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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竹帘半卷,美人端坐在青玉案之后。累累云髻缀着金步摇,曼鬋如蝉翼在两颊前飘拂。妃红色衣裙在她身后铺展开来,裙上缬染着蝶恋花,纹边朦胧如笼在清晨薄雾中。
案上置着炉瓶三事,袅袅燃着沉速檀香。美人以手试火气紧慢,又拾起银箸轻整玉炉香。炉中霜灰如雪,更衬得她素腕如玉。
美人添香,此景堪可入画。
这便是艳名冠绝洛阳的平康公主,晋王良娣。
夜光心心念念了十年的姐姐,绿樱。
她的一身华衣珠翠,落在夜光眼中却尽数化作镣铐枷锁,牢牢将她困住,如同她今生无法挣脱的命运。
这世人有许多人怨她谤她,说她身为前朝公主,早该一死以全贞节,如今却甘愿委身蛮夷,有辱天家威仪。
夜光这一路走来,这些话已不知听到多少,从初始时盛怒至极,到如今的垂头苦笑。
哪还有什么天家威仪?过去的辉煌荣耀,早已同无数男儿的性命与无数女子的贞洁,随着黄河滚滚东去。
亡国之女,此身便如柳絮飘萍。
廊下传来了脚步声,由远而至。夜光躲入杜鹃花丛后,看见来人披着玄色大麾,散开微卷乌发,施施然行至绿樱身前,将她揽起。
是哥舒叶!夜光不由捏紧了拳。
哥舒叶凝视着绿樱,浅色眸中微光熠熠。他俯下身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绿樱听了,同样也是柔情万千,浅笑着倚入他怀中。
这一幕郎情妾意,夜光不愿再看,以免动摇了心中那一点微弱信念,只好匆匆逃出。
变装
萧融睁开眼,发觉自己竟睡在地上,身上盖着一件薄袍。他拢着衣袍坐起,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此时已是深夜,料峭夜风从竹帘缝隙处贯入,幽幽吹酒醒。
萧融四下张望,皆不见夜光的踪影,也不知她何时离去的。他背靠长案坐好,支手撑着额,慢慢回想着先前发生的事。
他记得自己将夜光带到风花坊中,同唐碧姝一起试探了她几回,最后也没得到确切答案。他心中虽有七八分肯定,但是更希望能从夜光口中得到回答。
夜光喝了许多酒,最后似乎还醉倒在自己怀里,再接着萧融就记不清了。
醒来已是酒醒之时,可萧融却想不起自己是何时喝醉的。莫非夜光是在装醉,还对他使了幻术?若果真如此,她又是何时动的手?
萧融越想越是糊涂。
案上一片杯盘狼藉,几壶堪解愁都见了底。银烛台上结满烛花,迸裂时发出一声细微轻响。萧融垂眸向下一瞥,伸手取出压在烛台下的信笺。
信是夜光留下的,字迹倒是潇洒飘逸,只是转折处的笔锋太过凌厉,难免让人想起“过刚则易折”这句话。
只见上面写着:
久闻九曜山之剑仙皆非凡俗,此番与君匆匆数面,果如灵秀之名。
妾一介亡国之人,身前诸事皆不足为外人道,君乃逍遥仙人,何必追问尘事。今入洛阳,只为寻访一故人,别无他事。
然妾有一事不明,望君解答一二。不知当初妖狐璎珞临死之际,可曾坦言承认自己便是害人真凶?
想必足下并未认真追问过,或早早得知璎珞是哑女,有口难言,问也白问。
尔等九曜山人向来以除妖为己任,又岂会在乎妖物清白与否。自古妖凡有别,此事狐妖贪恋人间繁华在先,君驱之除之,妾无话可说。
然璎珞既未问审,又无实据,君手起刀落,除之为快,哥舒叶无所阻,无所疑?匆匆结案,未免太过草草。既是如此,哥舒叶当初请命彻查此案,意欲何为?
此中种种,妾事外之人,不敢妄下断言。
妾深居山中,纵与精魅为偶,亦知何为世间大义。若此事别有隐情,君此举无异于为虎作伥,岂不是有失九曜山之名?
望君细思量。
君且珍重。
夜光顿首再拜。
晚来风更急,拂动竹帘敲打着窗棱。萧融慢慢踱上前,扬手掩下纱窗。
门外脚步渐近,唐碧姝托着一盏油灯,推开了格子门,朝屋中左右打量,问道:“郎君,夜光娘子何时走了?”
萧融没有回答她的话,只顾着在灯下翻来复去地看夜光留下的信,埋头苦思。
唐碧姝伸手轻推他,问道:“郎君在想些什么?”
“哦,是你。”萧融这才回过神来,抬眸而笑,“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不知?”
唐碧姝浅浅一笑,“郎君似乎有烦心事,不知能否告诉碧姝?”
萧融将信递到唐碧姝面前,苦笑自嘲道:“我在想,我可是当了别人的棋子还不自知。”
“郎君为何这么说?”唐碧姝很是不解,接过信后略扫了几眼,便搁到一旁,“郎君为民除去妖物,此乃仁义之举,怎会又变成了他人的棋子?”
萧融将信收回,叠好纳入袖中,摇头叹道:“你不是局中人,自然不明白。夜光所说不全无道理,我确有些事未曾考虑到。”
“这又是怎么说?”唐碧姝问道。
“我此次到洛阳来,并非如外界所说的偶然路过这里,才发现城中有狐妖存在。我有个师侄叫做轸夏,多年前因故被逐出九曜山,此后便一直住在洛阳城中,听说他与一些朝中权贵颇有往来。大约十几日前,轸夏找到了我,说洛阳有狐妖作乱,请我到这里来捉妖。”
“为何不曾见过他来拜见郎君?”
萧融答道:“自从我到了洛阳,他就一直躲着我,说什么自己是弃徒之身,无颜面见长辈。我见他说得恳切,便也不疑什么。”
唐碧姝将芳唇往下一撇,冷冷哂笑:“我看这厮定不是什么好人!”美人薄怒娇嗔,较之往常的温柔解语花,又是另一番风情。
萧融瞧着有趣,伸手将她拽入怀中,故意问她:“他又怎么不是好人了?”
“明知捉拿狐妖是何等凶险,他自己倒躲起来,令郎君踏入险境之中,也不施以援手,这是不仁;前几日郎君受了如此重的伤,他身为师侄,也不来前来探望,这是不义;如此不仁不义之人,不是恶人又是什么?”
唐碧姝这一串话说得飞快,说完后微微喘着气,像是气愤至极。
萧融不是木头人,听她字字句句都在为自己着想,心头登时一暖,眉梢唇边也挂上暖笑。
一夜漫长。
微风拂动廊下丛丛杜鹃,浓紫浅粉,硕硕花蓓坠弯枝头。
绿樱端坐铜镜前,周围散放各式金漆妆盒,身后站着一个小婢女,将她满头青丝绾成宝髻。旁边又有一名婢女高举一方漆盘,上面放着两支银鎏金凤鸟衔珠步摇,巧笑道:“娘子,这两支步摇是前几日殿下送来的。”
绿樱看了一眼,挥手示意她拿走。
那婢女依然不解,便接着说道:“今天是槿夫人的寿辰,正正经经召娘子进的宫,娘子还顾忌些什么?只管打扮得美美的,也让别人眼红去。”
绿樱仍是不同意:“这不好,阿娘说过,这段时间不要太招摇,还是素淡些好。”她说话声音很轻,细细糯糯的,时常让人误以为她生性太过羞涩腼腆。
最后她只挑了支简单的步摇簪在乌发上,几个婢女又为她换上藕荷色忍冬纹袿衣。
那时的士族黎民,无论男女老幼,皆以袍服广逸为风尚。女子的衣裙时兴上俭下丰的样式,袖口宽大,长裙多曳地长,并在腰间饰以绣带,行走时飘飘若仙。
绿樱这套衣裙也是如此,上衣紧窄贴身,而衣袖甚广,裙摆拖地,行动间下裳的纤髾层层叠叠,迎风飘拂。
如此繁复的衣物,若没有外人的帮助,穿戴起来十分不便,更不必说行动劳作,也只有名门贵族的仕女命妇们才热衷于此。
梳妆已毕,绿樱揽镜自照,琢磨自己的妆容衣裳是否合适。
这日是槿夫人的生辰,因为晋王刚薨,她便早早传出话来,说今年不办寿宴,以免太过张扬,反而贻人口舌。
槿夫人只向皇帝请了旨,说想在这日召一双儿女进宫,随便吃顿家宴便好。她的要求并不为过,皇帝便允了她。
之后她又特意命人吩咐下来,嘱咐他们兄妹二人进宫时切记不要招摇。
自当年倾国之后,由于母亲被新帝看中,绿樱兄妹便一直随母亲长住宫中,对外则说前朝遗孤年幼失怙,新帝仁德,不忍让其流落宫外,便收为螟蛉养在身侧。
这一养,便把前朝皇子养到床上。
永定八年,陈王哥舒叶又将绿樱讨为良娣。
自此母子三人纷纷步入帝王家,伏受新朝恩泽,旧朝遗老们对此深以为耻。
绿樱的兄长昌王,小字璧奴,如今已是二十又一。
日前哥舒帝终于发觉他已不如年少时的温软可爱,遂将他放出去,随便给他授了个虚职,又给他指了一门亲事,便随他自生自灭去。
哥舒帝似乎一时忘不了旧人,有时想起璧奴的好来,依然忍不住将他召入宫中伴驾,常常是次日天明才放他归去。
璧奴自从当年坠湖以后,一直是活得懵懵懂懂。他幼时便生得分外美貌,纵使长大后灵气锐减,依然生就了一副好皮囊。凭着出挑姿容,只要穿戴齐整,再端端正正坐着,任谁也看不出他是痴儿来。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才令哥舒帝始终无法割舍下他,把他当成一尊别致的玩偶,多年来一直捧在手心。
绿樱与璧奴的感情自幼十分深厚,但自从她出嫁后便再难与他见面。
即便是后来璧奴也出宫立了府,但绿樱深知自己是什么身份,不愿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惹怒陈王嫡妃,遂甚少踏出自己的院落,也难得出府一次,更不必说与兄长会面。
想到不久后便能见到母亲和兄长,绿樱的心情不禁愉悦起来。
想起上次兄长傻笑着对她说喜欢她做的香囊,又忙着叫婢女去把那几个荼芜香的香囊翻出来。
一连说了几声,身后却无人回应。绿樱觉得奇怪,便回头去看,尚不及看清什么,只觉眼前天旋地转,神志登时模糊起来,软绵绵倒入身侧一人手中。
数名婢女垂着头站在左右不远,目光呆滞有如木偶。
夜光揽着怀中的绿樱,将她扶上身后玉簟上躺着,又替她拢好衣袍,盖上锦被,免得让她受凉。
低头看见绿樱的手露在衣被外面,伸手一触,竟不如她腕上玉镯温暖。
她这个姐姐从小气血不足,即便是暖春的天气,她的手脚依然要比别人冷,只好走到哪都揣着手炉。
夜光叹了口气,将她的手塞入被窝,然后低趴在她的床榻前,只露出脑袋呆呆望着绿樱。榻上的人睡得安稳祥和,对周围一切都浑然不知。
多年前遗失的珍宝终于找回,可夜光始终笑不出来。
年华最是无情物。
那时床榻,四周常围着山水画屏,只需将床前屏风掩上,再垂下帘幕,外人便无法察觉床榻上是否有人。
夜光布置好一切,见绿樱的衣裳首饰都放在一旁,遂比照着绿樱身上所穿的选了几件,匆匆换上。
她和绿樱是双生女,生来便极为相似,只需用斜红掩了眼角泪痣,收起脸上的媚态,再低眉顺眼些,谁能辨出她是绿樱还是夜光?
夜光有此举动,纯粹是一时心血来潮。
原本她只是按捺不住对绿樱的思念之情,这才再次偷偷溜进陈王府来,然而却听到了绿樱和婢女说今日是母亲的寿辰。
或许槿夫人早已忘记自己生过这个女儿,但不意味着夜光会忘记她这个母亲。夜光在心里对自己说,只看看就好,看一眼就好。
夜光不愿再躲在暗处偷看,她知道自己如果贸贸然出现,只会引来祸患,便想出这个计策来,欲借绿樱的身份回宫走一趟。
几个婢女直愣愣站着,一动也不动。夜光上下打量着她们,从她们身上的服饰猜度着哪一个才是绿樱的贴身女婢。
双丫髻上缀着珠簪,一身衣裙苹婆绿,且还是上等的云葛。几个婢女中,要数这个为绿樱梳头的小丫头穿得最好。
夜光举手落在她肩上,轻拍一下,那婢女缓缓抬起眼来,眼中依然空洞。
“你叫什么?”夜光问。
“思柳。”
夜光将其余的婢女都赶到屏风之后,然后学着绿樱的步态举措,慢悠悠迈开步子,走了几步,觉着自然了,这才推门而出。
思柳垂着手,默默跟在她身后。
车驾早已备好,拉车的是一对毛色纯墨的骏马,一见夜光出来,纷纷望向她,用前蹄刨地,鼻翼猛烈收缩着,像是知道她不是真正的主人。
反倒是周围的嬷嬷仆从都垂手恭敬站着,一点也没觉察出他们的良娣不是往日的那一个。
骈车四周垂着紫幔绣带,车驾后便是绿樱为槿夫人准备的寿礼。
夜光由思柳扶着登上马车,车帘落下,只听得前方马鞭一抖,车轮辘辘而行,驶向皇城宫阕。
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