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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学校回来你打算干点什么”之类的问题就更好了。从学校回来干点什么他真还没想过,也不想去想,比起现在的感觉,那样的问题他觉得真是没劲透了!
可是,就在这一天里,就在他完全沉浸在他的感觉里时,一个人,一个在他的记忆里几乎消失的人,却忽然走进他的视线,将他的感觉彻底地给搅了。
李三定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一个叫金大良的退班生和他坐进了同一个教室。每天老师点名,李三定总是第一个,金大良总是最后一个。后来上五年级,第一个被点到的还是李三定,最后一个却不是金大良了,一问,金大良又到一个新班上四年级去了。
这就是李三定对金大良的全部记忆,金大良若是不出现,或是出现了跟他李三定没什么关系,怕是这一点记忆也难恢复起来了。
金大良是和另一个相貌堂堂的青年一块儿来到杀猪场的,他们拉了两头猪,各自代表一头猪的主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关系有多好呢,到后来打起来,才明白两人打了赌,赌谁能排在对方的前头。相貌堂堂的青年是党支部书记米囤固的儿子米小刚,胖壮高大的金大良则是生产大队长金七友的儿子。金大良认为他和老麦有交情,干部不干部的,老麦一定会交情第一,而米小刚更是自以为是,他觉得亲不亲阶级分,老麦是贫下中农,而他爹是贫下中农的带头人,带头人一出面,交情、亲情什么的就都是个屁了。
这些话是事后金大良告诉李三定的,当时金大良和米小刚打起来的时候,李三定还没搞清谁跟谁呢。
事情开始似没有一点打架的迹象,两人虽都信心十足,却也算得上心平气和。特别是金大良这边,金大良的胖大个头儿一出现老麦那张阴沉的脸就松开了。接着就是金大良上前拍了老麦的肩膀,老麦反过来也拍了金大良的肩膀,然后金大良拿刀架旁边的烟给老麦点了一支,老麦停了手抽着,脸上带着笑意。老麦这样的人,跟谁这么笑过啊。更过分的,是老麦抽上烟以后,金大良竟夺下老麦手里的刀说,你一边歇歇,看兄弟我给你露一手。老麦竟也不反对,叼了烟眯了眼睛,真的就随他去卸一条猪腿了。金大良哪里会卸,刀在手里晃来晃去的,半天也找不准下刀的位置。老麦也不知哪来的耐心,伸了胳膊让金大良先看自个儿的关节,再去看猪的关节,讲啊讲啊,然后说,再试试。金大良哪有心卸什么猪腿,他本是要和老麦套套近乎的,好让他的赢更加十拿九稳。但老麦这么耐心,倒让他有点骑虎难下,他只能硬了头皮卸下去了。让他万没想到的,是这时那边捅猪的年轻人,却早已将米小刚家的猪按在案上,卟哧一刀,轻易地就决定了他们的输赢了。
金大良气急败坏地问年轻人怎么回事时,年轻人却一脸无辜地说,这事别问我,我只是干现成活儿的。金大良又去看老麦,老麦这时却不肯看他了,双手举了那把砍刀,对了架上的猪一阵猛砍,那凶狠的样子,倒把金大良有些吓住了。
事情再明白不过,老奸巨滑的老麦从开始就在想法稳住金大良,金大良的套近乎不但没起作用,反而让老麦的声东击西把他给绕进去了。金大良有些伤心地想,老麦啊,还真他妈的把交情当了屁了。
金大良自也不是十足的傻瓜,众目睽睽之下,他和米小刚本就没有一大早排队,老麦无论怎样可恨他都不能再说什么了。再说,他们打赌的事老麦也一点不知情啊。这样,他一肚子的怨气,就只能朝神采飞扬的米小刚身上撒一撒了。
米小刚呢,这时正端了一盆热气腾腾的猪血要往家走呢,金大良一步跨上去拦住了他,说,慢着,你就这么走啊?
米小刚诧异地问,怎么了?
金大良说,你不觉得愧得慌啊?
米小刚说,我愧什么?
金大良说,我要排在最后一个了,你不觉得愧得慌啊?
米小刚怔了一下,忽然笑了说,你爱排哪儿排哪儿,又不是我让你排的,我愧什么?
金大良说,大伙可都是深更半夜就来排队了。
米小刚仍笑着,笑得一满盆猪血都要端不住了。他索性将盆放下,上下打量了金大良说,大伙是谁?是贫下中农啊还是地富反坏啊?还有你,一转眼的工夫我怎么也不认识了?
金大良说,你他妈的少废话,现在改还来得及,捅死的猪搁一半天臭不了。
米小刚仍是笑,一张端正的脸让笑弄得都有些狰狞了。他说,我要不想改呢?
金大良说,我是为你好。
米小刚呸一口道,狗屁吧,刚才打赌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排最后一个啊,赌输了倒要装好人了,为我好,瞧你这熊样儿,为我好你配不配啊?说完米小刚弯下腰,把盆端起来就要走,在他不屑的目光里,金大良分明就是一堆猪屎一样。
这目光很是刺激了金大良,或者说金大良要的就是这刺激,他比米小刚高出了大半头,胳膊几乎能赶得上米小刚的大腿,这时,他就很及时地用他大腿一般粗的胳膊在米小刚的肩膀上推了一把。
这一把推的,米小刚退都没退就倒在地上了,盆里的血也不知怎么的,全都扣在了他的身上,待他爬起来要反击时,那样子把全场的人都惊呆了,哎呀呀,整个都是一血人了!
人们不由自主往后退一步又退一步的,虽说都知道不过是一盆猪血,但这用猪血武装起来的人,天知道会干出什么来呢。
连金大良都像是有些怕了,他也随了人们在后退。事情是他挑起来的,他其实是最没有理由后退的,他应该乘胜追击,把他的对手彻底打败才是。可是,他不仅后退,还有些逃跑的意思了,因为那个血人的速度明显在加快,目标也再明确不过,那满身的血污,那凶狠的眼睛,那被血糊住的一绺一绺的头发,还有那愈来愈快的速度,都迫使他不得不选择逃跑了。
一切都是在瞬间发生的,接着就是两个人在场上的追逐。金大良跑,米小刚就追,金大良跑得快,米小刚就追得快,金大良跳上锅台,米小刚也跳上锅台,金大良跳下猪圈,米小刚也跳下猪圈,金大刚往架上的猪后躲,米小刚也往猪后寻。两个人就如一对斗鸡一样上窜下跳着,又如一股旋风,吹到哪里,哪里就一阵惊呼,撞倒了不知有多少人,被沾上血的更不知有多少。场上的一切都停止了,就只看他两个人,只不过,人们最初的害怕没有了,倒格外添了兴致,比看老麦杀猪还觉得过瘾了。
老麦呢,原本一直没事人似的忙活在架子上,全场只他一个人还在忙活。等金大良跑到了跟前,眼看着两人绕了架子转起来了,架子都被他们撞得晃晃悠悠的了,架上的猪都要当了他们的武器了,他这没事人就再也难装下去了。况且,人们除了看那两个人,抽空就要往他这里扫一扫,兴致说兴致,事情总是要有个了的,能了事的,这杀猪场上除了他老麦还能有谁呢?
于是,老麦扔下手里的砍刀,先冲他们训斥了几句,看没效果,便趁金大良绕到他身边的当儿,猛地将金大良的胳膊抓住了,金大良试图挣扎,老麦又一拧,将那胳膊一下就背到了身后,金大良哎哟哎哟的,再也动弹不得了。
老麦本以为制止了金大良,米小刚也会跟了被制止的,但米小刚像是急疯了,他身上的血似也给他壮了胆,见金大良背了胳膊不能再动,便几步冲到刀架前,抄起架上的一把刀就朝金大良扔过来了。
一时间,大家都吓傻了,连老麦都闭了眼睛,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但大家接着看到的,是那飞来的刀子不知撞到了什么东西,只听当啷一声,那刀子犹如一只急转弯的鸟儿,忽然就改变了方向,飞到高处去了。
还没等人们搞清怎么回事,气急败坏的米小刚又开始从刀架上抽第二把刀子了,这时老麦和周围的人才醒悟了似的,一拥而上,把米小刚拦下了。
那边制止着米小刚,这边就有人要金大良快走,说,还怔着干什么,快回家快回家吧。
这时的金大良,脸儿已经有些白,腿已经有些软,心想着要回家,步子却怎么也迈不出去。环顾左右,人们大多都往米小刚那边去了,他身边除了几个摇头叹气的老汉,就只剩了个又矮又瘦、手里拿了把刀的年轻人。这年轻人小眼睛,尖下巴,眼睛总是不停地眨……金大良的心里不禁一喜,他叫道,李三定,原来是你小子啊!
金大良对李三定的记忆可要多得多,只在回家的路上,他就一口气跟李三定说出了三件事。一件是碰拐,李三定永远是金大良的手下败将;一件是上课回答问题,李三定永远是结结巴巴;还有一件是李三定最不应该忘记的,那就是有一次一个男生追了李三定吐唾沫,李三定愈跑那男生就愈追了吐,李三定跑啊跑啊,忽然就碰上了刚从厕所出来的金大良,李三定跟金大良话都没怎么说过呢,但这时抓住金大良,出溜就躲到金大良的身后去了。金大良呢,自是不由分说,三下五除二就把追来的男生撂倒了。那男生还奇怪地问,你怎么帮他的忙?金大良说,我怎么不能帮他的忙,他是我兄弟。从此,班里再没人敢欺侮李三定了。
李三定听着,对此也有了些模糊的印象,但他记起的,更多是后来为了金大良挨打的事,大约是金大良帮了他,遇上打架的事金大良就指使他先出手,总是他被打得鼻青脸肿了,金大良再出来收拾残局。为此他经常受到父母和姐姐们的责骂,他把金大良关于兄弟的话说给他们,他们立刻指出他的谬误说,什么兄弟,他一个外乡人,他爹都叫你叔呢。现在那个叫他叔的外乡人,已经是生产大队的大队长了。他为金大良挨打的事金大良大约也忘了,只记住了他帮别人。
李三定没有吱声,反正都是小孩子的事,记不记的有什么关系。他其实是更愿意忘记的,过去的那些年,他几乎记不起一件高兴的事来,
两人分手时,金大良忽然问李三定,你小子怎么学的这一手?没等李三定回答金大良又说,要不是你我兴许就没命了。李三定眨巴着眼睛,像是不知说什么好。金大良说,老麦他也没你这两下子。提起老麦,金大良又一下子愤怒起来,他说,老麦那个狗娘养的,今儿要不是他还打不起来呢。他便开始骂老麦,骂他势力小人,骂他为舔米囤固的屁股不惜送上他金大良一条命,骂他贪财又贪色,每年大家送的香烟、猪腿他自个儿就落下一半,他还仗着自个儿出身好勾搭地主家闺女,人家闺女的爹跪着求他他都不罢手。更可恨的,是他平时一声一个大侄子地叫,把别人的心叫热了,他倒狗脸一翻六亲不认了。金大良愈说愈气,唾沫星子不断喷在李三定的脸上。李三定躲闪着,终于说,我该回家了。金大良这才停了骂,想起刚才的问话来,他说,你还没跟我说呢,怎么学的这一手?李三定想起文化大革命中,为防御对立红卫兵组织的进攻,自己所在的组织就鼓励大家练习各种防御的手段,矛枪、匕首、沙土、砖头、甚至拆掉的椅子腿,什么什么都拿来练,练投,也练挡……金大良说,不想说就算了,你还是老样子,说句话能要你的命。不过我得给你提个醒,老麦那个人可不值得你天天跟了看,天天看老麦,还不如天天来看我呢。天天来看我,我保证会对你有好处。
李三定自是不会打算天天去看金大良,但金大良的问话就像引他走进了一条记忆的遂道,他一点不想走,遂道却不由分说地向他敞开了……
对立的红卫兵组织迟迟地不来进攻,防御的这边却像楼下那个神经衰弱的人一样在等待楼上扔第二只靴子,所在教室的窗口全用砖头堵死了,门口也堵了半人高,人们进出就如同狗一样地爬上爬下。那是一个几乎人人都拥有矛枪、匕首的年代,目标是保卫一个神一般的人物,为了捍卫他英明的路线,目标没有任何的疑义,目标下成千上万个造反组织却相互仇恨,相互谩骂,甚至相互厮杀。好在,这学校还从未真刀真枪地厮杀过,匕首、矛枪什么的备是备上了,但若不用,就不过是一群大孩子们的玩具。说来也怪,这些玩具们商店里也没见卖过,说有就有了,说多就哪哪都是了,还有柳条帽、三节棍、五节手电……也不知从哪钻出来的,简直如雨后的草,一夜之间就遍地全是了。
在这之前,红卫兵主要是用笔和嘴作刀枪,贴大字报,开辩论会,满世界地撒传单……大字报纸是一分钱一张的那种,颜色就像农村的土坯墙,硌手的的硬斑、草棍则像墙上的花秸;毛笔也是几分钱一支,秃笔尖,爱分叉,用不多久笔头就掉下来了。但红卫兵是不讲奢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