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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就像家里到处都埋藏着她们的仇恨。一不小心,仇恨的种子就发芽了。一边仇恨着,一边手也不闲着,洗衣服,缝棉被,做鞋子……活儿像是谁压给她们的,但又不见任何人指使她们。李三定的活儿她们也一样做,外面的衣服从没让李三定洗过,她们嫌他洗不鲜亮,外人看见笑话的不是他而是她们姐妹。李三定在外上学的几年,每星期都要抱一堆脏衣服回来,她们边洗边骂,骂李三定是脏猪懒猪;若是脏衣服不给她们,李三定就会由脏猪懒猪变成害人精,是有意给她们姐妹难堪了。为换新衣服新鞋子她们跟李三定也不知多少回地吵嚷过,因为李三定总是趁她们看不见的时候就把新的换成旧的了。她们在家里刻毒完了,到外面就变成了另一个样子,说话随大家,举止也随大家,干起活儿来又是那么干净利落,走到哪里,哪里就响起一片赞扬声。由于多年的集体劳动,已是把她们的争强好胜培养成了,外人的赞扬于她们就好比空气一样,没了赞扬,她们的生命都有了威胁,比起受苦受累受委屈,那可是要可怕多了。母亲呢,争强好胜的心原是比两个女儿一点不差,只是现在不能做身体的主了,稍一使劲,身体就躺下不肯起来了。身体其实也正是争强好胜的结果,怀李三定那年,眼看肚子大得都像口锅了,她还强撑着天天下地干活儿,村里已有一个女人把孩子生在地里了,受到大家的夸赞不算,大人孩子还安然无恙,她就想,别人能在地里生孩子,她为什么就不能呢?于是,在热得透不过气的伏天里,李三定就被她生在一块玉米地里了。想想,伏天里的玉米地啊,身强力壮的人都怵它三分呢。结果,人家的大人孩子安然无恙,她这大人孩子却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总也不见个好,李三定直到两岁上才不大吃药了,母亲的药却一直不能断,眼看着好了好了,一下地干活儿又不行了。先是互助组,再是农业合作社,再是人民公社,一直是集体劳动,集体劳动一直欣赏的又是身强力壮,一个体弱多病的人即便下地也是不受欣赏的,母亲开始还不甘心,天天闹着要下地,但一下地就累着,一累着就心跳过速手脚冰凉,那些欣赏她的目光慢慢都变成嫌弃的目光了。为此她真是死的心都有了,一个那么喜欢和大家一起下地的人,一个那么希望受大家欣赏的人,一个孩子都要生在地里的人,可是,地啊人啊,都像说翻就翻的狗脸,绝情得什么什么都不肯给她了。现在,她只能呆在家里做做饭了,做饭也只能做点省事的,稍一费事也会累着,就比如眼下快过年了,虽说上边一再号召要过革命化的春节,但猪总是要杀的吧,猪杀了肉总是要做的吧,房总是要扫一扫吧,豆腐总是要做一块吧,年糕总是要蒸一屉吧,还有过年的馍,过年的新衣服,过年的……哎呀呀,不要说做,光想想母亲都累得慌了,因此,愈到这时候,她就愈不由地要迁就两个女儿说话的刻毒了,有时候还会帮了女儿指责李三定,因为家里的活儿全要指望她们呢。但愈是这样,她的歇斯底里发作得也就愈勤了,常常莫名其妙地,茶杯就被她摔碎了,暖瓶就被她踢翻了,开水在地上愤怒地行走,玻璃碎片痛苦地眨着眼睛……有时候,李三定还会挨到她的耳光,一个病弱的女人,耳光打上去,半边脸竟红了,嘴角还能淌出一两滴血来,她的力气呀,也搞不清从哪儿来的。
父亲呢,在小学一直教一二年级,依他的学问,教五六年级也是没问题的,但五六年级有人教着,他又只是个民办老师,只好就这样教下来了。不知是和小孩子在一起让他变得琐碎了,还是他压根就有些婆婆妈妈,家务活儿他是不做的,但他喜欢挑剔,比如母亲擦拭家具,从桌子擦到椅子,从座柜擦到立柜,从瓷瓶擦到壶碗,哪哪都擦完了,抹布都要放进水盆里了,他那里却忽然说,方桌腿,一条方桌腿还没擦呢。做饭的时候也是,母亲菜切好都要放到锅里炒了,他会忽然地跑来问,切的丝还是片?那样子像是不合他的意思菜就吃不得了,但吃饭时,大家也并不见他少吃一口。女儿们洗衣服、做针线他也是要挑的,洗好的衣服晾了一绳,他检阅似的从这头走到那头,总能挑出一两处没洗干净的地方,这时他喊的通常是大女儿秋菊,因为知道二女儿秋月是不习惯认错的。但秋菊的行动常常要受秋月的控制,秋菊嘴上应了,若是迟迟地不动,就一定是秋月不准许她动了,他这挑剔也就白白地做了。遇到秋月不高兴,没准还会说出大不敬的话来:你洗一回试试!做父亲的只当她是撒娇,便放她过去了。这三个儿女中,秋月还真是最让他喜欢的,她那么结实,那么能干,凡她愿意干的,什么活儿都难不住她。补裤子屁股上的补丁够难的吧,她母亲补了多少年也补不平展,到她这,第一个补丁就很是个样了,平展不算,针脚都没露出来一个。还有包棕子,那年过端午节,她母亲病在床上,一家人正着急棕子吃不上了,她却又淘米又买棕叶子的,也没见她跟谁学过,棕子包出来竟是又大又好看。地里的活儿就更甭说了,每回他挑了饭担子给女儿们送早饭,发现干在最前头的准是秋月,一地的人,大约有百十来号吧,其中身强力壮的男劳力少说也有三四十人呢,可他的秋月,就能比那三四十人还强。秋菊虽没什么主意,干起活儿来比秋月也差不到哪里,秋月是第一,她准是第二,她俩在生产队就像是一道风景,无论出现在哪里都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就说冬天的粉房吧,多少人都想往里挤啊,可偏偏她俩就都被选上了。即便这样,她们做事的时候父亲还是忍不住自己的毛病,就还说补丁吧,有时候平展是平展了,针脚也隐藏得很好,可是颜色像不大对劲,若换个颜色呢?为说服她们,父亲还不厌其烦地从一堆碎布里翻啊翻啊,终于翻出一块,拿到补丁跟前对比着。两个女儿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不理他。若他再问,秋月就忽然说道,爸,这针头线脑的事,是一个大老爷们儿该管的么?在父亲眼里,秋月怎么样都是好的,说话刻毒也是好的,只是他的意见不能被采纳让他多少有些心不甘。这不甘便留在心里,到下次有机会再提。再提的时候,女儿们上次的态度和质问他会装作全不记得了,为了补丁的颜色,他愿意装作不记得。
如果只看到父亲的婆婆妈妈,那就有些委屈他了,在他高高大大的身体里,其实还隐藏了另外的东西,这东西由于长时间地不显露,连他自个儿都要忘记了。比如有一次,女儿们和母亲一递一句地吵架,他开始不吱一声,后来女儿们指责母亲呆在家里白吃饭的话都出来了,他便一跃而起,抡了巴掌冲女儿们的后背每人给了两下子。后背打上去虽不那么疼痛,女儿们却也被吓傻了,她们一直认为父亲是站在她们一边的,巴掌打过来时她们还以为父亲是认错了人呢。不过父亲也打过母亲一回,母亲那回是跟他的姐姐也就是孩子们的姑姑吵架,父亲从学校回来,因由都不问就向母亲伸出了巴掌。那回打的也是后背,也把母亲吓傻了,那以后母亲再没敢跟姑姑吵过。女儿们呢,也再没敢对母亲说白吃饭一类的话。对李三定,父亲打的可就不是后背了,小时候专打他的屁股,长大以后又由屁股转到了脸,打起来还颇狠,一巴掌下去半边脸就肿起来了。当然也不是常打,更多的时候是不理他,脸上刚刚还挂了笑容,看见李三定脸就沉下来了,仿佛跟李三定是天生的仇敌一样。
李三定也真是不着人喜欢,打生下来他跟别人就不一样。先是夜里不睡觉,没人抱就哇哇地大哭,好容易抱得睡着了,往炕上一放又哇地醒了。那哭声嘹亮的,一整个村子都听得见。你自个儿家不睡觉,总不能让一整个村子也不睡觉吧,一家四口只好轮流值班,你抱一会儿他抱一会儿的,就这么一夜一夜地熬,竟是支撑了两年。眼看秋菊秋月都变成尖下巴了,父亲的方脸膛也变成长条脸了,母亲更是虚弱得厉害,到两年头上,李三定的哭声都不能听了,一听就头冒虚汗,自个儿先躺到床上去了。这还不算,李三定还三天两头地感冒,一感冒就要请大夫,一请大夫秋菊秋月就你推我我推你的,到了还得父亲去。村子里大夫倒不少,中医西医加起来得有四五个,但叫人信得过的也就一两个,这一两个又天天在外面出诊,往往找遍了村子也见不到。实在没法请别人来吧,态度是没得说,开了方子药都可以帮了送来,但就是没准头,这回治好了,下回兴许就能把孩子治个半死。治死人的事他们也不是没干过,但态度好,人死了跑前跑后地帮了料理,比家里人还要卖力,他们的出身又好,人家还能说什么呢。后来,父亲就不得不去请自己族里的李拐子了。这李拐子,解放前是这一带有名的中医,找他看病的人每天都排长队,但他出身地主,又在国民党队伍里做过事,看病时的脸子又冷,解放后村里的诊所就没要他。他却又不甘心干庄稼活儿,自个儿跑到砖窑上烧起窑来了。请他看病很难请得动,除非人命关天了,他才肯从窑里出来。父亲自个儿备了笔和纸,找到他说,你叔我就这一根苗儿,你看着办吧。他那边冷着脸子,总算把纸笔接住了,笔噌噌地一使劲,头上脸上的砖末都扑扑地往纸上落,落得父亲在一旁直心酸。不过李拐子可不念别人心酸不心酸的,又一回,等父亲说完病情,他忽然将纸笔一扔,转身就走,问他他也不理,一脚高一脚低的,走得十分地绝情。父亲将自个儿说的病情过了一遍又一遍,才猛然悟道,他一定是从中得知孩子吃过别的大夫的药了,这老侄子啊,烧窑也没烧掉他的臭脾气!父亲恼火透了,从此再不肯去找李拐子了。李拐子可以不找,孩子的病却不可以不看,但这样一个病孩子,什么时候是个了呢?正当一家人对李三定几乎都绝了耐心时,父亲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他一反平时的婆婆妈妈,跟家人们招呼都没打就跑到孩子们的姑姑家去了。头天去的,第二天就送孩子,孩子送到姑姑手里时,母亲哭得泪人似的,但她除了哭又能说什么,被这孩子折腾怕了的,头一个其实就是她呢。
父亲这样果断地把李三定送到姑姑家里,大大出乎了母亲和秋菊秋月的意料,她们一直有些袖手旁观地看父亲一个人收拾李三定的东西,小被子,小衣服,小鞋子,洗澡的毛巾,喝奶的瓶子……一样都不落下。她们纳闷着,甚至都有些怀疑,把孩子送走这个狠心的主意,难道真是出自眼前这个琐碎的男人吗?她们明白,孩子一送走就可能永远回不来了,姑姑早就想领养一个孩子了,三定虽没明确过继给她,但她那样的人,只要想要就不会轻易放手的。况且她家地处偏远的县区,离县城和省城都百十里路,村子还叫个什么豆腐村,这么个病怏怏的孩子,到那里该变成豆腐渣了。她们当然不会反对父亲的决定,但想到可能回不来,就觉得平时真是错看了父亲了,关键时刻,最不婆婆妈妈的就是他了,他的内心,其实和很多男人一样,是一副铁石心肠呢。
也真是奇怪,李三定到了姑姑家里,竟慢慢地好起来了,药不必再吃,觉也睡得安稳了,一睡就是一整宿,连尿都不撒一回。这话是两个月后姑夫来走亲时说的,姑姑自接走李三定就再没回来过,她说李三定跟他自个儿的家犯克,为了孩子,还是少走动吧。母亲认为她是有意要独占孩子,撺掇父亲去看一趟。父亲却认为姑姑是不会撒谎的,她说为了孩子一准就是为了孩子。母亲说,要真是犯克,我早死在玉米地里了。父亲就说,要不犯克,怎么在李家营不行,在豆腐村就行了呢?母亲答不上来,只好说,李三定可是你李家的后代,断了香火你可别后悔。父亲拗不过母亲,最终还是去看李三定了。姑姑的脸子他们是做好了消受的准备的,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李三定见着他们直往姑姑身后躲,已是一种看陌生人的眼光了。母亲不甘心地伸手去抱,李三定哇地一声就哭了。被哭弄怕了的母亲只好不敢再靠近他。可是,她怎么也不明白,才两三个月的工夫,怎么说变就变了,小猫小狗也不会有这么快吧?
父亲是骑自行车带母亲去的,回来的路上,母亲坐在父亲身后一直哭哭啼啼,哭到伤心处,手也不闲着,在父亲的后背上又打又掐的。父亲不停地躲来躲去,躲却又能躲到哪里去,一路摇摇晃晃的,有几次几乎都要撞到汽车上去了。离家大约有二十里路的时候吧,父亲终于被母亲打倒了,车子压在身上,半天翻不过身来。待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