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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德利说:想一想吧,在战场上,在谈判桌上,在生活的任何地方,破译了对手的密码,就掌握了他的一举一动,就窥透了他的所思所想,就看见了他的底牌,就好比睁着眼睛捉迷藏,几乎是不可能失败的。
亚德利说:什么战略战术、武器装备、精兵强将、内政外交,通通见鬼去吧,只有破译才是唯一的胜利女神!
亚德利说:我一个人的作用,可以顶五个美军整编陆军师,顶两个日军师团!
亚德利说:只有最愚蠢的猪猡才会为所谓道德,自己刺瞎自己的眼睛,自己堵塞自己的耳朵,自己赶走自己的胜利女神!除非,它的黑室养的是一帮没有天赋的傻瓜!
亚德利极端看重的“天赋”,在我看来,不过是中华文化中“射灯猜谜”的技巧而已。他那封类似于入门考试的电报,我根本就不知所云。这更激发了我不服输的犟脾气,一连两个小时,我集中精力苦猜这个难解之谜。最后的破解,则全凭运气。
其实,当时我对密码的认识还肤浅得很。我只知道一个汉字在电报中用四个阿拉伯数字代替。亚德利的“简单密码”,会不会也采用这种路数,比如用英语的A代替B,用B代替C,以此类推。
我开始向这个思路尝试。接下来的事就很容易了,我先统计密报中字母出现的频率,再按英语字母出现频率的高低顺序对号入座。比如,密报中B出现频率最高,而现实的英语中E出现的频率最高,那密码中B的密底就是E。这中间的某个地方显然出了问题,我破解出来的根本就是一篇语意不明,文理不通的天书,但其中偶尔也有一两句比较通畅的句子,正是这一点帮了我的大忙。
“……人人生而平等……上天赋予……天生不可剥夺的权利……”美国《独立宣言》!密报的原文是《独立宣言》,我留学美国之前补习英文的时候学过这篇文章,至今还倒背如流。
我立即上机,马上听出了他——亚德利,那无可挑剔的华丽指法。此时他正仗着高人一筹的技能,在网上肆无忌惮地折磨哈佛会员的自尊心,一会儿叫这个“换手”,一会儿叫那个“换耳”,仿佛全哈佛的人,都没有资格和能力跟他对话。
“尊贵的先生,”我只能使用新式发报机,才跟得上他的发报速度,“我对你表示强烈的抗议和愤慨!你不该拿小学生都学过的《独立宣言》,来检测哈佛高材生的智商!”
那边突然没了声,足足过了两分钟,才断断续续发过来一段话:“上帝,你一定是上帝!”
“那还不快跟上帝做交易?”
“这是个大交易啊,上帝!不能太草率了,明天见面谈!”他甩下这句话就下了线,任我千呼万唤再也不出来。
第二天,我正在图书室读书,一个会员带着一个小老头找到了我。
“日本人!”小老头生硬地迸出一句话,后退两步,面如寒霜。
“我来自中国。您是——”运动鞋、休闲裤、夹克衫,干瘦的颈脖上一个硕大的脑袋,宽阔油亮的脑门,头顶上稀疏而乱如枯草的褐色头发,容貌清癯,五十多岁。跟我想象中的几乎一模一样,我已经猜出他是谁了,“亚德利先生!”我喜出望外。
“这就好,我们至少有共同的敌人。”我知道亚德利破译了日本人的密码,日本人对他恨之入骨,巴不得将他置于死地,因此亚德利见到日本人就有点神经紧张。
“以我对日本的了解,一个满洲还远远不够,他们迟早要在中国大干一场!你们不能再打内战了,你们必须做好准备,简单得很,你们只需破译他们那些所谓的‘密码’,那你们就赢定了……”他用一口浓重的印第安纳州方言土音,滔滔不绝、旁若无人地说。我注意到图书室里的人都在用抗议的眼光看我们,便忙领着他们来到室外的草坪上。
“我真的搞不懂,你凭什么在两个小时之内,就破译了我的密报?凭什么?”他的话锋突然一转,深邃的眼眶里,一对灰眼珠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凭什么?”我想了想,“坚忍、渊博……还有,还有就是运气了!”
“上帝,你一定是上帝!”亚德利夸张地大叫着,双手捂着脸连连摆头,“只有上帝才能在两个小时以内,悟出中世纪专家两个世纪才摸索出来的破译方法,并且总结出破译专家经过六十年才锤炼出来的破译心法!只要两年时间,不,一年,对天才只需一年,我就可以让你成为世界上最优秀的谍报专家!哈哈,日本人完啦,你们赢定了!”亚德利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变戏法般摸出一个扁平的金属酒瓶,旋开瓶盖,朝上一举做出跟人碰杯的样子。我立即闻到一股刺鼻的杜松子酒味。“怎么样?成交吧!”亚德利一仰脖灌了两口酒,拍着脑门儿哈哈大笑。
过路人全向我们投来诧异的目光。
6。学成回国
哈佛是一个制造英雄和名流的加工厂,它本身对英雄和名人也极为尊重。亚德利的到来不仅受到无线电爱好者协会会员们的热烈欢迎,也受到哈佛学生和校方的欢迎。
当然,亚德利更感兴趣的还是我的新式发报机。“专利,你应该申请专利!”老头拿着那个小宝贝爱不释手,“叶氏发报机,好,就用这个名字!”
我第一次知道这个发明的价值,想当初我研制它,只不过是为了在线聊天时出语惊人。现在我眼里只有亚德利,只有跟亚德利的交易:“我对专利没有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你的密码破译学。我们都有对方感兴趣的东西,如果——”我把他放在桌上酒壶和酒杯的位置调了个个儿,“我们都有了感兴趣的东西!”
“好主意!”亚德利俏皮地挤挤眼,“就当在哈佛受一年监禁罢!啊,自由,我的自由!不自由,毋宁死!”他扮出一副极端痛苦的表情。
当时亚德利正在失业之中,也正因为此,我才有机会接受他的系统训练。为了早日解除“监禁”,他拼命地教授我有关密码破译方面的知识,我也不分昼夜地勤学苦练。想想那将近一年的时间,真像是身处地狱一般,亚德利就如凶恶苛刻而又贪得无厌的阎罗王,永远不知满足,永远不知疲倦。
由于双方有文字协议在先,再加上“叶式发报机”的强烈诱惑,一向无拘无束的亚德利,居然一反常态地在哈佛住了下来,而且一住就是半年多。直到1937年7月7日——这个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刻骨铭心的日子。
7月8日早晨,在学校的小树林里,在亚德利的指导下,我正在刻苦练习西洋防身术。我在国内从小就习武,因此练起西洋拳术也是轻车熟路。我这边大呼小叫、运拳如风,那边挂在树上的收音机正播送着世界各地的新闻。
“叶!”我听到亚德利大叫一声,然后直指收音机。
我连忙细听:日本军队和中国军队在北平郊区卢沟桥发生激战,中国军队战败,日军正在强攻北平近郊的宛平县城,双方剑拔弩张,中日大规模的战争随时都会爆发……“他们干起来了,他们真的干起来了!我说过,他们迟早要大干一场……”亚德利激动地大喊大叫,“日本人肯定精心研究过中国历史,历史上对汉民族的军事征服,蒙古人、满族人、西夏人,无不是从北向南、居高临下一直打到东南沿海;还有你们汉人改朝换代的内战,也莫不如此……由北向南,居高临下,那是你们中国人的死穴……”
“闭嘴!”我粗鲁地打断他。
“对不起!”亚德利沉醉在自己的“先见之明”中,根本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你说说,中国能坚持多久?半年?还是十个月?美国政府现在肯定追悔莫及,我早说过,停止研究日本密码,是本世纪最愚蠢的决定!”
“你错了,亚德利先生!”我板起脸没好气地说,“你说过日本人完了,中国人赢定了。中国会坚持到底,直到胜利!中国绝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不堪一击!”
“实力,先生,战争比的是实力,而不是意气!要是不停止研究日本密码……”
“是的,实力,四万万中国人,每人吐一口唾沫,也可以把日本淹没!这就是我们的实力!”我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向他宣布了我的决定,“我——要——退——学——回——国!”
“你疯啦!”亚德利吃惊地张开大嘴望着我,“马上就要毕业会考,还有谍报技术,再有一个月……”
“会考、谍报,如果你的母亲正在遭受强盗的蹂躏,这些将都是你置之不理的理由吗?”
“我理解!”亚德利搔搔头上稀疏的头发,抿了一口酒,“然而,回去干啥?”亚德利做了个持枪扫射的动作,“到战场上送死?”
“不,搞电讯,中国现在正缺少电讯人才。”其实温毓庆早就邀请我毕业后到他那里工作,同时帮他组建中国黑室。现在我提前回去,他一定会喜出望外的。
“那我没啥说的。由于你个人的原因,我们的合同中断,作为对你的补偿,我将送你一部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电台,希望对你未来的工作有所帮助。”他伏在我耳边悄悄说,“我是通过军方的朋友搞到的,连美国军队都还没有大量装备!”
国内的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华北的日本军队不停地调兵遣将,中国军队坚决回击,很明显,战争在朝着扩大化的方向发展。我也加快了回国的进程。7月11日,我给温毓庆发了封电报,告诉他我的行程,然后登上了从旧金山到上海的美国邮轮“胡佛总统”号,随身携带着亚德利送给我的世界上最先进的无线电台。
7。独闯贼窝
“胡佛总统”号在浩瀚的太平洋上飘荡了一个多月。在这期间,国内的形势又发生了很大的变化。7月17日,蒋介石委员长在庐山宣布对日宣战;8月13日,中国跟日本在上海打了起来。最初,我以为这仅仅是日本人为配合北边的行动,制造一个小规模的事件,分散中国军队的精力。没想到事情完全出乎预料,上海成了中日两国的主战场,双方都投入了数十万重兵,如一对杀红了眼的仇人,谁也不愿后退一步。“由北向南,居高临下”,我想起亚德利听到“七·七”事变消息时说的话,他说的的确很有道理,得中原者得天下。
难道日本人真打算一反常规,从南向北一路仰攻,或者南北夹击,会师中原?无论如何,小小上海已经演化成中日两国一决胜负的战场。我的心早已飞回了中国,飞到了上海。
8月22日,也就是战争开始的第9天,“胡佛总统”号终于在上海法租界的十六浦码头靠岸了。
十六浦码头是上海租界不夜城的缩影,这里永远热闹、繁华、喧嚣,还有凶险。华洋杂处,五方共存,名流大亨、军阀政客、三教九流、贩夫走卒……每天都在这里上演着一出出永远也演不完的人间悲喜剧。
出了检查口,我四处张望,没有看到学长温毓庆那熟悉的面孔。我只好独自提着行李吃力地走出来。立即有一群穿着号衣的苦力围上来招徕生意,我的两个大行李箱成了他们争抢的首要目标,我最后选定了一个看起来很强壮的大络腮胡。我扫了一眼他的号衣,822,正好是今天的日期。
突发的战争使一切都乱成一团糟,温毓庆肯定没有收到我的电报,不然他一定会来接我的。
“到最近的电话局!”我对苦力说。
苦力熟门熟路,挑着行李很快把我带到码头附近的电话局。我先向温先生的办公室打电话,音讯全无;再向他家里打电话,还是没有人接。
“为什么这两个电话都打不通?”我问服务生。
“对不起,华管区的电话早就不通了。”服务生看看我,“先生刚下船吧?最好别到华管区去冒险,那里已经成了一座空城加死城。”
茫茫人海,战火连天,在哪里去找温先生?我垂头丧气地从电话局出来。嗯?人呢?那个给我拿行李的大络腮胡苦力呢?
我急出了一身冷汗。我的一个行李箱装的是一些衣物书籍,这倒无关紧要;另一个行李箱里装的是亚德利送给我的电台,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电台啊!
我急匆匆地在街上跑了两个来回,哪里还见得到络腮胡的影子!报案,赶快报案!我看到一个高大的戴红头巾的印度巡捕懒洋洋地靠在电线杆上,悠闲地晃动着右手的警棍。
“先生,报警!请帮帮我,我的行李被小偷偷了,我记得他的号码。”我着急地用英语对他说。
“您在哪里被偷的?”他慢慢地站直身子,慢慢转过脸看看我。
“那边,电话局!”
“对不起,先生,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