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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大毛愤愤不平,口无遮拦骂了起来。李狗儿毕竟是乡下人,只拘谨地坐在一边,紧锁双眉一言不发。这当儿狱卒买了几件卤菜打了一壶酒进来,就摆在地上,宋师爷让他们将就着吃些。两位囚犯一时狼吞虎咽,空不出嘴来说话。不消片刻,那壶酒就被喝得一滴不剩。陈大毛几杯酒下肚,越发肆无忌惮了,伸出脏兮兮的手指头,指着宋师爷问:
“宋师爷,兔子是狗赶出来的,话是酒赶出来的,你这衙门里的尊贵人,为何要进大牢来请我们喝酒,该不是明天要割我们的头吧。”
“要割你们的头真还有理由,”宋师爷说话的口气始终不阴不阳,“你们知道,张老太爷现在咋样了吗?”
“咋样了?”李狗儿紧张地问。
“至今还在昏迷着没醒过来呢。”
“该不会……”陈大毛把剩下的半句话咽了回去,接着就是几个响亮的酒嗝。
“你想说该不会死吧,是不是?”宋师爷捅出了陈大毛的担心,揶揄道,“你这只绿头苍蝇,这一回闯了大祸了。”
“又不是我打的。”陈大毛心虚地争辩。
“你若不躲在张老太爷背后,他能挨这一棒?告诉你吧,张老太爷若真有个三长两短,第一个绑赴市曹斩首的肯定是你。”
陈大毛一咬牙,狠心说道:“斩首就斩首,我认了。”
“我呢?”李狗儿怯生生地问。
“事情是你引起来的,治起罪来,你也不能轻饶。”
宋师爷连诳带唬,把陈大毛与李狗儿两个人弄得六神无主,已是十分的沮丧。宋师爷见他们心绪全乱,又收口说道:
“不过,事在人为,二位要想保命,也还是有主意可寻。”
“有何主意?”陈大毛眼睛一亮,忽然一拍脑壳,“哎呀我差点忘了,方才禁子大爷说你是荆州府衙的刑名,只要大人您肯开恩搭救,我陈大毛就能逢凶化吉。”
“我来这里,就是想帮你们。”
“多谢宋大人。”
陈大毛说着就要趴下磕头,李狗儿把他一拦,狐疑地问:“宋大人,你真能救下咱们?”
“能!”
“你说个价儿?”
“什么价儿?”宋师爷糊涂了。
“银子呀,”李狗儿说,“俗话说县里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宋师爷好心救人,上下打点都要银钱开路……”
“不不不,李狗儿你听我说……”
“你让我把话说完,”李狗儿不肯让宋师爷打断话头,继续说道,“宋大人,你的好意我领了,但我李狗儿穷得只剩屁股搭两胯,连八两银子的欠税都交不起,哪里还付得出人情钱,要救,你救绿头苍蝇吧,我免了。”
陈大毛一听,也连忙接嘴:“对呀,我家欠下四两多匠班银,也有得钱还,我也不用救了。”
两人脖子一缩,复又哭丧起脸来。宋师爷瞧他们那样子又好气又好笑,正色说道:
“在你们眼中,衙门中人都是只认银钱不认理的歹人。今天,我宋某偏要对你们说,我铁心援救你们,不收你们一个铜板。”
“啊?”
陈大毛与李狗儿一齐抬起头来,惊愕得合不拢嘴。宋师爷示意狱卒出去把风,接着说道:
“你们两人要想开脱罪责洗清自己,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反告税关。”
“反告税关?”陈大毛一咂舌头,摇头嗟叹道,“我们欠税不缴已是理亏,再反告上去,岂不是罪加一等?”
“此话差矣,”宋师爷啐了一口,回道,“段升早上在玄妙观前怎么说的?说你陈大毛家欠下九年的匠班银,你李狗累年积欠的田赋也只是八两多银子,你们何曾抗税,只是连年遭灾无银可交而已,段升当街拘拿你们,是欺侮小民,擅作威福。”
“这倒也是,但皇上远在北京,我们这江陵县还不是衙门说了算。”李狗儿叹道。
“衙门都是替皇上办事儿的,违背圣意就叫抗旨,按《大明律》,凡抗旨者一律严惩不贷。”
“理是这么个理儿,”李狗儿不相信世间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又道,“皇上就一个人,哪管得了天下许多事情,自古官官相护,老百姓告官,还不等于麻雀告天,有何用呢?”
“李狗儿的话有几分道理,”宋师爷说,“但这次情形大不一样,咱荆州城中大小衙门十几个。除了荆州税关,其它衙门的堂官,都为你们抱屈哪。”
“真的?”陈大毛又是一惊,双脚跳着地上的稻草。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啊——嚏!”跳动的稻草霉味上冲,呛得宋师爷喷出一挂鼻涕,他揪着朝地上一摔,不好意思地笑笑,又接着说,“咱们荆州府里坐纛儿的赵大人,江陵县衙里坐纛儿的罗大人.还有省上按院派驻荆南的按台孙大人,都觉得你们冤屈.”
“这么多大官都说我们冤屈,为何还要对我们用刑,你看,我这双手被拶成啥样儿。”
陈大毛伸出双手让宋师爷看,宋师爷就着如豆灯光细看,只见十根指头上下各拶了一次,虽不是很重——若是重,早就卡巴卡巴断了——但也夹开了皮肉,鲜血淋漓,深创见骨。宋师爷心下清楚,这是狱卒对初来人犯常用的酷刑,但他不肯认这个账,只愤愤说道:
“税关的人,一个个都似活阎王,犯在他们手上,不丢命也得脱层皮。所以你们两个一定要告他们。”
“告荆州税关?”
“对。”
“点不点那个段升的名?”
“他是当事人,怎能不点。”
“往哪儿告呢?”
“你们就朝荆州府衙和省抚按两院告,状子一式写它一二十份,凡湖广道及荆州见衙门一份。另外,还寄一份给京城都察院。”
“这些衙门在哪里我们都不知道。”
“你们写好状子,让家人带上到府衙击鼓鸣冤,府衙帮你们送出去。”
“狗儿,你识字不?”陈大毛问。
李狗儿摇摇头,陈大毛看看自己一双皮开肉绽的手,苦笑着说:
“我倒是念了两年的书,但几个字儿写出来像是鸡脚扒的,何况这手已是不能握笔了。”
“你不必担心,”宋师爷从袖子里抽出两张纸来,递给陈大毛说,“本师爷虑着这一层,已替你们把状子拟好了。”
陈大毛看了看,倒有一半字不认得,只得退回给宋师爷,典见着脸说:
“还请师爷大人念给我们听听。”
宋师爷也不推辞,把那两张纸的状子从头到尾细念了一遍。开头一段说的是玄妙观前事情发生经过,第二段备细说了荆州税关如何无视皇恩国法,强征皇上已颁旨减免之赋税,如今已是激起江陵县百姓的众怒。告的虽是段升,但字里行间关键处都捎上了荆州税关的主政。最后一段,是宋师爷的得意之作,他摇头晃脑念道:
江陵县乃当今首辅之故乡,更是皇恩荫披之厚土。怎奈荆州税关衙门苟挟权势,惟殖己私。朝廷明诏,蠲免钱赋,税关却越权征税,盘剥小民;横征暴敛,百无忌惮。己虽日昌,民则日瘁;己虽日欢,民则日怨。欺我等蚩蚩之氓,昧于刑宪。故多方刁难,棍棒相加。古今善政,对牧下治民,恒宽缓而不促迫,恒哀矜而不忿疾。为何荆州税关巡拦段升反其道而行之。万望荆州府衙及省抚按两院青天大老爷为我等小民伸冤,纠弹不法.以伸正义。江陵县乡民陈某某李某某具名跪奏。
宋师爷念完,本以为两位囚犯会为之喝彩,放下纸来,却见陈大毛眉心里蹙起老大的疙瘩。
“咦,你这是怎么啦?”宋师爷不解地问。
陈大毛恭维着答道:“宋师爷才高八斗,这状子写得锦绣,只是这末尾一段,太过文绉绉了。落款是我和李狗儿,我们两个大苕如何做得出这样花团锦簇的文章?因此,恕小人鲁莽,我想斗胆改一改。”
见陈大毛挑剔,宋师爷心中不快,回道:“你想怎样改,说给咱听听。”
“收尾的几句话,应该这样,”陈大毛想了想,念道,“我陈大毛与李狗儿,实在冤屈得很,我们两家欠税是真,但从来就不赖账,只是人穷志短,一时还他不起。但偌大江陵城,欠税的何止我们两家,越是大官家大富户欠的越多,为何不去逼迫他们,反而要对我们丁民小户大刑侍候?说穿了,荆州税关是狗眼看人低。大官家他不敢逼,逼了就自断前程;大富户他不能欺,欺了就断财路……”
陈大毛越念越气,竟站了起来如同演讲,宋师爷见他越说越离谱,连忙打断他的话头:
“行了行了,你那样结尾,岂不是一竹篙打一船人?何况行文也不合状纸的规矩。”
陈大毛不服,犟嘴道:“只有这样才解气呀,李狗儿,你说是不是?”
“是,但宋大人讲的衙门规矩我确实不懂,可别为了解气把事儿办砸了。”
“李狗儿才是明白人。”宋师爷拿班做势赞赏一句,接着摸出一匣印泥,说道,“我这辈子帮人写状子上千,没有一份出过差错,你们现在就在这状纸上按手印儿。”
两人刚把手伸进印泥匣中,只见那狱卒急匆匆进来,向宋师爷禀道:
“他们来了。”
“谁?”
“荆州税关的主簿张大人。”
“他来干什么?”
狱卒指着陈大毛和李狗儿,“来提他们两个。”
“真他娘的冤家路窄,”宋师爷小声咕哝了一句,又道,“你俩快按手印儿。”
陈大毛与李狗儿刚把手印按完,宋师爷像收宝贝似地赶紧把状纸折叠起来塞进袖笼,然后一脚跨出牢门,回头吩咐道:
“等会儿与税关的人见面,不要说我来过,更不要提告状的事。”
“这是为何?”陈大毛不解地问。
“为了帮你们打赢官司。”
说完,宋师爷噗地一口把灯吹灭,跟着狱卒摸黑走了。
第十二回 为济困贱卖龙泉剑 言告状却送戒石铭
李狗儿与陈大毛被提出州府大牢时,已交了亥时,除了那些青楼酒馆尚灯火辉煌开门纳客,街上已是悄没人声。一行人踏着迷濛月色,迤迤逦逦走进了税关衙门。
却说早晨出事以后,金学曾心急火燎从铁券巷赶回衙门,老远就看见段升魂不守舍候在他的值房门口。一见到他就扑通跪下,一五一十说明事情原委。上街巡税,本不是金学曾的主意而是他自作主张,见新来的堂官为欠税问题一天到晚愁眉苦脸,便想上街捉两个“钉子户”打开缺口,本是立功心切,谁知误伤张老太爷闯下大祸。金学曾听完,恨不能一脚踹死这个二杆子。他强忍了好一阵子才压下怒火,对段升说道:“祸已闯下了,后悔也没有用,你且退下,随时听候调参。”段升原以为堂官会大发雷霆,至少会把他骂得狗血淋头再挨一顿毒打,弄得不好还会被扒了官服戴上木枷送进监牢,万万没想到金大人只轻飘飘说这两句就把他放了,心里已是十二分的感激。金学曾如此处置也有他的打算,来税关一个多月,对衙门里的属官差吏他一直留意观察,发现段升这个人虽然对税户态度恶劣,但很少敲诈勒索,本质并不算太坏。税户中老实人居多,但也有胡搅蛮缠抗税不交的刁民,这些人只认得翻眼睛强盗不认得闭眼睛佛,对付他们,真还得段升这样的活阎王。基于这层考虑,金学曾决定放段升一马。见过段升之后,金学曾又立即把全税关的属官差吏集中起来宣布纪律:一、事情既出,当事人既不能推诿责任,更不可背下包袱,有什么祸事,堂官能担当的尽量担当;二、不能排除会有人借此机会攻击税关衙门,大家出门公务,要谨言慎行,再不可添下新麻烦;三、税收是朝廷大政,偶然事故不能干扰税关既定方针。诸位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万不可一蹶不振,败坏衙风。四、若再发现有人吃里扒外,欺瞒堂官或为虎作伥,一定严惩不贷。开过会后,衙门里弥漫的一股子惊慌失措的情绪算是稳定了下来。
在衙门里作了紧急安排之后,金学曾才急匆匆赶往大学士府,他想当面赔罪,谁知老太爷拒而不见。吃了闭门羹,他怏怏出得门来,见赵谦的官轿一直停在外头,心中顿起疑惑:“老太爷伤势严重不见客,为何赵谦却在里头猫了大半个时辰?’’把前后事儿联起来一想,他不禁打了一个寒噤,预感到赵谦要利用这件事大做文章了。
晚饭时,他把税关六品主簿张启藻找来,一同喝了几杯闷酒,这张启藻是从户部京仓七品大使任上升迁现职,与金学曾同时到任,金学曾前年秋上去礼部查账,这张启藻就是他的助手。这次来荆州赴任,金学曾特意向部堂大人要求再把张启藻调来襄助。缘于这层关系,在赵谦眼中,这个张启藻也是一位“插楔子”。在这敌友混淆阴阳未判之时,张启藻成了金学曾在税关中惟一可以信赖的人,他把张老太爷拒见的事情告诉了张启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