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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6年第2期-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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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杰说就是一般的草料。 
  杨质检说不对,我怎么看着好像还有树叶。 
  马杰一听笑着说,可能是它自己从地上拣着吃的。 
  杨质检点点头,说这样最好,现在工程很紧,上级要求的时间更紧,所以不仅是人,牲畜的任务也很繁重,一定要让它们吃好喝好,还要注意它们的休息,这样才能确保工程正常进行。杨质检临走又特意叮嘱,说你要注意了,要我看,这头黑驴的肚子好像有问题。 
  黑七的肚子确实有了问题。由于马杰经常给它吃一些树叶水草之类的东西,又喝塘里的脏水,很快就拉起稀来。黑七拉稀也与众不同。它的肚子里似乎胀满了气体,每次拉稀前总要先放一个很响亮的屁,然后东西才随着气体一起喷出来,看上去就像一团米黄色的烟雾。如此一来,也就给马杰增添了许多麻烦。这条排灌渠其实就是一条河道,按设计要求不仅具有相当的宽度,深度也达五米左右,因此岸坡非常陡峭,从渠底挖了泥,仅凭人的力量根本无法用手推车推上来,必须要用牲畜在前面拉坡。马杰将黑七的绳索拴得很短,这样可以便于他一边推车一边用鞭子抽打。但黑七在拉坡时一用力,往往憋不住肚子里的气体和稀屎,经常会直接喷向在后面推车的马杰。如此一来马杰就要时时提高警惕,每当听到很粗闷的一声,立刻就要低下头去迅速将自己藏到车后,接着他的头顶上就会出现一片昏黄的雾气。马杰很快就寻找到一个有效的办法。他再挖泥时,将铲起来的泥条一锨一锨在车里排列整齐,然后再像砌砖一样地一层一层码起来,这样就形成了一道很高的像墙一样的屏障。如此一来,马杰的表现就显得格外突出。工地领导当即向马杰提出表扬,号召全工地都来向他学习,为了早日完成挖渠任务“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上级领导为此还特意奖励了黑七一袋精细饲料,说它的表现和马杰一样,也是其它牲畜学习的榜样。 
  但是,这袋饲料黑七并没有吃到。当天晚上,马杰给黑七喂过树叶,就将这袋饲料弄去附近的村里跟当地农民换了一瓶地瓜烧酒和几个老腌儿鸡蛋。我曾经很认真地提醒过马杰。我对他说,最好对黑七不要太过分。我说让牲畜拉坡其实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你不为黑七想也要为自己想一想,它的身体一旦被搞垮,爬坡时突然拉不动车,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马杰听了只是微微一笑。他说没关系,他了解这头畜生。 
  但是,接下来的事情还是被我说中了。 
  关于这件事我一直没有搞明白。我觉得这很像是一起普通的事故。原因当然在马杰。由于马杰经常让黑七吃树叶,而黑七又一直拉肚子,体力也就越来越差,因此发生这场意外应该是黑七力不支造成的。但马杰却对我说,你太善良了,也太小看这头畜生了,它可不是一般的驴,你就是给它吃一年的树叶再让它拉坡,只要它肯咬牙也照样能爬上去。马杰很肯定地说,这畜生就是故意的,它这一次的用心更歹毒,它是想要我的命。 
  但我仍然将信将疑。我很难想象黑七会有这样险恶的用心。 
  发生这件事是在工程接近尾声的时候。这时水渠已挖到最底层,地下水也渐渐渗出来。因此工程也就更加艰难,大家不再是挖泥,而是用铁锹在水里捞泥。那是一个上午。当时马杰正赶着黑七爬坡。岸坡不仅泥泞,也越来越湿滑。就在黑七快要爬到坡顶的一瞬,它突然站住了,四个蹄子用力在地上刨着不停地打滑。马杰立刻看透了它的心思。以往黑七也曾耍过这样的伎俩,爬坡时故意表现出筋疲力尽,上去卸车后好趁机休息一下。但这一次马杰却不想让它休息。就在前一天的晚上,工地刚刚为劳力们加钢。所谓加钢就是改善伙食的意思,每人一大碗油汪汪的炖肥肉,外加八个浑圆雪白的硬面馒头。因此马杰这时仍然浑身是劲。马杰抡起鞭子就朝黑七抽了一下。他这一下非常狠,正抽在黑七的耳根上。马杰当然知道,牲畜的耳根是轻易不能抽打的,由于这里过于敏感,牲畜往往会因为突然的疼痛而受惊。但是,马杰故意要这样做,他就是想警告一下黑七,让它明白,他已看透了它的小聪明。黑七挨了这一鞭子突然一愣,然后把身体微微地向后顿了一下。这时它的四个蹄子已深深地插进泥里,浑身的骨头也将毛皮用力地绷起来。它慢慢回过头,朝马杰看了看。 
  马杰突然发现,它的眼角又皱起了一些鱼尾纹。 
  他原本已经又一次举起鞭子,这时突然停住了。 
  就在这时,黑七的屁股慢慢塌下去,接着将身体猛地一缩,又用力向前一蹿。它的用意显而易见,是想故伎重演再一次从辕套里钻出去。但马杰已接受了上一次的教训,事先早有防备,他将黑七牢牢地在辕套里拴死了。如此一来事情也就更加严重。黑七拉着车原本是绷紧气力的,这时稍一松劲,泥车立刻就顺着岸坡开始向下溜去,而且越溜越快。待黑七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从辕套里钻出去,再想将车控制住为时已晚。这辆装满湿泥的手推车拖着黑七一直向下冲去,接着又猛地一颠,便裹挟着马杰一起翻下沟底。马杰的两手仍然紧紧抓住手推车的把手。他只觉天旋地转,很快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抛向一边。就在他被泥土埋起来的最后一瞬,看到黑七一直滚下来,被沉重的泥车砸在了下面。 
  马杰这一次险些丢了性命。他从泥里被挖出来时,耳朵鼻子和嘴里都塞满了泥浆,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杨质检立刻指挥大家拉过一根胶皮管,接到一台抽水泵上用力朝他冲了一阵。直到将他冲出本来面目,又狠狠打出几个喷嚏,吐出一些泥沙,才终于喘过气来。 
  但是,黑七却没有这样走运。它的一条前腿被砸断了。 
  工地的杨质检亲自用一台拖拉机将马杰和黑七送回村来。北高村的知青集体户是在村口,所以杨质检没有进村,直接就将马杰和黑七拉来集体户。马杰送走杨质检,回到集体户的院子时,突然发现黑七又站在了门口那面墙壁的前面,正冲着墙上的那张驴皮呆呆地发愣。它的两个耳朵软耷耷地垂下来,鼻孔里发出突噜突噜的喘息声。那条伤腿还不时地往上抬一抬,似乎想触摸一下墙上的那张驴皮。但这驴皮实在挂得太高了,它触摸不到。它的眼里似乎蒙了一层雾气,接着就有一些像泪水一样的浑浊液体流淌出来。马杰走到它跟前,抓住缰绳用力拽了拽,想把它从这张驴皮的前面拉开。他觉得它这样看着这张驴皮让人很不舒服。但他使劲拉了几下,却没有拉动。黑七仍然执著地朝墙上看着,四个蹄子像是钉在了地上。马杰用缰绳朝它脸上狠狠地抽打了一下。 
  黑七突然回过头,盯住马杰。 
  马杰与它的眼神碰到一起,不禁愣了一下。 
  就在这时,胡子书记和大莲队长带着几个村干部来到集体户。他们正在村里开会,研究秋收的事,听到消息就立刻赶过来。胡子书记先询问了一下马杰和黑七的伤势。马杰说自己倒没有太大问题,只是肺里呛了一些泥水,还有些咳嗽,身上和腿上也被砸了几处,并没有伤到筋骨。但贫协主任很快发现,黑七的问题却很严重。贫协主任将它的那条伤腿搬起来看了看,发现已断成三截,于是摇摇头说,这畜生废了,以后没啥用了。 
  胡子书记还有些不死心,看了看贫协主任。 
  要不要……再牵去公社兽医站看一看? 
  大莲队长也说,牲畜的事,最好慎重。 
  马杰却在一边说,不用看了,没用了。 
  没用了?大莲队长问。 
  没用了。马杰说。 
  胡子书记和大莲队长商议一阵,又跟几个村干部碰了一下。 
  然后,胡子书记就点点头说,好吧,看来杀是一定要杀了。 
  大莲队长说,喂一喂也好,秋天正是牲畜上膘的时候。 
  胡子书记看一眼马杰说,等喂得肥一些,还是由你来杀吧。 
  就在这时,谁都没有注意,站在旁边的黑七慢慢抬起头,朝胡子书记和大莲队长这边看了看,又用力瞥一眼马杰和贫协主任,然后转过身,就一瘸一拐地向门外走去。 
  接下来的事情就有了一些传奇色彩。 
  马杰对我说,这件事确实令人难以置信。 
  那时已是初冬季节。田里的粮食收到场上,都已用苇席一垛一垛地囤起来。马杰因为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就被派到场上守夜。就在这一天的下午,村里刚刚作出决定,第二天上午,要由马杰动手杀掉黑七。尽管马杰一再向村里提出,他的身体还很虚弱,杀黑七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恐怕自己还没有这样的气力。但胡子书记的理由似乎更加充分。胡子书记说首先,当初黑六就是由马杰杀的,而且事实证明,他这种砍头的方法也很好,不仅可以使牲畜少受痛苦,浑身的血一下被放出来,肉也更加好吃。再有,胡子书记说,让马杰来杀黑七应该也最合适,黑七这段时间没少跟马杰找麻烦,起初大家还怀疑,是不是马杰对村里有什么意见才故意在黑七的身上出气,但现在看来,应该不是这么回事,而且经公社的杨质检证实,这一次在工地上,黑七还差一点就要了马杰的命,所以,胡子书记说,让马杰杀黑七也正好可以出一出心头的闷气。胡子书记最后又说,还有一点也很重要,村里人都不愿动手杀牲口,这马杰应该是知道的,所以让他来杀也算是为村里做了一件好事,大家的心里都有数,自然是很感激的。 
  马杰听胡子书记这样一说,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在出事的这天夜里,天很阴,到后半夜时还飘起了细碎的雪花。马杰像往常一样,先去四周巡视了一遭,看一看没有什么事,就在场边点起一堆火,然后掏出一瓶地瓜烧酒独自喝起来。这时四周万籁俱寂,只有远处的田野里偶尔传来土獾或黄鼬的叫声。马杰一边喝着酒,忽然想起彩凤,心里不免有些伤感。据大莲队长说,彩凤的姨家是在关外,她的姨已在那边给她找了一个对象,而且很快就要结婚了。马杰想,他和彩凤也许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见面了。于是他又想到了黑七。他觉得他和彩凤的事弄成今天这样完全是黑七造成的。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黑七不过是一头驴,它为什么会对自己怀有如此刻骨的仇恨。 
  马杰正在这样想着,忽然听到一阵轻微的笃笃声。 
  这声音时断时续,又非常的清晰,似乎越来越近。 
  他慢慢回过头,朝黑暗里看了看,就看到了黑七。 
  黑七显然是啃开缰绳溜出来的。它的一条前腿仍然高高地抬起来,走路的样子有些奇怪,像在跳一种舞蹈。这时,它走到马杰的面前,歪起头很认真地看着他。马杰借着火光突然发现,它的眼角又皱起了一些鱼尾纹。它的脸已明显地胖起来,因此这些鱼尾纹看上去就更像了一种很怪异的笑纹。马杰慢慢站起来,也盯住它看着。就这样对视了一阵,黑七就慢慢转过身,不慌不忙地朝着附近一间堆放工具的土屋走过去。在那间土屋的门口放着两只巨大的油桶,里边装满农机用的柴油。黑七走到一只油桶跟前,低下头去用力顶了一下,又顶了一下。就在这时,马杰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立刻朝那边扑过去。但是已经晚了,那只油桶被顶得晃了几晃,咕咚一声就倒在了地上,里边的柴油立刻汹涌而出。接着,黑七做出了一个更令人吃惊而且不解的举动,它慢慢躺下去,在那流淌的柴油里滚了几下。它身上的皮毛虽然短却很蓬松,这样一滚那些柴油立刻就被吸进去。它又滚了一阵,用力站起来,然后一瘸一拐地朝马杰走过来。它的那条前腿仍然高高地抬着,似乎在挥舞着一只拳头。马杰突然明白了,立刻转身朝场边跑去。在那边堆放着两垛秫秸,秫秸垛的旁边就是一囤一囤的粮食。但黑七的动作却比马杰更快,尽管它瘸着一条腿,看上去仍然异常的灵活,它只在那堆火上一跃而过,身上就立刻燃烧起来。接着,它一扭头就猛地朝马杰直冲过来。马杰向后倒退了两步,转身朝着粮垛相反的方向跑去。事后他对胡子书记和大莲队长说,他这样跑当然是想将黑七引开,因为他已明白了它的企图,他绝不能让它的阴谋得逞,更不能眼看着贫下中农辛苦一年的劳动果实付之一炬。但是,他却告诉我,他当时这样跑其实是慌不择路,倘若他再跑慢一点浑身燃烧的黑七就会朝他撞过来,那样他的后果将不堪设想。在那天夜里,马杰就这样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着。黑七则跟在后面紧迫不舍。黑七身上的火焰越烧越旺,几乎将村外的田野映得通亮。直到马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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