好奇心冲淡。
他不禁循着她的踪迹一路尾随而去,却见她停在灯火阑珊处独自徘徊。白色山墙上露出几丛苍翠槐树,映着琉璃瓦,赫然是陈王府的房舍。
她居然追到这里!
萧融心中一惊,藏在角落偷眼看她。
夜光垂着头踢着地上石子,似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