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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望着子胥在吃那钵盛得满满的米饭,才觉得时光在随着水流。子胥慢慢吃着,
全路浴在微风里,这真是长途跋涉中的一个小的休息,但这休息随着这钵饭不久就
过去了。等到他吃完饭,把空钵不得不交还那女子时,感谢的话不知如何说出。他
也无从问她的姓名,他想,一个这样的人在这样的原野里,“溧水女子”这个称呼
不是已经在他的记忆里会发生永久的作用吗,又何必用姓名给她一层限制呢。他更
不知道用什么来报答她。他交还她的钵时,交还得那样缓慢,好像整个的下午都是
在这时间内消逝的一般。
果然,她把钵收拾起来后,已经快到傍晚的时刻了。她望着子胥拖着自己的细
长的身影一步一步地走上渺茫的路途,终于在远远的疏林中消逝。
这不是一个梦境吗?在这梦境前她有过一个漫长的无语的睡眠,这梦境不过是
临醒时最后的一个梦,梦中的一切都记在脑里,这梦以前也许还有过许多的梦,但
都在睡眠中忘却了。如今她醒了,面对着一个新鲜的世界,这世界真像是那个梦境
给遗留下来的一般。
她回到家门,夕阳正照映着她的茅屋,她走进屋内,看见些日用器具的轮廓格
外分明,仿佛是刚刚制造出来的。这时她的老父也从田地里回来,她望他望了许久,
不知怎么想起一句问话:
“从先泰伯是不是从西方来的?”
“是的,是从西方。”
“来的时候是不是一个人?”
“最初是一个人——后来还有他的弟弟仲雍。”
这时暮色已经朦胧了她眼前一度分明的世界。她想,她远古的祖母一定也曾像
她今天这样,把一钵米饭呈献给一个从西方来的饥饿的行人。
第八章 延陵
在长途的跋涉里,子胥无时不感到身后有许多的事物要抛弃,面前有个绝大的
无名的力量在吸引。只有林泽中的茅屋,江上的晚渡,溧水的一饭,对于子胥是一
个反省,一个停留,一个休息。这些地方使他觉得宇宙不完全是城父和昭关那样沉
闷,荒凉,人间也绝不都是太子建家里和宛丘下那样地卑污,凶险。虽然寥若晨星,
到底还是有几个可爱的人在这茫茫的人海里生存着。
如今他走入延陵的境内——他在子产的墓旁,在落日的江边所怀念过的那个人
人称誉的贤人不是正在这里任何一所房子里起居,正在这里任何一块田上耕作吗?
他想到这里,胸怀忽然敞亮,眼前的一水一木也更为清秀了。假如季札是古人,他
不定多么惆怅,他会这样想,如果季札与我同时,我路过这里,我一定把无论多么
重要的事都暂时放在一边,要直接面对面向这个贤者叙一叙我倾慕的情愫。但季札
并不是古人,他正生存在这地方的方圆数十里内,路上的行人随时都可以叩一叩他
的门,表达景仰的心意。可是子胥却有几分踌躇了。他觉得,现在不是拜见季札的
时刻,将来也未必有适宜的时刻。若说适宜,也许在过去吧。——在以前,在他没
有被牵扯在这幕悲剧里以前,那时他还住在郢城里,父亲无恙,长兄无恙,在简单
的环境中,一个青年的心像纸鸢似地升入春日的天空,只追求纯洁而高贵的事物。
那时,他也许为了季札的行径,起了感应,愿意离开家人,离开故乡,离开一切身
边熟悉的事物,走遍天涯,去亲一亲这超越了一切的贤人的颜色。可是,现在已经
不是那个时候了。他虽然还有向着高处的,问着纯洁的纸鸢似的心,但是许多沉重
的事物把他拖住了,不容许他的生命像水那样清,像树那样秀。他一路上已经在些
最丑陋,最卑污的人群里打过滚,不像季札在二十年前周游列国时听的是各国的音
乐,接受的是子产晏平仲那样的人物,就是一座友人的坟墓,他也会用一支宝剑把
它点缀得那样美。走过了许多名山大川,一旦归来,把王位看得比什么都轻,不理
会一切的纠葛,回到延陵耕田去了。
这个生命是多么可爱!而子胥却把父兄的仇恨看得比什么都重,宁愿为它舍弃
了家乡,舍了朋友,甚至舍弃了生命。他在路上被人看作乞丐,被人看作贩夫,走
路时与牛马同群,坐下休息时与虫豸为邻,这样忍辱含垢,只为的是将有回到楚国
的那一天,到那时,并没有青青的田野留着给他耕种,却只有父亲的血,长兄的血,
等待他亲手去洗。渔夫的白发,少女的红颜,只不过使子胥的精神得到暂时的休息,
是他视界里的一道彩虹,并不能减轻一些他沉重的负担……
这时,迎面跑来十几个青年男女,穿着色彩谐调的衣裳,每个人的手里都举着
一束雪白的羽毛,他们的语声和笑声在晴朗的秋阳中显得格外清脆。有的说,今天
的舞蹈真是快乐;
有的说,那新建筑的雩坛有多么宽广;有的说,我们这里沟渠这样多,雨水也
调和,要雩坛作什么呢,不过是供我们舞蹈罢了;有的说,四围的柳树多么柔美,
我们舞的时候,那些长的柳条也随着我们舞呢;最后一个女孩子说,我们真荣幸,
今天季札看我们的舞蹈,从头看到尾。
子胥听着这些话,好像走入一个快乐而新鲜的世界,一个经过宛丘,经过昭关
的人,望着这一群活泼的青年,他深深地觉得他在这样的世界里已经没有一点份,
心里感到难言的痛苦。等到他们连跑连跳地走远了,子胥的精神恍惚了许久,最后
又回到他自己考虑着的问题:他想,这时的季札一定是刚刚看完了这一群青年的舞
蹈回来,正在家里休息。
“望前走呢?还是登门拜访?”
望前走,他知道望前走的终点是吴国的国都。在那里,他要设法拜谒吴王,要
以动听的言词感动吴王的心,早日实现大规模的西征。假如季札不那样轻视王位,
他接受了余昧的王位,那么他在吴市所要拜谒的和这里所要拜访的就是一个人,也
就不会有这番心理的冲突了。偏偏季札又看不起他所要拜谒的王位。他这时若要拜
访季札,不会因之减少他所要拜谒的那个王位的价值吗?假如他叩开季札的门,一
个将近老年的贤者含着笑迎接他,说出这样客气的话——
“先生远远地从西方来,将何以见教?”他要用什么样的话回答呢?是说他复
仇的志愿,还是叙述他一向仰慕的心?若是说他复仇的志愿,又何必到季札这里来?
若是叙述他仰慕的心,走出季札的门,又何必还望东去呢?
小路上的桥渐渐多起来了。这都是季札率领着这一带的农人所挖的沟渠。大地
上布着水网,在绿野里闪烁着交错的银光。面前许多农夫农妇来来往往地工作着。
他的身边有两个老人一边走着,一边说着:
“令孙今天也加入舞蹈了吗?”
“小孩子们谁不愿意加入呢?”
“听说下月还要在雩坛上演奏中原的音乐呢。”
“如今年青的人们真是快乐,我们从先没有享受过——”
“这要感谢季札。”
子胥心里想:我本来也应该有这样一片地,率领着一些农人做些这样的工作,
并且建筑一座宽广的雩坛,让青年们受些舞蹈与音乐的熏陶。但是如今不可能,将
来也不可能了。
是怎样一个可怕的运命使我像丧家之犬似地到处奔驰,就是最庸俗最卑污的人
都有权利看我比他还庸俗还卑污。其实我所钦佩的,正是那个连王位都不置一顾的
季札。
季札的门并不是宫门那样森严,随时都可以叩得开,子胥的心也不住地向那边
向往。但是这可怕的运命把他们隔开了,他的心无论怎样往那里去,他的身体却不
能向那里走近一步。水里有鱼,空中有鸟,鱼望着鸟自由地飞翔,无论怎样羡慕,
愿意化身为鸟,运命却把它永久规定在水里,并且发不出一点声音。——子胥想到
这里时,对于登门拜访季札的心完全断念了。同时也仿佛是对于他生命里一件最宝
贵的事物的断念。正如掘发宝石的人分明知道什么地方有宝石,发掘泉水的人分明
知道什么地方有泉水,但是限于时间,限于能力,不能不忍着痛苦把那地方放弃。
这时他觉得,他是被一个气氛围绕着,他走到哪里,那气氛跟到哪里,在他没
有洗净了他的仇恨之先,那气氛不会散开,也不容他去了望旁的事物。但是生命有
限,一旦他可能达到目的,从这气氛里跳出来,他该是一个怎样的人呢?他无从预
想,他也不敢预想。延陵的山水虽然使他留恋难舍,可是他知道他眼前的事是报仇
雪恨,他也许要为它用尽他一生的生命。他眼前的事是一块血也好,是一块泥也好,
但是他要用全力来拥抱它。
延陵,是一段清新的歌曲,他在这里穿行,像是在这歌曲里插进一些粗重的噪
音。最后他加紧脚步,忍着痛苦离开延陵,归终没有去叩季札的门。
第九章 吴市
村落渐渐稠密,路上的行人渐渐增多,在远方的晨光中一会儿闪出一角湖水,
一会儿又不见了,走过一程,湖水又在另一个远远的地方出现。子胥自己觉得像是
一条经过许多迂途的河水,如今他知道,离他所要注入的湖已经不远了。他心里盘
算着,若不是在下午,必定就是晚间,一个新兴的城市就要呈现在他的面前。
刚过中午不久,他就遇见些从市集归来的人,三三五五地走着,比他所期望的
早得多,忽然一座城在望了。他又低着头走了一些时,不知不觉在空气中嗅到鱼虾
的腥味,原来西门外的市集还没有散完。地湿漉漉的,好像早晨落过一阵小雨,这
时阴云也没有散尽,冷风吹着,立刻显出深秋的景象。郢城,他久已不见了,无法
比较,但是比起郑国和陈国的首都,这里的行人都富裕得多,人人穿着丝棉的衣裳,
脸上露着饱满的笑容,仿佛眼前有许多事要作似的,使这座城无时无刻不在膨胀。
子胥正以他好奇的眼光观看一切,忽然听到一片喧哗,看见在不远的地方聚集着一
堆人。这些人围拢在一家门前,门前站立着一个高大的男子,那男子满脸怒容,发
出粗暴的声音说——
“放着眼前有一片空阔的广场,你们不去摆你们的摊子,偏偏摆在我的门前,
摆完了又不替我打扫,在白石的台阶上丢下鱼鳞虾皮就走了,弄得我的房里充满了
腥气!”
他这样喊着,并没有得到回答,四围的人听了只是嘻嘻地笑。这无异于在他的
怒火上加油,他的牢骚越发越大:
“我住在这里,本来是清清静静的,不想沾惹你们,天天早晨打开门,是一片
绿油油的田野。但是几年来,城里不知为什么容不下你们了,在我的四围左盖起一
所房子,右盖起一所房子,把我这茅屋围得四围不透气。我住的本来是郊,不知怎
么就变成了郭了。我当然无权干涉你们,但是你们真搅扰我。一清早就有女人们唱
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外国歌,那样不自然,像是鹦鹉学人说话一般;晚上又是男人
们呼卢喝雉的声音。弄得我早晨不能安心研究我的剑术,晚上不能睡眠。你们这些
人——”
他的憎恨使他的语言失却理性,大部分的人还是嘻嘻地笑。但是住在近邻的几
家人有些受不住了:
“你这自私的独夫,我们在晚间消遣解闷,干你什么事?
难道因为你住在我们的近邻,我们就不作声?”
“你们这群败类,”他的愤恨促使他说出更粗野的话,“你们就和这些腐烂的
鱼鳞虾皮一样腥气。”
这句话激怒了群众。“他侮辱我们!”“他骂我们!”“我们要和他到官府去
解决!”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有的向后退了两步,有的又挤上前,这人看着这群
人的激动,便挽起袖子,他的两只胳膊上露出来两条纹饰的毒龙。当他拔起他腰间
的匕首时,四围又是一片暂时的平静,平静中含着一些悚惧。正在这瞬间,门内走
出一个老太婆——
“专诸,进来吧!你又在闯什么祸?”
那人听见母亲在门内呼喝他,他的愤怒立即化为平静,把匕首插入鞘中,向人
群投了一个轻蔑的眼光,走进去了。
众人望着专诸走进门内,人人的心也都松下去。等到专诸的家门紧紧关住了,
才有几个人用一句轻薄的话遮饰他们当时的恐惧:
“这人这样顺从他的母亲,看来也没有多大本领。”
同时又是一片轻薄的嘻笑。子胥在一旁看着这幕剧,心里有些惊奇。他从那老
太婆的口中知道,这个“人的憎恨者”叫做专诸。他想,这人最初一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