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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这样,当初她为什么要抱走你,而不是我呢?”燕允彧逼视着她,仿佛想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个究竟来,“这十多年来,她到底知不知道,我和母嫔两个人……在这里有多苦?”
燕恣恼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倒是说说,你过得苦还是甜,和我娘又有什么关系?”
燕允彧没有出声,夜色中,只听到他略显粗重的喘息声,片刻之后,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当然没关系,都是我在胡说八道而已,太晚了,我先回了,不然又要被父皇训斥,说我玩物丧志,难堪大用,对了,我还要奉劝妹妹,不要太过忘形,父皇再疼你,总有一日也会有尽头,还是别惹恼了你大皇兄。”
他掉头就走,燕恣在原地呆了半晌,忽然疾步追了过去:“二皇兄,你等等,二哥你站住!”
燕允彧的背影僵了僵,停住了脚步。
“二哥,”燕恣绕到他面前,凝视着他,“为什么要为了虚无缥缈的未来去将就自己?就算以后有什么变数,最起码你快活了这么多年。”
燕允彧怔了怔,嘴角渐渐形成了一个弧度,越来越浓,最后几乎是哈哈大笑了起来,良久,他压低声音道:“你知道吗?我年少聪慧,努力求学,父皇却视我和母妃为无物,在七岁那年,我被推下水中差点溺死,十岁那年吃了一碗蘑菇汤差点一命呜呼,期间小病小灾数不胜数,到了十二岁的时候,我学四皇叔,开始迷恋各种奇技淫巧,荒废了功课,更为父皇所不喜,只是从那时候起,总算我和母妃能太平过日子了。”
“你说为何要将就?若不是逼不得已,谁人肯要将就?”燕允彧喃喃地道,“这些年来,我如履薄冰,暗中筹划,只盼着哪日封王后去了封地,最好能将母嫔也带走,从此天高海阔,可没想到,就算到了现在,他明明就已经选定了大皇兄,却还要我陪在这里,不肯放走我半步……”
燕恣张了张嘴想要替燕伯弘辩解:“不是的,父皇他还是……”
这句“很喜欢你的”她有点说不出口了,聪敏如她,怎么会看不出来,燕伯弘的确有点讨厌燕允彧。
燕允彧定定地看着她,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他是一个好皇帝,却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燕恣一夜无眠,仔细想想燕允彧的话,有些不寒而栗。她虽然被晏若昀带到民间十六载,可比起燕允彧来不知道要幸运了多少,养母豁达聪慧,婶婶疼爱异常,她从小到大受过的委屈就连十个手指头都能掰得过来。
再见到燕允彧,他依然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就好像那日愤世嫉俗的燕允彧就是燕恣在梦中见到的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自那之后,两个人仿佛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默契,燕允彧破天荒邀请她去了他的皇子府,蹴鞠、赛马、唱戏,两个在一起倒是趣味相投,那一脚倒挂金钩,到了后来,燕允彧练得居然和她不相上下:衣袂飘然之间,一个隽秀的身影腾空而起,那鞠仿如流星直挂风流眼,一气呵成。若是不仔细分辨,都看不出这蹴鞠手到底是燕恣还是燕允彧。
燕恣和燕允彧亲厚,连带着那几个好友也同燕允彧走得近了起来,燕成璋看起来颇不是滋味,好几次都邀请燕恣一起到他的王府赴宴。
燕恣推了几次,去了几次,不咸不淡地和他来往。可能是自小所受的教导不同,她不愿像燕允彧这样忍辱负重,两人之间的相处关乎缘分,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她想,她这辈子可能都不能和燕成璋交心了。
霍言祁因为擅自带她出城,被燕伯弘罚了两个月的俸禄,不过,堂堂宁国公府的小公爷,自然不把这点银子放在眼里。只要燕恣高兴,他再被罚个一百次都没关系。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燕恣兴冲冲地求了燕伯弘的旨意,在霍言祁的安排下,出城到阔别将近一年的洛安山庄小住。
走的时候狼狈万分,回来的时候神气活现,真是令人有种卷土重来、衣锦还乡的感觉。
如今的洛安山庄,比起从前扩大了将近一倍,除了原来的主建筑,左边是一栋学社,右边是一个很大的演武场。朗朗的书声和嚯嚯的拳脚兵器声应和在一起,显得分外得生气勃勃。
曲宁得意洋洋地吹嘘着这一年来的成果,属地比以前的增加了数倍,早稻正在收割,晚稻已经同时开播,洛镇方圆百里的佃户都眼巴巴地等着种山庄的地。
按照燕恣的要求,曲宁和工部、三生观一起,踏遍洛安山,堪好风水,选了一个低谷蓄水。这阵子雨水特别多,往年这个时候山水流下后都汇入洛安江后奔腾入海,而今年经过山庄的几道工序,挖沟引水,把那些绵绵不断的山水引入了这个下陷的山谷,现在已经汇聚成了一座小湖,下一阶段便是要开渠,如果弄好了,既替洛安山增加了一道靓丽的风景,又可以不惧干旱。
只是曲宁有些抱怨,说是燕恣这念头简直就是银子多了没地方花,京畿地区向来就是龙气汇聚之所,怎么可能会有干旱,旱了就直接去洛安江挑水,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吗?
而收助流民的事情已经形成了一道道固定的流程,从救助到就学,从各学其长到学有所用,这几个月算下来受惠的已经有近百人,好些天资聪颖少年或孩童经过选拔,留在了山庄,习武从文。
当然也有人故意使坏来打秋风或敲诈勒索的。
“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别庄敢来撒野,”曲宁神气地道,“咱们现在护院可是南衙禁军的大将军亲自派人□□的,对付几个小毛贼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说着,他冲着霍言祁讨好地笑了笑。
霍言祁派了钱校尉来替山庄整治、训练,山庄里的护卫在他的□□下,二十个小伙子清一色的英气勃发,马上马下的功夫都已经非常了得,令行禁止,查探、追踪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曲宁得了这样的大便宜,又眼看着燕恣的确和景铄只有青梅竹马的情谊,顿时风向一转,麻溜地和霍言祁套上了交情。
山庄中秩序井然,在客房中专门安排了两间房给工部派来撰写农书的大人,卫予墨偶尔也会过来在这里查看进程小憩。
洪伯依旧管门,雷打不动在山庄中一天两次巡视,盯着曲宁看他有没有中饱私囊。
曲宁对他毫无办法,悻然向燕恣告状:“你说他这么大年纪了该享享清福了吧,给他派两个伺候的也不要,每天比那些佃户还勤快,你说他是不是还在怀疑我要把那些家具拿去卖啊?”
燕恣现在早就明白了,这座山庄肯定就是以前晏若昀的置业,这洪伯八成就是她的老下人,一直固执地守在这里,盼着能见到主人重来的那一日。
这样的忠仆能有几个?只可惜晏若昀无法亲来。
“洪伯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你替我多孝敬孝敬他,”燕恣叮嘱道,“还有,现在你是这山庄的主事,一定要管束下人,不可任意妄为欺压他人。”
曲宁叫起屈来:“我哪敢去得罪洪伯啊,他恼火起来就敢打我,再说了,我可一路替你挣着名声的,现在这京郊方圆几十里,你安阳公主的大名谁人不晓?活脱脱一个女菩萨,我敢做什么坏事吗?”
燕恣踹了他一脚,嘲笑道:“以前你还是个当街调戏民女的花花公子呢。”
“调戏谁了?”霍言祁忽然插话,目光狐疑地落在曲宁身上。
曲宁激灵打了个冷战,赔笑着道:“公主,我的公主殿下,前尘往事就如浮云,咱们就此打住,打住!”
一路说说笑笑,把大半个山庄走得差不多了,曲宁去外边忙了,燕恣便到了那后园的桃林中。
今年的桃花又错过了,不过,那桃林枝繁叶茂,桃叶碧绿葱翠,看起来分外喜人。
曲宁甚是贴心,最中间的桃树下,一张软榻,几张小凳,还有小几、炉子,上面放着烹茶用的器具。
燕恣有些累了,在软榻上半躺了下来,眯起了眼睛。
点点的阳光跳跃在她脸上。
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霍言祁在她身旁半跪了下来,痴痴地看着她的脸颊。
许是这目光太过炽烈,燕恣睁开眼睛懒懒地道:“南衙禁军裁撤了不成?你这个大将军整日里游手好闲,太不像话。”
天气有些热,燕恣穿了一件轻薄的罗裙。
霍言祁的目光从她的脸上一路到了脖颈,目光一紧,旋即避了开去,堪堪地落在了她的手腕上。
手腕纤细而白皙,一串墨绿色的沉香手珠在袖口若隐若现,就好像美人犹抱琵琶半遮面。
霍言祁胸口突突一跳,喉咙发干,满怀希冀地问道:“小恣……你心里……是不是……”
燕恣抬起眼来,那双清透的眸子闪动着别样的光芒。
桃林簌簌,草木清香,正是互诉衷肠的好时候。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霍言祁的话硬生生地停住了,恼怒地看着来人。
来人被他看得心里直打突,硬着头皮恭谨地道:“公主殿下,曲副庄主来让我问问你,山庄门口有人喊冤,你要不要来瞧一瞧?”
☆、第四十七章
有热闹可看,燕恣自然不会错过。
到了山庄门口便看见有个三十来岁的女子跪在地上,容貌姣好,只是头发因为拉扯而凌乱,神情中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曲宁正半蹲着和她讲道理:“这位娘子啊,我们公主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就别这样让人操心了好不好?那人不都把你休回家了吗,你费这么老大劲替他喊冤做什么?”
那女子磕了一个头,含着眼泪道:“和他要不要我没关系,我知道他的秉性……
她一转头便看见了燕恣,立刻手脚并用爬了过去,到了燕恣跟前连连磕头:“你就是安阳公主吗?求求你,救救陈郎,他真的是冤枉的!他好不容易才有了两个小钱回家来过日子,不可能会下毒害人!”
燕恣被她哭得有点心酸,不由得看向霍言祁。
霍言祁沉着一张脸,看起来不是太高兴:“断案自有县衙,鸣冤上告则有府尹和大理寺卿,你到这里是走错了地方。”
燕恣拽了一下他的衣袖,见他回过头来,眨眨眼睛道:“言祁……要是我有那么一点想管呢?”
霍言祁很严肃地道:“不过,公主若能不辞辛劳,体恤下情,督查百官,自然是大梁百姓之福。”
那名女子姓于,夫家姓陈,是洛镇东边陈家村中的一户小康之家,丈夫排行老二,几年被老板招去南边打拼,据说一起出海行走四方,长了不少见识,也赚了些银子。
只是那陈家老二生性不甘寂寞,回来之后又琢磨这要出去,为此两口子大吵了几架,两边的叔伯兄弟都来出头了,一方骂男人不顾家,也不知道在外面是不是有了外室,嫌弃糟糠之妻,一方骂女人不识大体,弄到后来不可开交两人便和离了。
两个月前,村子里有人做大寿摆了流水席,当晚便有人上吐下泻,严重的还抽搐昏迷。
里正不敢懈怠,立刻上报了亭长,亭长上报县令,等县里派人来的时候,已经死了一个,卧床重病十人。
死的那个几日前便和陈家老二吵过嘴,嘲讽他的银子来路不明,两个人一来二去差点动了手。
再调查下去,那几个重病的都说宴席上曾吃过陈家老二从南边带过来的稀罕玩意儿,当时觉得好吃,贪嘴多吃了两个。
这样一来二去,陈家老二便被收监了,从他家的厨房里还找出了一大袋圆溜溜的东西,约莫鸡蛋大小,没人认得这是什么,自然被封起来作为了呈堂罪证。
乡里乡亲的,这样毒杀亲邻的事情实在少见,民愤极大,陈家顿时成了过街老鼠,拿了银子去上下打点也没用,索性也就听天由命了,只有这个从前的陈娘子,依然坚持不懈地替前夫鸣冤,说是陈家老二虽然生性不甘寂寞,骨子里却万万不是那歹毒之人,其中必有冤情。
她去顺天府上告,被打了五个大板后,发回重审却依然维持原判,最终走投无路,这才求到了安阳公主这里。
“你就那么了解他吗?”燕恣十分纳闷,“你都愿意为他这样做了,为什么当初还同他和离?”
陈娘子磕了一个头,眼神黯然:“公主殿下,患难见真情,从前的时候,我只以为三年五载地瞧不见人实在是件难以忍受之事,可到了现在,一想到要和他生死永别,我……我受不了……”
当晚,燕恣留宿在洛安山庄。
夜风习习,月朗星稀,草木香味清新自然,和京城中的人工园景有着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霍言祁平日里来往于南衙禁军和京城朝堂之间,十分忙碌,这次奉旨护卫燕恣,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两个人用完了晚膳,在山庄里信步而走。
这样的夜晚分外舒适,蝉鸣虫叫,树叶簌簌作响,平白便多了几分浪漫和亲昵。
只是霍言祁有些懊恼,要是此时他能对着明月清风,象卫予墨一样即兴咏诗一首,会不会更加应景一些?而他却只会默默地陪在身旁,连句像样的甜言蜜语都不会说。
不知道走了多久,燕恣停下了脚步看着前方。
霍言祁不明所以,定睛一看,不由得心里咯噔了一下:前面的一排房子,正是山庄的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