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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一声惊问,快步走过去,只见玉娘泪流满面,手上还拿着一条白绫。
“小姐!”小燕儿也惊叫起来。
张居正伸手制止她并让她退了出去,他看到玉娘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便走到她身后站定,轻抚着玉娘的香肩,柔声问道:
“玉娘,你究竟怎么了?”
玉娘稍微抖动了一下,仍没有说话。
“谁欺侮你了?”张居正又问。
玉娘摇摇头,突然手拿白绫一蒙脸,嘤嘤地哭出声来。
玉娘这一反常的表现,弄得张居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三天前他离开这里的时候,玉娘还有说有笑。怎么就突然变样儿了呢?张居正也不知怎么解劝才好,这时,他突然瞥见梳妆台上放着一张纸,便伸手拿过来看,原来是一张签文,上面写道:
第三十五签 陌头杨柳 下下
离巢燕子任翻飞
唤尽东风总不回
暮鼓晨钟憔悴甚
年年空盼旅人归
一看这签文的式样,张居正就知道是吕公祠制作的。传说吕公祠求签极为灵验,三年一度的会试期间,许多士子都去那里卜问前程。张居正当年参加京试之前也被同伴拉着去求过一签,在他看来,都是些模棱两可的话,看过也就忘了。现在听到玉娘哀哀欲绝的哭声,他似乎知道了原因,便俯下身子,附在玉娘耳边低声问道:
“玉娘,你去了吕公祠?”
玉娘点点头,仍止不住抽泣。张居正哪里知道,玉娘心中的凄楚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化开的。却说前年秋天被王篆从窑子街搭救出来住进了积香庐后,玉娘就很少出去过。起先是因双目失明行动不便,后经过太医精心调治,半年后眼睛复明,又继续服了一些时间的药,双眼终于完好如初。这期间,张居正经常来看望他,嘘寒问暖调羹问药,心细如发极尽温柔。这一份殷勤,终于消除了玉娘心中的芥蒂。相处久了,她慢慢品出了张居正的魅力所在,这位声名显赫威权自重的宰魁,外表冷若冰霜不苟言笑,内里却激情如火柔情似水。他的刚烈冷酷的一面,在玉娘面前很少表露,玉娘所看到的,是他看着她梳妆时的怜爱的眼神,是他在酒帘上行令时那种孩子式的狡黠……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玉娘对张居正的感情也在起着微妙的变化。起初她只是不排斥他,慢慢地她爱上了他,接着她便身心投入地爱他,到后来,也就是现在,她已是一天也离不开他。她认为“两情若在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句诗是天底下最不通人情的诗,相爱的人,如果不朝朝暮暮厮守,那还叫什么样相爱!遗憾的是,张居正并不能每天来积香庐陪伴她。每逢张居正来,她快乐得像一只蝴蝶,迷不知终其所止;张居正不在的日子,她是碧海青天夜夜心,独守香闺慵懒无语。恨只恨相见日少分手时多,短暂欢娱换来长久离别。更多的夜晚,她只能把无穷思念化在凭栏的远眺或者绕指的琴弦中……这两日张居正没来,她便感到百无聊赖,一腔怀春的幽绪无从排遣。今天大清早儿起来,看到昨日还晴朗的天忽地就变了,心里头便生了惆怅。今天是她十八岁的生日,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在积香庐里,从主管刘朴到一般佣人,谁见了她都是满脸堆笑曲意奉承,但她知道这都不是真情表露,他们是害怕张居正的威权而不得不这样做。常言道,每逢佳节倍思亲,一想到自己十八岁的生日形单影只,身边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不免悲从中来。一个人坐在房子里胡思乱想,忽然记起有人说过吕公祠的神签灵验,这吕公祠与积香庐隔不太远,都在泡子河边,便心血来潮要去吕公祠求签。吃过午饭,在两位女婢的陪同下,她乘轿来到吕公祠中,施了香资之后,她在老道人的安排下摇起了签筒。她心中想的是婚姻之事,她希望张居正能够明媒正娶,一顶花轿吹吹打打把她迎进大学士府中。但是,当她看到那一只竹签落地,老道人按竹签的标号给了她这一纸签文时,她当时就傻了。回到积香庐的萃秀阁中,她忽然产生了人生如梦物是人非的感觉。如果说以往她已朦朦胧胧地感到红颜薄命,那么现在看到这签文,她才如此真切地触摸到痛苦。整整一个下午,她把那张签文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她想了很多很多,她忽然觉得,她与张居正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一场爱情,倒不如说是一场游戏。她爱他却得不到他,年复一年,她只能在暮鼓晨钟里憔悴,对于一个痴情少女来说,还有什么比“年年空盼旅人归”更能折磨人呢?思来想去,她已是万念俱灰,再加上生日的冷清,喑喑哑哑的天色也似乎是一种暗示。她陡然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她从柜子里翻出一条白绫,想用它悬梁结束生命,可是在付诸行动之前,她的心中又挂牵着她所钟爱的人,她希望他此时此刻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为她哼起在她江南老家每逢生日亲人们就会唱起的那支小调“阿侬小小,阿侬娇娇……”就在这揪心揪肺一脚踏生一脚踏死的煎熬中,她等待的那一个人突然出现了,一听到他沉稳且又充满魅力的声音,她再次泪流满面。
看到玉娘的眼泪像不断线的珍珠,张居正掏出手绢轻轻替她擦拭,低声问道:
“玉娘,你为何要去吕公祠抽签?”
玉娘咬着嘴唇,好半天才哽咽答道:.“问姻缘。”
张居正这才明白玉娘为何伤心,他心里格登一下,连忙说:“吕公祠的签不灵验。”
玉娘的声音充满哀怨:“全北京的人都知道吕公祠的签灵验,就你说不灵验。”
张居正苦笑了笑,认真答道:“若是问功名前程,吕公祠的签倒还有几分准头,若论婚姻家事,吕公祠的签真的不灵。”
“哪儿灵呢?”玉娘眼中忽然射出一丝期望。
“香山寺。”见玉娘满眼疑惑,张居正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疼地说,“玉娘,你想出去求签,也该选个好日子,今天北风这么大,还不把你冻坏了。”
玉娘一听这体恤话儿,顿时心头一热,丢了手中的白绫,一把扑到张居正的怀中,双手捣着张居正的胸口,用她那好听的吴侬软语哭道:
“老爷啊老爷,今天是奴家的生日啊!”
第 五 回 谈笑间柔情真似水论政时冷面却如霜
大约一个时辰后,张居正与玉娘下得楼来,但见到处张灯结彩一片节日气氛。皆因张居正听说今天是玉娘的生日,连忙传令刘朴赶紧把山翁听雨楼装点起来。他在楼上与玉娘软语温存,嘴儿舌儿地说着体己话儿。却是苦了楼下的刘朴,巴巴急急一会儿跑进门里,一会儿跑出门外的张罗。元宵节过去了六七天,才收捡起来的各色彩灯又都捣腾出来尽行挂上。亏得皂隶仆役都是熟手,做事快手快脚忙而不乱,也就大半个时辰,便把山翁听雨楼布置得水晶宫一般,特别是楼下大厅,红纨绿绮火树银花,端的是天上宫阙瑶池气象。尽管那一支下下签给玉娘心中投下的阴影一时还难以除尽,但乍一见到这股子隆重热闹的气氛,特别是有张居正陪侍在侧,心中已是十分陶醉。为了表示亲热,张居正一改平日的矜持,竟当着一应仆役的面,拉着玉娘的纤纤玉手,并肩款款步入膳厅。张居正来之前,晚膳就已备下,但那已是不作数了。承张居正之命,厨役又重新作了一席玉娘最喜欢吃的淮扬大菜。只是这等丰盛的生日晚宴,除了张居正和玉娘,断没有第三人前来叨光,侍应都退到门外恭候应差。两人人席对面而坐,张居正亲自执壶,把已温热的绍兴极品黄酒女儿红斟满两杯,然后双手擎起一杯,动情言道:
“玉娘,这一杯酒,我俩同饮。”
“为何?”玉娘撒娇地问。
“为祝贺你的生日,更为了白居易写下的那两句脍炙人口的诗。”
“哪两句?”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
玉娘浅浅一笑,香腮上露出两只好看的酒窝儿,她梦呓般说了一句:“多谢老爷。”也双手拿起酒杯与张居正一碰,一仰脖子饮了。
酒过三巡,玉娘已是微醉,红晕飞腮更显妩媚,借着酒力,她向张居正丢了一个媚眼,俏皮地问:
“老爷,听人说你是铁面宰相?”
“你是不是说我寡情?”张居正笑着反问。
“我不知道。”玉娘也嬉嬉笑了起来。
“男欢女爱,人之常情。”张居正瞅着玉娘脸上那一对好看的酒窝儿,不免心旌摇荡,谑道,“人上一百,种种色色,因禀赋、地位、才情各不相同,这男欢女爱的形式,也就因人而异。”
“有哪些不同?”玉娘觉得新鲜,便追问道。
“在不谷看来,这男欢女爱,分有四种境界。第一种游龙戏凤.这是天子的境界。”说到这里,张居正突然朝玉娘一挤眼,神秘地问,“玉娘,你知道奴儿花花么?”
玉娘想了想,答道:“听说过,她是一个波斯美女,是被鞑子进贡来的,她一来就成了隆庆皇帝的心肝宝贝,后来不知为何突然死掉了:”
张居正生怕玉娘联想又生伤感,连忙评价道:“这隆庆皇帝与奴儿花花之间,就叫游龙戏风。龙凤之戏,只能发生在皇帝身上。”
“那么你呢,首辅大人?”玉娘含情问道。
“我嘛,”张居正“唱”儿饮了一杯酒,半是自负半是调侃地说道,“或可列入第二种境界。”
“什么叫第二种境界?”
“怜香惜玉。”张居正一字一顿答道。
“怜香惜玉,”玉娘立刻联想到自己,不由得眉头一蹙,叹了一口气言道,“奴婢在南京时,曾听说过一副对联,上联是‘人曾作僧,人弗可作佛’,下联是‘女卑为婢,女又可作奴’。首辅大人,您说这副拆字联好么?”
张居正理解玉娘的自卑感,立马儿答道:“好什么呀,这都是一些无聊文人的游戏之作,不值一提。”
“可咱玉娘实实在在就是一个奴婢呀。”
玉娘眼眶里又噙满了泪水,张居正下意识看了看门外,隔着帘子倒也看不见什么,但他仍心生顾忌,压低声音说道:“玉娘,你不要在这些称谓上计较,嫔妃们在皇上面前也自称奴婢,你说,她们是奴婢么?一笑百媚生的杨贵妃,在唐明皇跟前,也自称奴婢;绝代佳人西施,在名相范蠡面前,也是以奴婢自称。可唐明皇与范蠡,从没有把自己的意中人当成奴婢来看。”
张居正言词恳切,玉娘听了好不感动,她强忍眼泪,不好意思地说,“我这是怎么了,人不争气,眼泪也不争气。”
“世上动情之物,莫过于女子之泪也。”张居正今晚上铁定了心要逗玉娘开心,因此尽拣好听的话说,“玉娘你这一哭,我这心里头,就结了老大一个疙瘩。”
“这是为何?”
张居正拈须答道:“不谷政事繁杂,一入内阁,就忙得像转磨的驴子,片刻也不得歇息。因此不能常常来看你,让你一个人独守寂寞,惭愧惭愧!”
看着张居正痛心疾首的样子,满怀春梦的玉娘怎不感动非常!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竟起身离席走到张居正跟前,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火辣辣地亲了一口。
张居正顿感全身酥麻,他趁势把玉娘揽进怀中,笑道:“这一吻千金难买,来,再来一个。”
“你要我偏不给,”玉娘淘气劲儿上来,竟咯咯地笑个不停,闹够了又娇声说道,“老爷,你方才的话还未说完,这男欢女爱的第三种境界是什么呀?”
“第三种境界嘛”,张居正心思还未完全收拢,用手摩挲着玉娘嫩白白的脸蛋儿,色迷迷地说,“就是寻花问柳。”
“寻花问柳?”玉娘一双杏眼扑闪闪地,仰着脸说,“比起怜香惜玉来,这寻花问柳就差了一大截了。”
“对呀,墨客骚人,大都如此。宋朝的词人柳永,是寻花问柳的代表人物:此人非经邦济世之才,却是眠花宿柳的高手。‘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这样的词,除了他,还有谁做得出来!这柳永不是一个好官,却绝对是一个多情种子。传说他死时,前来送葬的都是青楼歌妓。”
“老爷不喜欢寻花问柳之人?”玉娘用手梳理着张居正黑得发亮的长须。
“不喜欢!”张居正回答干脆。
玉娘不吭声,过一会儿才问:“那第四种境界呢?”
“偷鸡摸狗。”
“偷鸡摸狗?”玉娘噗哧笑出声来,嗔道,“这叫什么境界,羞死人的:”
张居正浅浅一笑,用指头轻轻戳了一下玉娘脸上的酒窝儿,说道:“大凡偷鸡摸狗之人,都是市井无赖,看中良家妇女就百般勾引,此乃人渣也。”
“老爷所言极是,”玉娘挣脱张居正的怀抱,抚了抚云鬓,又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扳着指头说道,“四种境界,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