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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雾美的母亲被人搀着,去挑选骨灰盒,人们也都跟去了。
我在火化车间外面抽着烟。
院子里是运送尸体的车,告别厅都是哭哭啼啼的人,让人看了很烦躁,只有这个地方稍微安静些。
这是个中式庭院,不过比较破落。
小径两侧,种着几颗松柏,象征着松柏常青。
庭院正中,有一个池塘,池塘已经干了,露出黑色的淤泥。那些淤泥都干裂了,像一块一块的龟甲。
池塘里没有假山,而是有一个水泥底座,塑了一只仙鹤,一只脚踏在乌龟背上。
雕塑边上有一块碑,依稀可以看出“神龟虽寿,犹有竟时”八个大字。
池塘边上有一个小亭子,上面挂着一副泥金的对联: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对联的颜色已经颇为黯淡。
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小亭子的石桌上,居然还扔着一个快餐饭盒。
那个快餐饭盒没有被风吹走,应该是因为里面还有没吃完的食物。
父亲之死(5)
池塘旁边有一个黑漆的木门,门边挂着一个招牌,写着“高能耗产品热处理研究所” 的字样。门似乎是很久没有开启过,看起来很脏,锁也生了锈。我对那块牌子很感兴趣。这种“高能耗产品”应该就是人体,所谓的“热处理”应该就是火葬。
看得出来,这本来是一座园林式和人性化的殡仪馆,也曾经有过很多新鲜的想法。只不过后来的人越来越懈怠,也就愈加颓废了。
这也可以理解:有几个人会到这个地方来理解死亡与艺术的精妙呢?几乎没有。
有心情能够坐在石桌上吃盒饭的人,应该不会很多。
我听见火化车间铁门响动,看见刚才那位师傅走出来,在门口站着。
——有烟没有?
师傅冲我喊了一声。
我应了一声,向他走过去。
——对不起,没烟了。家属?
师傅说道。
——不是。
——单位派来的?
——嗯。
我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把烟递过去。
——对不起,借个火。
我帮他把烟点上。
——多谢。
他深深吸了一口。
他的身上有一种很奇怪的味道。
准确地说,是一种不太让人能够接受的气息。
师傅似乎并没有感觉到,还在抽烟。
——这得烧多长时间?
我纯粹没话找话。
——四十到六十分钟。
——费不费油?
——不太费油,五公升柴油足够。
老式柴油轿车百公里油耗为25公升,5公升柴油可以跑20公里,我粗略推算了一下。
看来,天堂或者地狱的距离不像我们想的那样遥远。只要马力强大,很短的时间就能够到达。
——就您一个人?
——还有好几个,一个人哪够!别人不是倒班,就是在屋里睡觉。
他用两个手指的指甲掐住烟,眯着眼说。
——就是一个炉子?
——哪够用!还有七个,冬天四个就够了,夏天得八个一起用。
——要那么多?
——还是不大够用。刚买了一台高级货,还没有安装。
——高级货?
——对,豪华型火化炉,300多万,相当于最便宜的法拉利跑车。
——那么贵?
——物有所值,待遇不一样。普通炉几十分钟搞定,豪华炉要烧120分钟。八十公升柴油喷上去,足可以烧得非常彻底,还能保持人形。这叫单炼,就是一个人在炉子里烧,保证不会和其他人的骨灰弄混。家属可以亲自捡骨灰,还可以在炉子里四处找补,把那些溅得到处都是或者崩进耐火砖缝里的骨头拿出来,最后还可以用吸尘器吸一下,保证不会有任何遗漏。搁在前些年,这是政治待遇。现在就好办多了,只要你花大价钱,一切都给你伺候得服服帖帖。
——普通炉做不到?
——还是有区别。
——这还有分别?
——当然有分别,你这炉是普通炉,不过百十来万,还能享受那个待遇?死前是普通群众,死后也是普通群众,想不跟别人掺和在一起,没那么容易。什么叫人渣?这就是。大家都是。柴油一喷,火光冲天,炼完了,就是一堆人渣,什么都不是。有机物变无机物,就是这个道理。刚才在外面,看没看炼尸炉的烟囱?刚开始,冒的是黑烟,那是烧人,后来,烟越来越淡,那是什么?那是魂。不信,你去看看,谁都一样,一缕魂魄散入天空,这就叫在烈火中永生。
师傅也许是接触的活人太少,所以有“话痨”的毛病,一说话就刹不住。
他根本不管你想听不想听,逮着就说,说完拉倒,该干什么干什么。
这位师傅也是这样。
他看了一眼手表。
——呦,对不起,我得干活去了,对不起,我得把门关上。
师傅说完,关上门进去了。
他似乎很喜欢说对不起三个字,我怀疑这是他整天面对尸体养成的毛病。
一个人习惯面对尸体道歉,那么他的品性想必不坏。
虽然和他聊了只有不到十分钟,我却已然是个火化专家。
我把他扔下来的烟头踩灭。
我听到告别厅里又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哭声。
过了一会儿,几个年青人向我走了过来,手里拿着骨灰盒。
他们也许是叶雾美母亲的远房亲戚,我刚刚都见过。
——老太太挑的,怎么样?
一个长着小胡子的人问我。
——挺好的。
我拿过来看了看。
——留神,别把盖掉了!好家伙,这么一个破玩意儿,一千四百多!
——还有红木镶宝石的,更贵,四万多一个!
——听说有人拿这玩意儿装茶叶,特防潮!
——不会吧!
几个人在讨论。
又抽了一颗烟,小门开了。
——叶子真家属,收骨灰。
师傅探出头来喊道,又伸出手,把提货单接过去。
我们站在门口,等着师傅把骨灰拿出来。
让我吃惊的是,骨灰居然是用一个卷了角的铁锨端出来的,似乎还带有余热。
几个人互相推诿,不想去碰骨灰盒,也许是怕沾染霉运。
我只好蹲下来,把骨灰盒打开,取出里面已经准备好的一个黑色的小布袋,小心翼翼地让工人把骨灰倒进去。
父亲之死(6)
——千万别洒在地上。
我对师傅说。
那些骨灰并不像人体骨骼,却很像燃烧殆尽的植物根茎。
那些骨灰碰撞,发出哗啦哗啦的沙哑的响声。
那种声音难以形容,让人心里感觉很异样。
我很不确定,这里面的骨灰到底是谁的?师傅随随便便的一铲子,就从焚化炉里搓出了一个人的骨灰。
——难道不会和别人的骨灰相混?
这个问题缠绕着我。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个问题。
一块骨灰很特别,掉在了地上。
这块骨灰似乎很重,上面镶嵌着一块有些发乌的金属。
——这是什么?
小胡子凑过来问道。
——不是手术刀吧?遗体火化烧出手术刀,报纸上曾经报道过。
另一个人说。
——哦,他曾经摔断过腿,做过手术,装进去这块钢钉。这个可能就是吧!
我做了这样的猜测。
——原来是这样,那可真够受的!
师傅肃然起敬。
我把那块东西捡起来,放进了骨灰袋里。
——没见过吧?
小胡子多嘴多舌地问师傅。
——这事不新鲜。我师傅烧出过手榴弹。
——够新鲜的。
——没什么稀奇。听我师傅说,文革那会儿,他火化死尸的时候,碰上个被打死的造反派,兜里装着一枚手榴弹,刚点着火就炸了,炉子都炸塌了!
——你师傅没事?
——他没事,正出去撒尿,算躲过一劫,要是他在这——
我把一包烟递过去。
——谢谢,谢谢。
师傅忙不迭说着,没有用手接,而是张开大褂口袋,让我把烟放进去。
——还有没有?
我居然这样问。
我觉得一个人死去之后,只留下这么一点儿骨灰,有些说不过去。
——我再给你找补找补。
师傅犹豫了一下,爽快地说。
师傅进了里屋,过了不一会儿,又端了一点儿骨灰出来。
——就这么多了。
他有些抱歉地说。
——谢谢。
我说。
我把那些骨灰又放进袋子,然后扎紧袋口,放进骨灰盒,盖上盖子,然后站了起来。
人们看着我,大概觉得我有些不太正常。
骨灰这东西,多少从来没人介意,我是一个特殊例子。
他们之所以聚在这里,猎奇的心理大于悲恸。
没有一个是直系家属,所以大家都很放松,没有必要装出如丧考妣的神情。
并且,对他们来说,悲伤是一件可有可无无足轻重的事情。
从这一点上来,我和他们一样,并不悲伤。
惟一不同的是,我是在帮叶雾美做这件事情,所以我要冷静从容,保证她父亲的骨灰颗粒归仓。
骨灰直接被寄存在骨灰堂,没有再带回家。
等叶雾美的悲痛之心稍减,我曾经和她一起去拜祭过,算是弥补了她的遗憾。
母亲把一个戒指给叶雾美,说是父亲留下的,让她留作纪念。
那是一枚式样很老的戒指,是她的祖母传下来的。
虽然不名贵,却是一个很好的纪念品。
她很辛酸地接受了。
后来,母亲无意中说起,那个戒指是她在父亲火化之前,灵机忽现才从他的手指上掳下来的,为的是不会便宜那些火化工。
——你以为他们会让死人戴着金器上路?他们才不会呢!
她的母亲这样说。
那枚戒指成了她的一个心事,折磨了她很长时间。
最后,她还是把戒指给了她的母亲。
——嘁,我早知道你看不上这种花型,模样太周正了。我也嫌它不好,可这是老货,我想找个金品店,重新打一回,你看怎么样——
她的母亲说道。
她没等母亲说完,就转身走了。
她来到卫生间,用肥皂搓了半天的手,直到洗得骨节僵硬她才如释重负。
偷窥者(1)
证据藏在眼中
像蛋壳包容脆弱
——里尔克
我又来到了大东图书馆。
这个图书馆坐落在曾经的租借地,是跑马总会的一部分,曾经充满了端着酒杯的窈窕淑女和抽着雪茄的世家子弟。后来,跑马总会停止营业,老板回了英国,这座建筑就成了《大东报》的编辑部,再后来,这个建筑变成了大东图书馆。叶雾美分配到这里工作之后,我也成了这里的常客。
叶雾美之所以能够进入这个图书馆获得这个职位,和她的祖父有莫大的关系。
她的祖父曾经是这个图书馆的前身——《大东报》的总编,是鼎鼎有名的文化人,是江湖上传说的那种玉洁松贞的志士仁人。
后来,就是在《大东报》的门口,她的祖父遭到了特工的枪杀。
他对自由的呼吁激怒了权势者,换来了一颗子弹。
国共双方都说对方是这个谋杀事件的元凶,都在报纸上进行了连篇累牍地辟谣与声明。
但这于事无补。他的血还是飞溅在建筑物的墙垣上。虽然岁月迅速抹掉了死亡和阴谋的痕迹,但对叶雾美的父亲来说,这种伤痛永远无法抹煞,间接地促成了他怪癖的性格。
后来,叶雾美的祖父被追认为“爱国民主人士”。
作为他的后代,叶雾美获得了这个工作机会。
刚进图书馆工作的时候,叶雾美觉得这个地方很圣洁。
走进图书馆,迎面而来的就是祖父的塑像。塑像下面,是一个小展台,里面陈列着几份发黄的报纸,是她的祖父曾经为之奋斗的《大东报》。在这些报纸上面,摆放着一本摊开的书,上面有深褐色的血迹。
叶雾美从介绍里知道,那些血迹是她祖父最后留下的。
她每次早上进门的时候,都会深深鞠一躬,这是父亲要求她做的。
叶雾美虽然觉得这样有些假模假式,但还是坚持。
有一次,林馆长来得比较早,看到她正在对着塑像鞠躬,就问她为什么。她把这个家教告诉了林馆长。没想到,林馆长笑了,他告诉叶雾美,那些报纸是真的,那本书上的血却不是她祖父的血,是用鸡血染的,为的是让人们记住这段历史。他还告诉叶雾美,那本真正浸透了祖父鲜血的书,早已经在文革时期被火烧了。
从此,叶雾美再也不用对着那些遗物敬若神明。
林馆长的话免除了叶雾美每天早上必做的功课,却也给她带来了某种失落。
人们总是自己建立自己的崇拜,然后又亲手把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