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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6年第2期-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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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莱特是早于我被他接纳的另一个唯一。他们的故事也很简单。她送了他一只猫。一只花狸。 
  所以他来给她送行。 
  科莱特躺在原色棺木里,旁边站了她的丈夫和儿女。他们都没有哭,脸色是淡漠的灰暗。 
  有个掩了嘴抽泣的女人立在拱门之下,眼里的绝望让我掉不开头去。知道她住在同楼的另一个门洞,人称珍妮太太。她胖胖的,胸和臀部很丰满,走起路来雄赳赳像连排射出的子弹。或许因了父亲是陆军上将,她即便伤心也抹不去将门虎女的凛然。珍妮曾是受宠的妻子快乐的母亲,操持着幸福的五口之家。前不久,丈夫离家上班,抱着她流了一脸泪,尔后一去不复返。手机注销,银行户头注销,公司职位也注销,活活的一个大男人就这么转瞬即逝地在人间蒸发了。留给她三个孩子一个爱的悬疑和残梦。她像头母豹冲出门,满世界疯狂寻找,终于恹恹而归。圆脸拉长了,人瘦了三圈。尔后,她把丈夫所有的痕迹包括照片、衣物、剃须刀等等一古脑儿扔进壁炉焚烧干净,发誓将这个人和自己的过去彻底埋葬。她领了单身母亲辅助金抚养读书的孩子,又把新车卖了,换了辆二手摩托,每天来回几十公里赶那份新找的工作。她从养尊处优的有闲阶层跌了下来,跌人底层,其中的辛酸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哭科莱特,其实是哭她自己。 
  许多年过去后的今天,她早已蜕变成新人。一个职业人。足蹬皮靴,英姿飒爽地骑着摩托一路风驰电掣。她不再爱,也不再忧愁。回想当初,她笑声朗朗,那时,我哭得一定很丑,是吧 
  其实,哭泣不止珍妮,还有一对婚姻没有芥蒂的奥贝尔夫妇。他们牵着科莱特那条名叫查理的老狗,脸挤成一堆乌云,眼圈红着。奥贝尔夫妇的狗是查理的朋友,前几天突然死了,死在客厅角落里。他们痛不欲生,把狗送到墓地掩埋了。人亡狗在,狗亡人在。死去的科莱特和活着的查理让他们触景生情,恸感生命无常。 
  我,则在心里哭科莱特。 
  科莱特是邻居、朋友,还是我和先生的证婚人。在维芮柰,我第一个认识的人就是她。她是个很好的女人,不应该这么早离去的,是肺癌夺走她的生命。她抽烟,抽得很凶。一周前,我们还曾通过电话,她做了手术躺在自家病榻气息奄奄……我很疼,但我要……试着打败它。她说她肺里那些扩散得像蜂窝的癌就像说腿上平常的一个痂,平静而达观。科莱特上过大学有不错的专业,却一直是专职太太,带大儿女后独自守着一个疲惫而富裕的婚姻。她丈夫任职跨国公司,很忙,天上飞的时间要比呆在家里多;休闲就打高尔夫,对了荧屏看足球。不能说他对妻子不在意,却有限。科莱特心里寂寞,就一支接一支抽烟,抱怨从嘴里丝丝缕缕喷吐出来,一屋乌烟瘴气,最终把自己吞没。我看着摆了鲜花的棺木,仿佛看见她剪得短短的头发和一脸带了些褶皱的微笑。 
  几日后遇见科莱特丈夫神情恍惚地走在湖边,整个人像抽去了精气神,蔫下去。他喃喃道,两天前他退休了,本可以多陪陪科莱特的,她却走了。 
  再次见他,腿也微微有些瘸了。问他为什么不治疗,他摇头不作答。他是把自己放逐了。难道因为科莱特的死?原以为他是个冷漠的男人呢,看来武断了。 
  当然,那是后话。 
  墓地回来,楼梯上遇见让·吕克,穿着他的红衬衣飘然而下。他自然不会去科莱特的葬礼,他对死亡没有兴趣,尤其女人的死亡。他的世界只有男人,只有爱。让·吕克是一个挺拔的帅极了的男人,眼睛碧蓝碧蓝,头发柔软地在脑后扎个马尾,闪着油亮的暗红。他住我家楼上,白天去博物馆工作,晚上夜猫一般在我头顶走来走去,几乎很少睡觉。整幢楼里他只同我先生交谈,谈时嘴唇殷红,两眼含情脉脉,而且一谈总是马拉松,就那么面对面站在楼梯口。我猜想在我之前,他或许曾把一度缺了女主人的我先生假想成了“同志”。他周末必然外出,打扮得齐齐整整,凌晨才回来,却从不带同性伴侣回家,把自己那两间屋幽闭得圣地一样。他颇有学养,懂好几国文字,甚至能认几百中文字,甩一个水袖哼出半截京剧唱腔。但他拒绝电脑汽车,拒绝时尚,拒绝一切现代享乐,只把自己浸淫在古典时空,津津乐道地做一个象牙塔里的小布尔乔亚。 
  我理解让·吕克的活法就像法国人理解我的东方色彩,任何探究评说都不存在理由且不着边际。但他为什么偏要间或在深夜躲进浴室哭呢?哭声像泡在浴缸里穿透满缸的水和天花板传递给总是失眠的我,钝钝的,有一种浑浊的凄厉。有几次我先生忍不住去敲门,问他是否需要帮助,他磨蹭半天出来,矢口否认是他在哭,继而一脸无辜。我们只好回到枕上翻来覆去,猜谜似地揣摩他的悲伤。终究猜不出,姑且给他一个臆想的结论,大抵是心受了伤。 
  叙说沉重了。好在黑夜过去总有太阳升起,每个人,每天,都会在阳光普照下重新开始。生活不会抛弃我们。 
  可不,阳光里走来一个三岁的小姑娘,塌鼻梁,眼睛乌黑像饱满的葡萄。她刚从中国来,被我的法国邻居收养。她会在维芮柰长大,成为一道新的中国风景。 
   
  一个人和两条街 
   
  夏秋之交,我们把大西洋海岸的小别墅卖了,迁徙到了诺曼底的一个小镇。与大多数法国人追求的梦想一样,我们也在小镇后街买下一幢已有百多年历史的老房子,作为躲避都市纷扰的“夏宫”而遂了与自然亲密会晤的绿色之愿。这幢房子关在黑黝黝的大铁门里有几分不经意的气派,石墙攀了绿萝紫藤,园里密密地栽了树和花,红是殷红,绿是翠绿。有逶迤小径通向后园的小桥,桥下是淙淙流淌的小河,河边一片旷地,铺展了荒草与野花,松鼠拖着长尾穿梭其间。第一次来看房子是春天,我倚着石墙立于河畔那棵老柳下,柳絮飞飞扬扬落了一肩,与天地独处的心顿时有了温暖的颤栗。那以后,别的房子无论怎么好在我都是没有宿缘的过眼烟云。 
  洛朗就是我们搬进这幢老房子后认识的第一位小镇人,甚至比毗邻的黛尔丝小姐还要早。 
  大凡法国小镇都有古朴而恬淡的相似,一座教堂连一片墓园,轻而易举就把生命的涵义简而概之。交叉的十字小街,衔了不起眼的一个广场,周边几爿稀疏的商铺,咖啡馆,面包房,药店,邮局等,门面袖珍却五脏俱全的小超市也是少不了的,让居家生活没了缺憾。拐角处通常会有一爿花店,清露馨香,营造小镇独有的浪漫。 
  其实浪漫往往只是一种心境。清晨,刚起床门铃就响了,是花店女孩送花来,一抹浅笑掩隐在含苞欲放的骨朵后面。是黛尔丝小姐订的花,纸牌上写着欢迎之类的祝辞。听说这位邻居是独身女人,尚未照面,刻意的友善先已来了,因为我的东方脸孔吗? 
  相对巴黎,小镇是闭塞的,走在街上,会被好奇的目光追逐,这是数年前我在维芮柰的曾经。洛朗不同。相遇时他握住我手的神情仿佛经年旧交,他抱起我们的龙儿就像抱他自家的狗。他一脸阳光地笑着,灰白的头发沧桑有痕地披挂下来。他说他是镇上的兽医,一生的故事都在这前后两条小街上。他很魁梧,腰板直得像堵墙,却又行走如风。如果不是自报家门,怎么也猜不出他已年过七旬。说话间,已在他引领之下人了街旁一座宅子,门口栽了绣球,枝叶繁茂,开得甚是旺盛。楼下是诊所,楼上便是起居的家。诊所漆成乳白色,四壁挂了些画,大多是动物写生,框在画里有呼之欲出的感觉。他说我们那幢房子原来的房主也有一条狗,死了多年,遗留的跳蚤就在它游走过的墙角冬眠蛰伏,如今龙儿来了,必会在它身上起死复生。这话听来荒诞,可他身后有半个世纪的兽医生涯支撑,又不得不让人信服。他给龙儿注射了驱蚤剂,却不收钱,声明是送给新病号的礼物。那一份执意的童真让人忍俊不禁。 
  后来听说,洛朗的父亲就是兽医,二战诺曼底登陆时被德军的飞机炸死了。他没赶上得父亲真传,却在父亲留下的一屋子书里成就出来。上帝给了他起死回生的能耐,使他成为整个二十七省远近闻名的神医,不仅猫狗牛羊,更有跑马场上那些价值百万的珍骑慕名来就医。给这些名马治病时,洛朗的要价就高了,爱治不治,可牛了。 
  于是,知道了他是个人物。尤其不可思议的是,他这一辈子,竟是从未离开这个小镇和镇上短短的两条街。所以一直以来,他都是小镇推不掉的议员,无偿为镇上所有的公益事务忙碌,有口皆碑。 
  原以为,只有中国山沟里的老农才会死守一片黄土终老田畴的。熟了,就找洛朗言明我的惊诧。他呵呵笑着,不好吗? 
  自然没什么不好。只是,巴黎近在咫尺,世界瞬息万变地张扬着,一生留守于热闹边缘,总是闷的,至少也与法国人自由的天性不符。 
  况且,洛朗的初恋也由此而失败。钟爱的姑娘离他而去就是因为他不肯与她一并去闯外面的世界。如今那位姑娘回来了,依旧独身。但他们都老了,早已错过一生。 
  洛朗这座宅子也只剩下孤单一个人。他太太死于两年前的车祸,三个孩子长大成人都飞离了小镇。他们已是完全不同的一代,不会为任何理由困守两条小街,他们的生存舞台是整个世界。活,也只为自己活。 
  洛朗却说,真正的自由在于心灵。再说了,真离开小镇,我那些病号怎么办?镇里镇外单是宠物狗就是两千,还有猫啊马啊的,如何割舍这些欢蹦乱跳的生命呵。我明白,彼此的需要其实是互换的,那些生灵在心的体恤下实在是 
还了他一方没有物化的深邃辽阔的精神乐园。为此他感恩。 
  那些天,也不知是筹备什么节日,小镇的公园里搭了台,张了灯,挂起白色帷幕。我去游泳路过那里,看见洛朗的身影在台上台下忙得不亦乐乎,花白的头发远远望去像染了薄薄的一层霜。 
  不久后,我收到一份画展请柬。去了离我家几步遥的镇政府展览厅,竟是洛朗的画展,规模还不小。那些画挂在四壁的灯光下,很是大气,是那种沉郁的耀眼。在法国看多了名家名画,虽是不怎么懂,眼界却是不低。洛朗的画是另一种境界,是与自然相依为命的颤栗与呼吸。读它们就像与若干的心温柔共处,草心,树心,风心,云心,还有动物的心,你会潮热,会忍不住流泪。 
  洛朗站在画的包围中,若有所思。他还是一身休闲的着装,衬衣布裤,散发着小镇的气息,像是时刻都要回归自然。 
  黛尔丝小姐也来了,怀里一束鲜花。她与洛朗拥抱,落英在两个身体的间隙里轻颤,像憩息的蝴蝶。然后喁喁地说话,眉眼里似有淡淡的波动,意味一闪而过。 
  为什么黛尔丝小姐不是洛朗错过的那个初恋?我兀自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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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去卢浮宫,打动我的不是蒙娜丽莎的神秘笑靥,也不是断臂维纳斯的美轮美奂,而是展厅里席地而坐的一群孩子。团团围着老师,翘了脑袋,一脸稚拙的纯净。他们还那么小,不过中国上幼儿园的年纪,壁上那幅巨大的十六世纪画作就像笼罩了天地的一个深邃广袤的世界,那上面的圣经故事,在他们清亮的眼睛里,分明只是一堆色彩的问号。但他们就是来了,坐了校车,背着小小的肩包,相约在这无数的问号前。艺术成为一种气息,滋润着生命里蓬勃生长的肺叶,在未开垦的处女地捷足先登。 
  后来,在郊外莫奈故居的画室里,又重复了几近拷贝的一幕。 
  真是羡慕他们,有了这类早早的启蒙,审美的迷惑与盲点恐怕不再成为成年以后的问题。 
  应该说,法国的孩子是幸运的。当胚胎孕育在母亲子宫,就领受了人道无所不在的关注,出生后更是呵护备至。无论父母种族背景如何,无论家庭贫富有多悬殊,无一不被奉为瑰宝而享受包括幼儿抚恤金在内的种种优渥待遇。即便没有理由生存在此的外籍“黑民”,其后代从出生到抚养到就学也是一路绿灯一路免费,天使一般成长。大抵一些偷渡来的温州人就是沾了出生在法国的儿女的光才得以安居乐业。我的一位朋友早产,六个月就把孩子生下来了,鸡雏般孵在隔离室的暖箱里直到足月,社会保险为之支付的医疗费用高达十几万欧元,岌岌可危的生命自然得以拯救。 
  在维芮柰,每天清晨都有一队孩子从我住的楼下走过,肤色混杂,也有亚洲南美洲北非阿拉伯人的后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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