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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3衰与荣-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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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干的事情。他甚至想起地委书记郑达理挂的横幅:“慎独”。即使独处,也须谨慎如一。中国古代的这些“礼”在同化自己了。  
  “一个,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一个,你该准备好材料。他们上揭发材料,最后总要找你当面核实吧,你就把你的材料交上去。”开头炮的是个戴眼镜的高个儿,某部报纸的副总编。  
  “他们能揭发什么,说你有野心?”说话的是一位神情敦厚的女性,在大学搞政工。  
  “向南,你写份申诉材料,我们帮你送上去。”又有人说。  
  “我看这不是坏事。闹一闹,站住脚了,只会扩大你的知名度。”  
  “向南,你把整个情况都说说,我以记者的名义写篇报道,争取见报,干脆把你的事情抖开,越公开化越不怕有人搞鬼。”  
  “向南,你也要来点灵活的。还是找找上层,有时一句话就解决问题了。”  
  众说纷纭……  
  他只是蹙着眉,目光转来转去地认真听着,似乎不知所措,无所适从。  
  一些人相互争论起来,都以为自己的方案更正确,同时也包含着不自觉的表白:自己与李向南更贴近,对他更关心。  
  这比当县委书记主持的任何会议更加享受。被真正的崇拜和友情包围着,他显得很平和,完全听大家的。其实,他已经在三言两语的简单插话中,把实质性的东西确定了下来。  
  你以记者名义写文章,有好处吗?他似乎犹豫地问。“当然有。记者说话是最客观的。你现在已经是知名人物了,就要借助舆论的保护,不要被人捂着干掉。”你一定要写,我就不能管了。我现在只能听任反对者和支持者们去辩论了。他自嘲地笑笑。  
  我去找上层人物?找谁管用?“要找的人可多了,看你能找到谁。越上层越好。我可以领你去找两个……”我去找合适吗?到处活动不反而坏事?“那你找几个就行了——最关键的,别的我们帮你找,我们以第三者身份去说可能更好。嗳,我可以和我父亲一起去成猛家,瞅机会替你说上两句,怎么样?”他注意地看着对方,无可奈何地点点头。那意思是说:只能搞这些动作,真没办法。  
  当人们相互争论最激烈时,他拿出电剃刀,一边垂眼听着,一边剃起胡子来。电剃刀带着丝丝声响在两腮漫不经心地移动着,他目光凝视着眼前,恍惚进入沉思状。此时剃胡子很舒服。这是在家中,是在拥戴他的人群中。当人们在热切讨论他的问题时,他能这样从从容容剃着胡子,能这样沉默少语,能这样“不当回事”,这里有一种精神享受。他是这群人的当然领袖。        
  “向南,别刮胡子了。你同意不同意我的意见,表个态呀?”有人冲他说道。  
  “我听着呢。”他依然目光凝视微仰起下巴剃着胡子。  
  “向南,又摆谱儿了。我们这儿个个儿着急,你倒悠闲自在刮开胡子了。”  
  他依然垂着目光微微一笑,这是他一贯的风度。每次聚会,等大伙儿都急着要听他讲话时,他才有条不紊地开讲。一二三四,言简意赅地总结几条。  
  但他的电剃刀突然在下巴上停住了,他感到了什么。“摆谱儿”?是的,当众如此不紧不慢地剃胡子,流露出了自己在这群同学中一贯的“领袖意识”。太要不得了。要学会韬晦,就要从现在做起,从自己圈子内做起。要高度自我控制。他关了电剃刀,摸了摸两腮,刚准备说话,抬眼看见了院门口刚进来的人。白花花的近视镜,很长的脸,尖下巴。所有的人一下都沉默了。  
  这一位,申大立,国家经济中心的研究人员,是人们今天一开始就骂过的“犹大”。中学时就是个自私狭隘令人讨厌的人。插队时哪个知青点也不要他,李向南要了他,两年前又帮他调回北京。但这次,他也在揭发材料上签了名,据说还提供了材料。  
  申大立面对满院子的冷漠很有些尴尬。“向南,我是想找你来解释一下……”他有些口吃地说。  
  李向南感到内心对他的憎恶、蔑视,也闻到了他身上那股难闻的狐臭。出于趋炎附势而咬自己,又出于怕报复而前来解释,考虑倒挺全面。但他很好地克制住了自己,平和地笑了笑:“解释什么?坐吧。大伙儿好不容易聚一聚。”  
  当天傍晚,他来到了商易家。  
  他紧接着要开始一系列步骤,调整自己与同代人中各个“圈子”的关系。  
  商易,这位景山讨论会的牵头者,不愧为“联络官”、“盟主”、“信息中枢”,家中高朋满坐,挤满了他的三室一厅。一进门就听见他嘻笑的说话声,看见他的手势,及至他转过身,又看见他的鹰钩鼻和大额头。“呵,向南。”他站起来,亲热地伸出那与他偏短的腿不相适应的长手,“正说曹操呢,曹操就来了。”  
  李向南用一种完全平等甚至是尊重的态度和商易寒暄:“到北京了,总得到府上拜访拜访吧。”商易原是自己圈子内的人,但因为他地位逐步上升,也便独立山头了。自己绝不能再摆过去老关系中的谱儿。  
  “你这小子又成为国际新闻人物了,啊?”商易说着把一份《参考消息》往李向南面前哗地一抖,“‘中国当代社会的力量结构图和五代人’。”  
  李向南笑笑。这篇加拿大记者的文章他下午已经看到。“人怕出名猪怕壮。越出名,越容易完蛋。”他幽默地说着,和满屋人一一打招呼。  
  商易家是个联络点。一到这儿,就如出席了一次记者招待会,各方人士都有。他今天就是要在这儿露露面,“发布”一下他的“声明”。  
  “怎么样,向南老兄,你打算干什么?”商易在沙发上坐下。拍着《参考消息》,“你这篇讲话在北京反响不小啊。”  
  “刚出来,有什么反响?”李向南漫不经心地说道,要烟点火。  
  “刚出来,大伙儿都在议论纷纷了。”商易指着满屋人说道,“这才叫反响呢。你对老三届的评价,尤其成为人们的话题。”  
  “我在公共汽车上还听人议论呢。”有人热烈附和道。  
  “现在,有人说这一代是乱世之奸雄,治世之能臣;有人说,历史应跨过这一代。你这次是为这代人说了话了。”商易接着说道。  
  为这一代人说了话了?他心中不禁自嘲地笑了笑:可也正是这代人中的某些人要把他送上政治绞架。  
  “我确实认为这代人是承上启下的一代。”他面对众人极为坦诚地说道。  
  “他们不承认也不行啊。现在,老三届在各处都起来了,压得住吗。”一个戴着副大眼镜身材纤小的女性说道。他认得,《青年报》记者曲白鸽。  
  “好多人不喜欢咱们,觉得老三届是他们最大的威胁。”商易说道。  
  “所以,我逮着机会就说了两句。”李向南带点诙谐地解释道,他要尽量磨钝自己的锋芒。  
  “你最近准备干点啥?”商易扫视了一眼满屋宾客,大大咧咧地闲扯道。人多,他不便谈实质问题。  
  “我?”李向南感到众人在注意自己,笑了笑,“上午和几个同学聚了聚,我们准备采访老三届中一百个最有成就的人,然后写成书。”  
  “好哇。”商易说。  
  “这事太好了,我能参加编写吗?”曲白鸽一扶她那仿佛就要把小鼻梁压塌了的大眼镜,急切地说。  
  “当然欢迎。”李向南感到了屋里的热烈反应,“这几天把编写的人凑齐了,先拟定第一批采访对象,二十五个,然后开始。”  
  “那你还回古陵吗?”曲白鸽关切地问。  
  “那就很难说了。回去,我也可以干这件事;回不去,我更可以干这件事。”  
  商易陪李向南到门厅里站了站:“你真想编写这本书?”        
  “我只是组织一下,费不了太多事。”  
  “你这招儿高,又扛起大旗,又拢住一多半人。策略。”  
  “我真觉得这件事有意义。”  
  “告诉你,签名的有张克平、邢笠、顾晓鹰……”商易压低声说了十个名字,“‘十签名’。”  
  有张克平(张老的儿子)?邢笠(张老的秘书,梁君的丈夫)?他看了看商易。  
  “今天,我这儿还有一位‘十签名’呢。”  
  他们进到里屋,迎面看见顾晓鹰。后面还站着顾小莉。她飞快地瞟了李向南一眼,继续说笑着。  
  “你好,我们的‘新星’。”顾晓鹰上唇添了个明显的伤疤,眼睛不自然地闪烁了一下,既潇洒又随便地伸过手来。  
  李向南又一次感到自己的克制力面临考验,这个无赖。他可以装作没看见对方;也可以很矜持地伸手握一下,表明对对方的看法。但他没这样做。顾晓鹰只是他满屋熟人中的一个,就这样平常地一个接一个地握了手。  
  小莉目光锐利地瞥视了他们握手的这一瞬。  
  一离开商易家,小莉就跟了出来:“我不同意你对我哥哥的态度。”两个人都推着自行车。  
  “不够热情?”  
  “不够冷淡。”  
  “?……”  
  “他是十签名之一。对于你的敌人,不能伸出手。”  
  “那你还和他在一起?”  
  “他是我哥,但他是你的敌人。对待害你的人,你应该表示冷蔑。”  
  “我不在乎这些。”  
  “我不喜欢你这所谓高姿态。这是矫情。”  
  李向南笑了:“这么严重?”  
  “我告诉你,”小莉站住了,眼睛在刚刚亮起的长安街路灯下闪着光,“我想好了,要好好帮助你,而且一定要改造你,让你扒掉这张假正经的皮。”她打开精致的小皮包,“你看揭发材料吗?我复制下来了。”  
  “我不看。”  
  “不看就不看,你是怕留下话把儿。我不会揭发你。我真想不明白,别人上报的揭发材料,你本人就不能看了?以后装在你档案袋里呢,你一辈子背着它都不知道内容?好,你不看,我给你说吧。我能背下来。”  
  和小莉分手后,他心理压力很大。他显得漫不经心、闲说闲走地听完小莉的复述,感到这份“十签名”材料很毒。又是十个有名、有职、有位的年轻人的联合签名,并以他们的党籍、人格担保材料的真实确凿。这会给任何一个看到它的上层人物很深的印象。他如何申辩呢?  
  但他还是按原定计划摁响了面前的门铃。——这时,支撑力稍弱些,就很难有心思再搞任何行动。  
  看见是他,主人石涛亮有些意外。“进来吧。”这位年轻的学者用他那好听的南方口音说道,眉宇间露出文雅的笑意。很小的两居室,很明亮的灯光。外间屋坐着四五个中学生。桌上、书架上堆满了书报稿纸。里间房门开着,听得见主妇唐莹说话的声音。“介绍一下,”石涛亮有些拘谨地对那几位中学生说道,“这是我的朋友李向南。前些天报纸上还有长篇通讯报道他,你们知道吧?”  
  “您就是李向南?您是我们校友呢。”中学生们惊喜地拍手叫起来。  
  李向南一看他们的校徽,果然是校友:“你们来干什么?”  
  “下学期我们想办个科学节,请石老师支持我们,到时候去。”一个圆圆脸的女学生活泼地说道。她叫陈小京,“您到时也来行吗?”  
  “我不是科学家啊。”  
  “您可以算社会科学家嘛。”  
  李向南笑了。  
  “有事吗,向南?”石涛亮问。  
  “有点事。”  
  “那你们先等一会儿。”石涛亮对中学生们说道。他们很情愿地坐到一边等,也很愿意听两个人说话。  
  “咱们上次景山讨论会开得很好,有些事情我还想和你交换一下意见。”李向南说道。两个人隔桌而坐。  
  “我认为那次讨论会开得很一般,很肤浅。”石涛亮认真地说。  
  李向南稍有些尴尬。“起码是相互之间一种沟通吧。”他笑笑说道。  
  “这种泛泛的沟通也没多大意义,现代人没这么多时间。”石涛亮文雅,但在观点上却极执拗。  
  在几个中学生面前受到如此生硬的碰,他不免有些恼。心中涌起一股要在思想上压过对方的冲动,但硬克制了下去。这两天,他时时感到理智与冲动的对抗。觉得身体一分为二了:一个铁一样坚冷的外壳,内部是躁动不安的烫热血肉。“我觉得这种沟通还是有一定意义的。”他温和地笑了笑,“比如说,我就更了解你的观点了,你认为现在最重要的是引进和开发新思想,把当代科学的最新成果普及给年轻一代。这确实如你所说的,是决定中国未来的关键。”这样诚恳地表示对对方的理解,总可以平缓气氛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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