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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的史诗-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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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的。” 

    “肯定不是。是你说的。” 

    “咦?你怎么知道?是我说的。”机要员笑了。 

    “我想人家欧阳干事也不像说这种话的人。” 

    “为什么不像?” 

    “半瓶子醋才刻薄,一瓶子醋人家才宽厚呢。你能你刻钢板的时候怎么没看出别字来?” 

    回到文工团小菲去了镇上,买了本字典。她没事就背字典。她背的功夫好,不久背了一百页。有天听说部队打下一个大土围子,里面有不少书。小菲跑去了。 

    走到土围子寨墙外,看见几位首长骑马跑过去。其中一个首长回头看小菲一眼,大声咋呼:“喂,看那个小鬼,是喜儿不是?” 

    小菲几次听都旅长作战斗动员或表彰大会的报告,从来没这么近距离地和他相遇。她有一点怕他,因为所有人都有点怕他。“戏演得好啊!小妹子!”都旅长边说边打着很干脆的手势,叫她走拢上去。都旅长做首长做惯了,所有手势大家都懂。小菲却不懂,站在原地,等着都旅长朝她靠拢。她一生都不知怕羞,就这一刻在都旅长眼里笑得十分羞涩。让都旅长心生柔情:这么个无助的小东西。都旅长马蹄嗒嗒地朝她走过来。二十岁当营长的都旅长一生都讨厌别人不懂他的手势,这回他破天荒地不在意。 

    “妹子叫什么名字?”都旅长问,把自己弄成个慈祥的老爹。 

    “叫田苏菲。都叫我小菲。” 

    “小飞?好,小飞,好听。” 

    小菲心想,那个白头翁老刘懂什么呢?人家旅长都表扬我名字好。 

    “家里人都好吧?” 

    “都好……” 

    “有信回去?” 

《一个女人的史诗》 第一部分
放服装道具的粮屯(2)

    “嗯……” 
    看看人家旅长,多懂人情世故。小菲对都旅长的印象一分钟一分钟地改善。原本她对这样的首长是没有印象的。都旅长跳下马。两人一并肩,全没有话题了。过了一阵,旅长开了口。 

    “妹子想不想骑马?” 

    “骑得不好。” 

    “看你在戏台上骑的嘛!” 

    “那是驴!” 

    “驴比马难骑,傻妹子!驴是牲口里顶刁的!” 

    “首长连那场戏也看了?我是顶替别人演个骑驴小媳妇的。以后就没演了!” 

    “文武双全呀,妹子。你演了有上百个角色没有?” 

    “那哪儿有!” 

    “我就看了不下十个!” 

    “全是临时顶替。”小菲一惊:都旅长怎么把她临时顶替演的角色都看了呢?哪儿这么巧?连她自己都是临时接到通知,临时走场子背台词,服装大小不合适,临时要粗针大线对付缝上,预先各个部队知道的是原班演员的名字,到场子上看了临时贴出的演员名单才知道现换了人。只有一个办法,都旅长让文工团的某个人跟他临时通气,他临时赶过来看戏。都旅长在文工团有探子呢。谁是这个探子? 

    都旅长和小菲那次谈话不到一刻钟,但小菲觉得这位首长不可捉摸。一上来她觉得他亲近,谈着谈着他显出神通广大谁也逃不出他手心的样子来。部队在离城三十里的地方整休,准备军容焕发地进城。整休时间文工团和旅部的驻地相邻,女兵们相互往头上包药,除虱子,一会一声尖叫,说快来看,谁谁头发上虱子都满了,成“蚂蚁上树”了!小菲不参加到她们里头去。万一谁出她的洋相,揭了她什么老底正好让欧阳干事听去。小菲还是没事背字典。字典不像台词,背下来了就归自己,三天过后一看,那些字又自己回字典上去了。她背来背去还是一百页。 

    休整的第二天小菲从宿舍窗子里看见欧阳干事在和另一个干事说话,那个干事把欧阳干事的棉被抱到院子里晒,欧阳干事正在听他说晒被子如何有利于健康的理论。欧阳干事听得十分认真,眉头轻锁,点头称是,他真是不懂这理论的。后来的岁月小菲知道欧阳干事毫无生活能力,教诲他也没用,他听你说是给你面子,其实他在你说第二句话时就跑神了。小菲已经搞清了欧阳干事的历史:他十四岁已经是地下党,他稀有的漫长党龄是因为他在十三岁就被捕,被打得只剩一口气才放出来。如此的革命经历是许多真正老革命也没有经历过的。小菲听到这里脱口说:“嘿,还以为他是留洋学生呢。”“看不出来吧?看到他打枪你就信了。”“会打枪?”“手枪步枪都打得好,一夜刻一万多字的钢板!”“他家里是做什么的?”“小菲你要不要他生辰八字啊?” 

    小菲走到院子里,也抱着棉被。她的棉被昨天晒过了。她说:“欧阳干事,搭个伙吧?用用你的被包带。”欧阳干事说不是他的被包带,是那位干事的被包带。他看这个小姑娘这么大方磊落,已经把他限定在被动位置上,他只想马上出局。 

    “欧阳干事,问你借本书看看,借不借?”小菲一面跳跳蹦蹦地把棉被往绳子上搭,一面大声和他说话。小菲盯他一眼,看你往哪儿逃。 

    他是个那么爱脸红的人。小菲想他在敌人刑具面前的样子。突然他笑了,说:“要是我说不借你怎么办?” 

    “那我就说,别人借得我借不得?”小菲知道不少人借他的书。 

    他不延续那个话题了,说:“你演戏劲使太大。不要使那么大劲,含蓄一点。懂不懂含蓄?” 

    “你还懂演戏呢!” 

    “你看梅兰芳,那就叫含蓄。” 

    小菲心想,就是梅兰芳去她那小城登台,她也看不起一场戏。 

    “过犹不及,演戏就怕过。不过这也没办法,不用拙劲就说你没有阶级感情。” 

    他话还挺多。小菲脑子里是他百步穿杨的姿态。他说话两眼水灵灵的,小菲恋慕得受不了了。说着他好像想到什么事给他忘了,转身就走。背影玉树临风,棉被却一股男人的浑浊气,小菲好想给他拆拆洗洗。他除了一个干净模样,哪里都窝里窝囊。 

    小菲卷下被子,抱了就去院外的井台。谁也没留神小菲一双脚赤红,踩的是欧阳干事的被单。被单是洋布,又旧,洗着很轻巧。等她回到宿舍,发现自己地铺上有一本书,名字叫《怎么办》。小菲幸福得两眼一黑。他认出那是小菲的铺位呢!只凭一件小菲穿着练功的红黑拼花毛衣。 

    下午政治课堂上同宿舍的两个女兵说:“欧阳干事到处找你。”“噢。”“没找着就叫我们把书交给你。”“真的?”“什么真的?他说你跟他借书啊!” 

    小菲稍有些寒心。到下半堂课,小菲溜出去,试试晒在院子里欧阳干事的被单,还有一点潮。不过缝上也无妨。小菲做事快当,只是事情做得都不怎么漂亮,绗被子的针脚有三寸长。她套好被絮,想到欧阳干事这天晚上躺进去,满鼻子是小菲洗脸香皂的茉莉花味,加上小菲手上防裂的蛤蜊油味,明一早他和小菲,就是另一个开头了。她把被子原封不动搭回到被包带上,小菲拉住左边的辫子绕了绕,又抓起右边的辫子咬了咬:不久就是欧阳干事知道小菲心意的时候了。 

    晚上在宿舍里开班会,小菲听见院子里有人喊:“下雨啦,谁晒的被子还不收啊?” 

    小菲从地铺上爬起来,在一堆女兵们的布鞋里找到自己的鞋。等她跑出去,见早上替欧阳干事晒被子的干事正揭下小菲费半天劲拆洗的棉被。“欧阳萸的!早上我给他晒的!这家伙也不知道自己收收! 

《一个女人的史诗》 第一部分
放服装道具的粮屯(3)

    小菲站屋檐下,趿着鞋,看雨丝粗起来。然后听两个人玩笑地叫喊:“欧阳少爷,你们家的仆人真够懒的,被子都不给你收!” 
    真的,他就像个少爷,一股贵胄气。小菲不但不怨,更是想多多地给他些情感和体力的特别优待。清早大部队在小雨里出发,要进城了。小菲和文工团的鼓动宣传小组比所有人出发都早,先占好一块高地念临时编写的数来宝。小菲这天是山东快书演员,一边念词一边还要唱柳琴过门。连男演员都嫌难为情的差事一般都落在小菲头上。只是战斗部队的指战员不嫌弃小菲,觉得她耍猴耍得精彩无比,太鼓舞士气了。连都旅长也爱看她耍逗,山东话讲这么好容易的吗?所以小菲自己不觉得文工团人尽作弄她。欧阳干事骑一匹瘦马从宣传台下经过,跟她说:“你知道你的台风怎么坏的吗?就是让这种东西给糟蹋的。” 

    小菲一愣。不过她觉得欧阳干事专门跑过来跟她说句话,已经够让她魂飞魄散了。管他说的什么,她反正什么都听得进。她问他:“你昨晚被子湿了吗?”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文工团的人叫小菲去唱小合唱,手风琴已经拉开了。小菲看着欧阳干事追队伍的背影,看着他进了行列。他居然毫无察觉。小菲两脚在冰冷的水里泡得鲜红,棒槌捶酸了胳膊,就为他能睡一个香喷喷的被窝。没人知道小菲溜出政治课课堂去干了什么。连他本人也完全不知道。这个呆头呆脑的少爷啊。小菲在晚年会想到这一天,这一段时间,想到女人一旦对男人动了怜爱就致命了。崇拜加上欣赏都不可怕,怕的就是前两者里再添出怜爱来。晚年时小菲想她对自己的孩子都没有这一刻看着欧阳萸走去的身影更动怜爱心。她在年轻和中年一直看不透这点,总认为她爱他风度、才华、相貌,崇拜他学问渊博,欣赏他愤世嫉俗。但她对自己真正悟透,要在白发丛生、撒谎撒得不错的时候。 

    大部队进城十分壮观。小菲惊奇地发现这座小城蝇营狗苟的乌合之众一夜间洗心革面了。破烂的街面铺板也漆了一新,贴着红纸绿纸的标语。汉子娘们用于骂大街的嘴巴现在用来欢呼口号。举彩色三角旗的手,或许正是掏腰包、拍花子、拾菜帮、打卦算命、撒狗血卖打药的手们。怎么也会有正气昂然的样子?小菲心里先是不肯信服,慢慢变得有些感动。女学生男学生们穿得整齐干净一派深蓝,几百面腰鼓打出一个动作,一个点子,小城散漫流气惯了,这回可真的改了坏习性。革命就是厉害。 

    “田苏菲!” 

    小菲扭头一看,没找到叫她的人,但已认出那嗓音:孙小妹。扭头时她走错了操步,鞋给后面的人踩下来了。她跳一只脚到队伍边上去拔鞋。刚直起身,一只手拍在她肩上。腰鼓队散出个豁口,让一个年轻女兵和她的旧日同窗抱成一团。 

    “你妈后来找到我家来了……” 

    “真的呀?!” 

    “煮的!” 

    这时政治部过来了。小伍大老远就张开双手冲过来。三个女孩眨眼抱成一个人。 

    “我们学校就来了你一个?”小伍问孙小妹。 

    “还学校呢?人家都毕业了!这是纺织学院的学生!” 

    小伍说:“不行,回头再谈吧,不能掉队!”她见小菲还想继续掉队,厉声喊道,“小菲!跟上了!” 

    小菲紧跑几步,上半身还扭向孙小妹。“话别没个完。”小伍小声说,“知道她政治面貌吗?这个城市的三青团员多得很,尤其是大学生!” 

    小伍才十九岁,政治上进步飞快,一礼拜不见小菲对她就得调整一次认识。小菲常要接受她教育:“小菲,要有点理想,你以为好好演戏就行了?”“小菲,据说你入团申请只写了三行字。你平时多嘴多舌,废话连篇,让你说正经话,你就三行字?”“小菲,眼睛别尽往文工团的男演员身上看,找对象要找军事干部、政治干部。男演员除了会演戏还会什么呀?” 

    有时小菲不服,回嘴说:“那军事干部除了会打仗,还会干什么?不打仗了,他们还能干什么?” 

    这种时候不多,但碰上这种时候小伍颇有些吃惊,觉得什么时候起她的权威性在小菲那里动摇起来了。小菲狂是因为外面传说都旅长看上她了。她对小菲暗暗敲打:别膨胀,都旅长常常跟文工团的女演员搞不清爽,捧完这个女主角捧那个。人家是女主角,你不过是顶替顶替。小伍说去攀都旅长那棵大树是不识时务,部队一进城,什么大美人女才子没有?轮上田苏菲做梦? 

    这天晚上文工团在城里的大戏院演出。这是进城第二天,票都是送给城里头面人物的。小菲早早接到通知,让她演喜儿。她以为听错了,跑去问鲍团长是不是A角B角的喜儿一块病了。团长说:“问什么问,走你的场子去吧。”乐队也不拿小菲当回事,求爷爷告奶奶总算找了板胡和笛子,来陪她走场。其他人都说:“小菲还用走场?小菲是万金油,往哪儿抹都灵。” 

    到了化妆时间,团长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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