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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写游记的原因在喜欢旅行,喜欢与山水相亲。山水于我是朋友,是知音,给我灵气和想象,却限于体力,浅尝辄止者多。苏辙曾云:〃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有奇气。〃名山大川一句是向自然,我足迹有限;与豪俊交游一句是向社会,也更感欠缺。统而言之是要有阅历,枯坐斗室,未免干瘪。二寸象牙上的雕刻不管怎样精细,总觉拘束。何况只是粗粗有个模样儿呢。
集子以篇名名,曰《丁香结》。我虽孤陋,尚知生活中多的是难解的结,也许有些是永远解不开的,不过总会有人接着去解。
《丁香结》所收文字原截于一九八五年底,于八七年春排印时又收入八六年所写的两篇。八一年至八六年之散文统归于此矣。
1987年4月14日
选自宗璞散文集《丁香结》
安波依十日好一朵木槿花
又是一年秋来,洁白的玉簪花挟着凉意,先透出冰雪的消息。美人蕉也在这时开放了。红的黄的花,耸立在阔大的绿叶上,一点不在乎秋的肃杀。以前我有〃美人蕉不美〃的说法,现在很想收回。接下来该是紫薇和木槿。在我家这以草为主的小园中,它们是外来户。偶然得来的枝条,偶然插入土中,它们就偶然地生长起来。紫薇似娇气些,始终未见花。木槿则已两度花发了。
木槿以前给我的印象是平庸。〃文革〃中许多花木惨遭摧残,它却得全性命,陪伴着显赫一时的文冠果,免得那钦定植物太孤单。据说原因是它的花可食用,大概总比草根树皮好些吧。学生浴室边的路上,两行树挺立着,花开有紫、红、白等色,我从未仔细看过。
近两年木槿在这小园中两度花发,不同凡响。
前年秋至,我家刚从死别的悲痛中缓过气来不久,又面临了少年人的生之困惑。我们不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事,陷入极端惶恐中。我在坐立不安时,只好到草园踱步。那时园中荒草没膝,除我们的基本队伍亲爱的玉簪花外,只有两树忍冬,结了小红果子,玛瑙扣子似的,一簇簇挂着。我没有指望还能看见别的什么颜色。
忽然在绿草间,闪出一点紫色,亮亮的,轻轻的,在眼前转了几转。我忙拨开草丛走过去,见一朵紫色的花缀在不高的绿枝上。
这是木槿。木槿开花了,而且是紫色的。
木槿花的三种颜色,以紫色最好。那红色极不正,好像颜料没有调好;白色的花,有老伙伴玉簪已经够了。最愿见到的是紫色的,好和早春的二月兰、初夏的藤萝相呼应,让紫色的幻想充满在小园中,让风吹走悲伤,让梦留着。
惊喜之余,我小心地除去它周围的杂草,作出一个浅坑,浇上水。水很快渗下去了。一阵风过,草面漾出绿色的波浪,薄如蝉翼的娇嫩的紫花在一片绿波中歪着头,带点调皮,却丝毫不知道自己显得很奇特。
去年,月圆过四五次后,几经洗劫的小园又一次遭受磨难。园旁小兴土木,盖一座大有用途的小楼。泥土、砖块、钢筋、木条全堆在园里,像是凌乱地长出一座座小山,把植物全压在底下。我已习惯了这类景象,知道毁去了以后,总会有新的开始,尽管等的时间会很长。
没想到秋来时,一次走在这崎岖山路上,忽见土山一侧,透过砖块钢筋伸出几条绿枝,绿枝上,一朵紫色的花正在颤颤地开放!
我的心也震颤起来,一种悲壮的感觉攫住了我。土埋大半截了,还开花!
土埋大半截了,还开花!
我跨过障碍,走近去看这朵从重压下挣扎出来的花。仍是娇嫩的薄如蝉翼的花瓣,略有皱褶,似乎在花蒂处有一根带子束住,却又舒展自得,它不觉环境的艰难,更不觉自己的奇特。
忽然觉得这是一朵童话中的花,拿着它,任何愿望都会实现,因为持有的,是面对一切苦难的勇气。
紫色的流光抛撒开来,笼罩了凌乱的工地。那朵花冉冉升起,倚着明亮的紫霞,微笑地俯看着我。
今年果然又有一个开始。小园经过整治,不再以草为主,所以有了对美人蕉的新认识。那株木槿高了许多,枝繁叶茂,但是重阳已届,仍不见花。
我常在它身旁徘徊,期待着震撼了我的那朵花。
它不再来。
即使再有花开,也不是去年的那一朵了。也许需要纪念碑,纪念那逝去了的,昔日的悲壮?
1988年重阳
原载《东方纪事》1989年第二期
安波依十日恨书
写下这个题目,自己觉得有几分吓人。书之可宝可爱,尽人皆知,何以会惹得我恨?有时甚至是恨恨不已,恨声不绝,恨不得把它们都扔出去,剩下一间空荡荡的屋子。
显而易见,最先的问题是地盘问题。老父今年九十岁了,少说也积了七十年书。虽然屡经各种洗礼,所藏还是可观。原先集中摆放,一排一排,很有个小图书馆的模样。后来人口扩张,下一代不愿住不见阳光的小黑屋,见〃图书馆〃阳光明媚,便对书有些怀恨。〃书都把人挤得没地方了。〃这意见母亲在世时便有。听说有位老学者一直让书住正房,我这一代人可没有那修养了,以为人为万物之灵,书也是人写的,人比书更应该得到阳光空气,推窗得见的好景致。
后来便把书化整为零,分在各个房间。于是我的斗室也摊上几架旧书,《列子》、《抱朴子》、《亢仓子》、《淮南子》、《燕丹子》……,它们遥远又遥远,神秘又无用。还有《皇清经解》,想起来便觉得腐气冲天。而我的文稿札记只好塞在这些书缝中,可怜地露出一点纸边,几乎要遗失在悠久的历史的茫然里。
其次惹得人恨的是书柜。它们的年龄都已有半个世纪,有的古色古香,上面的大篆字至今没有确解。这我倒并无恶感。糟糕的是许多书柜没有拉手,当初可能没有这种〃设备〃(照说也不至于),以至很难开关,关时要对准榫头,关上后便再也开不开,每次都得起用改锥(那也得找半天)。可是有的柜门却太松,低头屈身,找下面柜中书时,上面的柜门会忽然掉下,啪的一声砸在头上,真把人打得发昏。岂非关系人命的大事!怎不令人怀恨!有时晚饭后全家围坐笑语融融之际,或夜深梦酣之时,忽然一声巨响,使人心惊胆战,以为是地震或某种爆炸,惊走或披衣起来查看,原来是柜门掉了下来!
其实这些都不是解决不了的问题,只因我理家包括理书无方,才因循至此。可是因为书,我常觉惶惶然。这种惶惶然的感觉细想时可分为二。一是常感负疚,一是常觉遗憾。确是无法解决的。
邓拓同志有句云:〃闭户遍读家藏书。〃谓是人生一乐。在家藏旧书中遇见一本想读的书,真令人又惊又喜。但看来我今生是不能有遍读之乐了。不要说读,连理也做不到。一因没有时间,忙里偷闲时也有比书更重要的人和事需要照管料理。二是没有精力,有时需要放下最重要的事坐着喘气儿。三是因有过敏疾病,不能接触久置积尘的书。于是大家推选外子为图书馆馆长。这些年我们在这座房子里搬来搬去,可怜他负书行的路约也在百里以上了。在每次搬动之余,也处理一些没有保存价值的东西。一次我从外面回来,见我们的图书馆长正在门前处理旧书。我稍一拨弄,竟发现两本〃丛书集成〃中的花卉书。要知道丛书集成约四千本一套的啊!于是我在怒火上升又下降之后,觉得他也太辛苦,哪能一本本都仔细看过。又怀疑是否扔去了珍贵的书,又责怪自己无能,没有担负起应尽的责任,如此怨天尤人,到后来觉得罪魁祸首都是书!
书还使我常觉遗憾。在我们磕头碰脑满眼旧书的居所中,常常发现有想读的或特别珍爱的书不见了。我曾遇一本英文的样子,翻了一两页,竟很有诗意。想看,搁在一边,也找不到了。又曾遇一本陆志韦关于唐诗的五篇英文演讲,想看,搁在一边,也找不到了。后来大图书馆中贴出这一书目,当然也不会特意去借。最令人痛惜的是四库全书中萧云从《离骚》全图的影印本,很大的本子,极讲究的锦面,醒目的大字,想细细把玩,可是,又找不到了!也许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据图书馆长说已遍寻无着总以为若是我自己找,可能会出现。但是总未能找,书也未出现。
好遗憾啊!于是我想,还不如根本没有这些书,也不用负疚,也没有遗憾。
那该多么轻松。对无能如我者来说,这可能是上策。但我毕竟神经正常,不能真把书全请出门,只好仍时时恨恨,凑合着过日子。
是曰恨书。
1985年10月19日
原载《青海湖》1986年第3期
安波依十日卖书
几年前写过一篇短文《恨书》,恨了若干年,结果是卖掉。
这话说说容易,真到做出也颇费周折。
卖书的主要目的是扩大空间。因为侍奉老父,多年随居燕园,房子总算不小,但大部为书所占。四壁图书固然可爱,到了四壁容不下,横七竖八向房中伸出,书墙层叠,挡住去路,则不免闷气。而且新书源源不绝,往往信手一塞,混入历史之中,再难寻觅。有一天忽然悟出,要有搁新书的地方,先得处理旧书。
其实处理零散的旧书,早在不断进行。现在的目标,是成套的大书。以为若卖了,既可腾出地盘,又可贴补家用,何乐而不为。依外子仲的意见,要请出的首先是丛书集成,而我认为这部书包罗万象,很有用;且因他曾险些错卖了几本,受我责备,不免有衔恨的嫌疑,不能卖。又讨论了百衲本的二十四史,因为放那书柜之处正好放饭桌。但这书恰是父亲心爱之物,虽然他现在视力极弱,不能再读,却愿留着。我们笑说这书有大后台,更不能卖。仲屡次败北后,目光转向全唐文。全唐文有一千卷,占据了全家最大书柜的最上一层。若要取阅,须得搬椅子,上椅子,开柜门,翻动叠压着的卷册,好不费事。作为惟一读者的仲屡次呼吁卖掉它,说是北大图书馆对许多书实行开架,查阅方便多了。又不知交何运道,经过〃文革〃洗礼,这书无损污,无缺册,心中暗自盘算一定卖得好价钱,够贴补几个月。经过讨论协商,顺利取得一致意见。书店很快来人估看,出价一千元。
这部书究竟价值几何,实在心中无数。可这也太少了!因向北京图书馆馆长请教。过几天馆长先生打电话来说,全唐文已有新版,这种线装书查阅不便,经过调查,价钱也就是这样了。
书店来取书的这天,一千卷全唐文堆放在客厅地下等待捆扎,这时我才拿起一本翻阅,只见纸色洁白,字大悦目。随手翻到一篇讲音乐的文章:〃烈与悲者角之声,欢与壮者鼓之声;烈与悲似火,欢与壮似勇。〃作者李。心想这形容很好,只是久不见悲壮的艺术了。又想知道这书的由来,特地找出第一卷,读到嘉庆皇帝的序文:〃天地大文日月山川万古昭著者也。人受天地之中以生,经世载道,立言牖民。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文之时义大矣哉!〃又知嘉庆十二年,皇帝得内府旧藏唐文缮本一百六十册,认为体例未协,选择不精,命儒臣重加厘定,于十九年编成。古代开国皇帝大都从马上得天下,以后知道不能从马上治之,都要演习斯文,不敢轻渎知识的作用,似比某些现代人还多几分见识。我极厌烦近来流行的宫廷热,这时却对皇帝生出几分敬意,虽然他还说不出科学技术是生产力这样的话。
书店的人见我把玩不舍,安慰道,这价钱也就差不多。以前官宦人家讲究排场,都得有几部老书装门面,价钱自然上去。现在不讲这门面了,过几年说不定只能当废纸卖了。
为了避免一部大书变为废纸,遂请他们立刻拿走。还附带消灭了两套最惹人厌的《皇清经解》。《皇清经解》中夹有父亲当年写的纸签,倒是珍贵之物,我小心地把纸签依次序取下,放在一个信封内。可是一转眼,信封又不知放到何处去了。
虽然得了一大块地盘,许多旧英文书得以舒展,心中仍觉不安,似乎卖书总不是读书人的本分事。及至读到《书太多了》(《读书》杂志1988年7月号)这篇文章,不觉精神大振。吕叔湘先生在文中介绍一篇英国散文《毁书》,那作者因书太多无法处理,用麻袋装了大批初版诗集,午夜沉之于泰晤士河,书既然可毁,卖又何妨!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