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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3-金缕曲-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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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听这两个名字,张居正心里格登了一下。作为当朝首辅,他不一定对全国各地的势豪大户都了如指掌,但是,对孔尚贤与薛汴两人,他却并不陌生。却说孔子被列为“大成至圣先师”人文庙祭祠以来,这位圣人的直接后裔,便被洪武皇帝册封为“衍圣公”,这一名爵代代世袭。如今的衍圣公孑L尚贤,是孔子的六十四代孙。另一个薛汴,是成祖皇帝的靖难功臣薛禄的七世孙。成祖登基后,封薛禄为世袭阳武侯,其封地在山东。薛家在山东经营了七代,其势力也是可想而知。
  “这两人怎么了?”张居正问。
  “衍圣公与阳武侯,在山东的势豪大户中,可谓是扛鼎拔山的人物:”杨本庵并不是糊涂官,论及地方上的事情,便恢复了他作为封疆大吏的自信,“但这两人在地方上作威作福,抚衙奈何他们不得:先说衍圣公孔尚贤,在曲阜地方,拥有大量的族人佃户。朝廷规定衍圣公每年进京朝贡面圣一次,这孔尚贤趁此机会,让族人佃户替他准备礼品与盘缠,滥加科派。而且,每次进京,对沿途百姓大肆骚扰,所过之处,如同遭到强盗洗劫一般,府县衙门若稍加制止,则受他百般呵斥。如此盘剥还不算,这位衍圣公还把沿途搜刮的货物带到北京贩卖,每年来京一次,总得淹留数月,直到货物卖完才启程返乡。孔子当年周游各国,游说礼教,惶惶如丧家之犬,却不料他的后代子孙如孔尚贤者,竞鱼肉百姓百般敛财,已成地方一大公害。再说阳武侯薛汴,他的先祖是靖难功臣,受封后定居山东,成祖皇帝赐给他的田地有数百顷:但是,历六世之后,到了薛汴手下,这数百顷的子粒田只是薛家财富极小的一部分。一百多年来,薛家不断添置购买土地,如今拥有的田地大约有数百万亩。按朝廷旧制,皇上赏赐的子粒田免征赋税,薛家就是钻了这个空子。兼并那么多田亩,这么多年没交一丝一毫的赋税。今年虽然皇上颁旨给子粒田征收薄税,但薛家田地十有八九不在子粒田数额之内,他所交税项,只是九牛一毛:由于有这两个人挡道,虽然朝廷施行了大得民心且又能增收税赋的举措,但在山东却收效甚微。”
  杨本庵一番陈辞,张居正与王国光两人都听得瞠目结舌。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当政不知行事难。张居正设身处地为杨本庵一想,不禁为自己方才的躁急而略有后悔。这时,只听得王国光说道:
  “中明兄,你方才这番讲述,不谷听了怵目惊心,只是有一件事咱还弄不明白,你说到衍圣公孔尚贤的问题,是他行为不端巧意敛财,这跟赋税有何关系?”
  “只怪下官没有说清楚,”杨本庵歉意地一笑,又补充道,“孔尚贤大量的财富,就来自于本该是朝廷收取的赋税。”
  “此话怎讲?”
  “一些刁民为了躲避交税,自愿把田地交给孔尚贤管理。农户变成无田户,一经核实后就不用交税。而孔尚贤当了名义上的田主.农户交薄租给他。把田租交给他,当然,这田租所纳数额比交给朝廷的要少,不然,农户们也不会玩这种‘寄田’的伎俩。因孔尚贤有免交田税的特权,所以每年吃这种‘寄田’的租米,也是财源滚滚。”
  “真是敛财有方啊!”张居正咬着牙,恨恨地骂了一句,“孔尚贤与薛汴如此劣迹斑斑,合省缙绅安能不反?”
  “反什么呀,”杨本庵苦笑了笑,“上梁不正下梁歪,一些势豪大户,正好仿效他们。”
  “各级衙门呢?”
  “衙门说到底,只能管老百姓,这些势豪大户,个个椅子背后都有人,得罪不起啊!”
  “岂有此理!”张居正霍然站起,下意识地捋了捋飘然长须,嚷道,“新皇上都登基五年了,天底下固然还有这样的怪事,真把人气煞!”
  “是啊,祖宗留下来的陋政,莫过于赐田,”王国光也气恼地应声说道,“不法缙绅钻朝廷的空子,使赋税大量流失,如今财富既不在国,也不在民,都被这些凤子龙孙鲸吞净尽。叔大兄,为了能让子粒田征税,你费尽心血。可是,和这些缙绅大户非法占有的田地相比,子粒田加征的这一点税银,又算得了什么?”
  张居正沉重地点点头,叹道:“政治不明,小人乘隙;弊政不除,宰辅之过。杨本庵!”
  “下官在!”
  杨本庵赶紧站起来,张居正朝他走了两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问道:
  “你今天所言之事,是否全都凿实?”
  “全都是事实,下官敢用脑袋担保。”
  “好,你明天立即给皇上写一道辩疏,力陈山东赋税收缴不力的原因。”
  “这……下官遵示。”
  “还有,不谷问你,此一弊政根治之法在哪里?”
  “惩治这些不法权贵。”
  “这有何用?”张居正一声冷笑,“自周文王起,历朝历代对不法权贵都痛加惩治,可是,这不法权贵倒像是癞皮狗身上的虱子,是越捉越多。”
  “那……”
  杨本庵语塞。张居正又转头问王国光,“汝观兄,对山东的事,你有何高见。”
  “这样的事不只是山东,如果认真纠察,恐怕每个省都能找出案例。”
  “是啊,因此不谷想了一个根治之策。”
  “啊?”王国光眼睛一亮,“请首辅明示。”
  张居正伸出两个指头,斩钉截铁言道:“就两个字,清田!”
  “清田?”
  王国光与杨本庵两人都一同叫了起来。
  “对,在全国开展清丈田地,所有缙绅大户是重点清查对象,一俟查出,立即追缴所逃全部赋税。”
  “好哇,”王国光一下子振奋起来,旋即又担心地说,“首辅,如此一来,你可是与天下所有的缙绅大户为敌,这后果你想过没有?”
  “不谷早就说过,为朝廷、为天下苍生计,我张居正早就作好了毁家殉国的准备,虽陷阱满路,众钻攒体,又有何惧?惟其如此,方能办得成一两件事体。”
  作为挚友,王国光多次听到过张居正这种心志的表述,但杨本庵却是第一次亲耳听到当朝宰辅为国事如此不计个人安危,眼眶里顿时噙了两泡热泪,他激动地说:
  “首辅,你既下定决心,下官在此主动请缨,清丈田地,就从咱山东开始。”
  “好,清丈田地是一项浩大工程,朝廷须得为此事订下规则章程,究竟如何实施,汝观兄你先找有关衙门会揖。”张居正说到这里,忽见游七慌慌张张跑进来,便转头问他,“你有何事?”
  游七脸色苍白,嘴唇抖动着不敢说话,只把随他进来的一位汉子朝前推了推。
  “你是谁?”张居正问。
  那汉子就是方才在胡同口问路的骑士,此时他朝张居正双膝一跪,禀道:
  “首辅大人,小的受您尊母老大人所托,从江陵赶来送信。”
  “送什么信?”
  “令尊大人张老太爷已经仙逝。”
  “什么,你说什么?”
  “张老太爷已于本月十三日在家中仙逝。”
  张居正如遭五雷轰顶,嘴中不停地喃喃说道:“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第二天早上,内阁院内静静悄悄。辰时已过,仍不见张居正的大轿来临,这是张居正任首辅五年来第一次没有按时上班点卯。不过,内阁大小官吏并不感到惊奇,因为头天夜里,几乎所有部院大臣,都得到了张居正父亲张文明在老家江陵病逝的消息。张居正遭此大丧,已是哀毁骨立,不来内阁上班原也在情理之中。吕调阳与张四维二位次辅,倒是都比平常早了半个时辰来到内阁,他们商议着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赶快把这一消息奏报皇上。于是二人具名写了一份揭贴,遣人匆匆投往大内。
  外廷所有奏折条陈,均需经过司礼监方可到达小皇上手中.这次也不例外:冯保也是一大早就赶到了司礼监值房。昨天半夜里他就得到了张文明去世的消息,他本想赶早进入大内,把这一消息向李太后与小皇上禀报,转而一想又不妥,此类事情,照例应由内阁开具条陈禀奏:他若提前奏闻,心细的李太后就会怀疑他与张居正的关系:所以,当他心急火燎等到了两位辅臣写来的揭帖后,便急匆匆赶到了乾清宫。
  已年满十五岁的万历皇帝朱翊钧,虽然已于春上举行了订婚大礼,在两宫皇太后的举持下,为他选聘了锦衣卫千户王伟的女儿为妻,但他仍在生母李太后的严密监控之中。乾清宫正寝之室,摆了两张床,一张是朱翊钧的,另一张则为李太后所用,她与儿子对面而寝,怕的是儿子学坏,不能当一个英明君主。
  这天早上李太后与朱翊钧二人刚用罢早膳,正在叙茶,冯保禀报一声跑了进来,跪下奏道:
  “启禀太后和皇上,阁臣吕调阳与张四维有紧急揭帖呈上。”
  “说的什么?念:”李太后令道。
  冯保展开揭帖读了下来:
  启禀皇上:巨等于昨夜得首辅张居正府中报信,得知张先生令尊张文明大人已与本月十三日病逝于湖广江陵域家中.张先生闻讯哀恸不已,已穿孝服在家守制。
  臣吕调阳 张四维伏奏
  乍一听到这一讣告!李太后一愣,旋即便见大滴大滴的清泪溢出她的眼眶。朱翊钧已好长时间没有见过母亲的眼泪了,他忽然感到莫名的恐惧,微微颤抖着喊了一声:
  “母后!”
  李太后眼中蓦地闪现出五年前在这乾清宫中隆庆皇帝驾崩的一幕。那三位顾命大臣,高仪已死,高拱被逐,剩下的这一位张居正,又突然遭此大厄。她心头一阵惊悸,她习惯地想把坐在身边的朱翊钧揽在怀中,但一见到朱翊钧已长成英俊少年,再非当年的孩子,她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这当儿,贴身女婢赶紧上来替她揩拭眼泪,但眼泪越揩越多。
  “太后,请节哀。”冯保跪在地上哀奏。
  朱翊钧不知如何安慰母亲才好,但经过五年的训练,他已习惯于在任何时候不忘皇上的尊严。因此,尽量压下心中的慌乱,问冯保:
  “大伴,两位辅臣的揭帖中,言及张先生在家守制,这守制是什么意思?”
  “守制是洪武皇帝爷订下的规矩,”冯保小心翼翼地奏道,“凡在职官员,遭逢父母大丧,必须除去官职,回家丁忧三年,然后再复职,这一制度就叫守制。”
  “这么说,张先生要回家三年?”
  “按朝廷大法,是得这样!”
  朱翊钧这才感到事态严重,忙问李太后:“母后,张先生一定要回家守制吗?”
  李太后微微点了点头,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夺眶而出,她忧伤说道:
  “钧儿,你想一想,眼下的万历王朝,如果没有张先生,那会是什么样子?”
  “这不可能,我是皇上,我不放张先生走。”
  看到朱翊钧执拗的样子,李太后叹了一口气,说道:“张先生的去留是大事,也不是这一会半刻议得出结果来,眼下当务之急,是赶紧给张先生安抚。”
  “大伴,这安抚可有章程?”朱翊钧问冯保。
  “有,皇上应颁谕旨抚恤,遣太监到张先生府上宣读,尔后再送些礼品去。”
  “如此甚好,你现在就替朕拟一道谕旨。”
  冯保领命,退下办事去了。
  一个时辰后,司礼监秉笔太监李佑受小皇上之命,赶到纱帽胡同传旨。此时的张大学士府已是一片缟素,客堂也被临时布置成灵堂。听说皇上旨意到,正在灵堂哭祭的张居正忙让一应家人回避。看着客堂悬起的这些挽幛,李佑也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但他强忍住,从折匣中拿出圣谕,对跪着的张居正念道:
  朕今览吕调阳、张四维二辅所奏,得知先生之父,弃世十余日了,痛悼良久。先生哀痛之心,当不知何如也!然天降先生,非寻常者比。亲承先帝付托,辅朕冲幼,社稷奠安,天下太平。莫大之忠,自古罕有。先生父灵,必是欢妥。今宜以朕为念,勉抑哀情,以成大孝。朕幸甚,天下幸甚。钦此。
  李佑刚一念完,张居正便伏地痛哭。小皇上这么快颁旨对他宣慰,让他大为感动。李佑本是冯保的心腹,见张居正哭得这样伤心,他一时没了主意,只得劝道:
  “请张先生爱惜身体,你这样哭,若是皇上知道了,不知又会多么难过。”
  听了这话,张居正止住抽泣,从地上撑起身子,回到椅子上坐下:李佑恭恭敬敬把圣旨送到张居正手上,又低声说道:
  “张先生,冯公公让奴才禀告于您,他已给皇上出主意,让皇上接见吏部尚书张瀚。”
  “见他干什么?”张居正问。
  “大概是为先生守制的事儿吧,”李佑一脸讨好的神气,“皇上要张瀚出面慰留先生。”
  张居正心中怦然一动,自昨夜接到噩耗,他一直在极度悲恸之中。但哀号痛哭之时,他仍不忘考虑这一突然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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