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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3衰与荣-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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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我们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悼念新中国第一代女心理学家吴凤珠同志。  
  吴凤珠同志是四川重庆人……出生年月日。家庭。少年时代。青年时代。追求科学文明、社会进步,出国赴欧洲留学。热爱祖国,毅然返回新中国,参加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几十年来的工作。吴凤珠的生平是简扼而又详尽的,评价是周到而又褒扬的,岳楷诚的声音是极其哀痛的。  
  (女秘书姚鸣鸣不满地发着牢骚:“这悼词怎么写啊?这种官样文章真难写死了。”  
  岳楷诚在办公室踱了踱,站住:“这有什么难写的?给你,参考着写。”他找出一张报纸,那上面登着对一个追悼会的报道和悼词全文。  
  姚鸣鸣拿过报纸扫了一下,不耐烦地说道:“也是‘我们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对吴凤珠能用‘无比沉痛’吗?人家——”她一指报纸,“是国家级的。”  
  “把‘无比’去了,就写‘今天,我们怀着沉痛的心情’……嗯,不好,还是加上‘无比’吧。这不是原则问题。一个普通同志的逝世,无比沉痛也是可以的。”  
  “对她的评价呢?”  
  “评价当然要尽量高一些,人死了嘛。不要写得那么具体,原则地写写,那不更好写?”  
  “明天下午三点开追悼会,全所人都得去?我不想去了。”  
  “那你明天可以请假嘛。”  
  “那明天下午四点的电影呢,你不陪我去看了?”  
  岳楷诚看着这个小模小样的女秘书,走近安抚着她肩膀:“我准时去,绝不迟到一分钟,追悼会顶多半小时就开完了。”)  
  悼念吴凤珠同志,我们要学习她崇高的爱国精神和优秀的道德品质。  
  吴凤珠同志一贯热爱祖国,热爱人民,对新中国的事业充满了感情和责任心。几十年来,她始终兢兢业业,努力工作,对我国的心理学发展作出了她特有的贡献。  
  (“就用‘特有的贡献’吧,这样最恰当。说重大贡献和卓越贡献,都不符合事实,容易造成矛盾。说‘一定的贡献’似乎评价又太低了,太冷淡了。啊?”他对姚鸣鸣说道。)  
  吴凤珠同志一贯对工作极端负责任,对同志极端热忱。在几十年的工作中,为中青年学者树立了楷模。  
  吴凤珠同志在学术上一贯认真探求,一丝不苟,追求真理,勇于吸收先进思想,有着严谨的治学态度。        
  吴凤珠同志一贯作风朴素,谦虚谨慎,严于责己而宽于律人。资望高而不傲,学历深而不骄。光明磊落,顾全大局,几十年如一日,实为我们的典范。  
  吴凤珠同志的逝世,是我国心理学事业的重大损失。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为把我国建成四个现代化的强国而团结一致,努力奋斗。  
  吴凤珠同志安息吧。  
  (‘永垂不朽’?这词她不能用,用‘安息吧’。”)  
  ……中午一点,孟立才开着辆面包车就来了。都准备好了吗?他问。范书鸿站在礼堂中央左右看着:“就这样了吧。”孟立才也整个看了一下:人都通知了?“都通知了。”您看看有哪些人来不方便的,需要我去接接的,我车子就在外头。您给我一个名单吧,接不过来,我可以再叫一个车。“太麻烦你了,立才。”应该的。“丹妮,你看看哪些人要去车接接的,你列一下,给立才。”孟立才从范丹妮手中拿过名单转身走了,这些天来,他一有空就过来帮忙。自己为什么这么大热心?对吴凤珠的悼念?吴凤珠过去从未看起过自己。对范书鸿的同情?这老头倒是知情讲理,可也犯不着帮这么大忙。是对范丹妮的旧情?简直谈不上,没仇就不错了。是显显自己的力量?到哪儿显不行,非得在这上显。是讲义气?这算哪门子义气。是该这么干?不知为什么该。是愿意这么干?也不晓得情愿在哪儿。反正自己就辛辛苦苦地白帮着跑来跑去,误了挣钱也不计较了。图什么?觉得自己这个人还不坏,不恶?……  
  “孟立才这个人,心还是不错的。”范书鸿望着孟立才走出礼堂的背影说了一句。  
  范丹妮冷淡地收回目光,转身走了。这些天她只觉得忙累,懵懵懂懂。人一生说过去就过去了。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在相册中夹着,比自己漂亮,有光彩,可现在已化成骨灰。这件事无论如何想不明白,母亲从此就不存在了?她抓不住一个可靠的支点,一切都虚无,都失落。人活着干什么?这是自己和丹林小时候玩过的花皮球,在藤筐里翻到了。这个小小的皮球给自己的童年带来多少欢乐?自己和丹林兴高采烈地抱着皮球在草地上滚来滚去,丹林憨憨的,伸着两只胖胖的小手瞅着皮球傻笑。都过去了,母亲死了,父亲老了,自己也不年轻了。父母年轻时多少雄图大志,现在都烟消云散了。自己呢?不堪回首。皮球已经半瘪不圆,胶皮也干裂出许多细纹。三十年前它想必是滚圆的,光亮的,蹦蹦跳跳的,它也有青春,它现在也衰老了。皮子已变得焦脆,一捏就会裂开吧?整个世界就是这样一个皮球。  
  孟立才回来了,站在自己面前:“丹妮,这第五个地址是不是写错了?找不到人。”找不到就算了吧。“你再查查,能找到还是尽量找到。”她神思恍惚地走着,觉得孟立才还跟着自己。她猛然站住,回过头盯着他:你少跟我说话行不行?我不想见你。孟立才一动不动站在那儿,拿着名单的手半垂不垂地僵着……  
  岳楷诚致完悼词,党委副书记肖德一率领全体人员向遗像三鞠躬。  
  追悼会结束了,岳楷诚、肖德一及心理研究所其他领导同志走上前来向范书鸿一家亲切慰问,一个个深沉挚重地握手。肖德一刚刚上任,尤其显得关怀深切。握手不放,讲了很多话。他一人不走,别人便都不能走。  
  岳楷诚想着四点的电影,又看了一次表。站在这位新来的第二把手身旁,心中恨恨的:姓肖的真是没完没了啦。瞅他这一身胖肉,热烘烘的。他得空从从容容插进话去:“范老,我们今天就不再多说了,望您节哀。”姓肖的,这总该打住你的话了吧?  
  心理所的头脑们都走了,岳楷诚的小轿车第一个疾驰而去,众人也纷纷散开。礼堂空了,只有吴凤珠的遗像,骨灰盒,鲜花,松柏,一个个花圈。范书鸿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走出礼堂,却见礼堂外的树荫下,一团一簇地站着许多参加追悼会的人。  
  慢慢听清楚了,讲的都是与追悼会毫无关系的事情。很热烈。  
  谁谁出国了,谁谁发表论文了,谁谁的女儿自费留学去了,谁谁又提拔到哪儿去了,哪篇文章在国外引起反响了,谁谁又接到国外讲学的邀请了,谁谁出国带来什么东西了,谁谁又分到新住房了。你家现在搬哪儿了?你家电话号码是多少?你们单位的资料室资料全吗?以后找你怎么联系?你女儿多大了,找对象什么标准?不是本科的行吗?你在学气功,效果如何? 你吃什么药治好的?哪个大夫开的方子,那方子你还留着吗?你们单位还要人吗?你们毛纺厂内部卖毛线吗?……  
  很多人来这个追悼会,同时是为了见人社交的吧。这大概也很正常,也算是死者的一点贡献吧,是她把你们集合起来的。  
  人们久久不散。  
  范丹林与林虹也在礼堂门口的树荫下。范丹林双手插裤兜笔直地立着,这些天我越来越感到有一种忏悔,觉得自己对母亲没尽好孝道。这两天我越来越多地想起童年,母亲那时很爱我,但我长大以后常常和她发生冲突,很疏远。最近几年我才对母亲又亲近起来。我感到自己过去对母亲也缺乏理解,我不该苛求她。现在她离开了,想起她的许多好处。  
“她当然是很爱你的。”林虹说道。  
  “是,她病危期间还说,如果能看到我和新娘穿着结婚的礼服在床头站一站就好了。”  
  “丹林,你是该结婚了。”        
  “谈何容易。”范丹林耸了耸肩。  
  “又说找不下合适的?”林虹笑了,“你会找到的。”  
  范丹林注意地看了她一眼:“太难了。”  
  林虹感到双方有着的一丝不自然,这一瞬间她也明确了自己应该说什么了:“丹林,我给你提个建议好吗?”  
  “请吧。”  
  “我以为,咱们这代人不必把家庭看得那么至高无上,也不要那么理想化。如果需要——感情上和实际生活上,又有差不多的对象,就可以组成家庭。不能期望什么都在家庭中得到,家庭以外的生活还很多。”  
  范丹林微蹙眉心,思索地看着林虹。  
  “不明白我的意思?我以为,这种事情上过分认真也是一种矫情,我现在就很不愿意结婚。”林虹说道。  
  范书鸿独自呆在家中,吴凤珠再也不会回来了,儿女们又外出了,屋里空空落落。失去了她,世界一下冷清了。  
  书房里拉着厚厚的窗帘,下午,屋里显得黯淡。他靠在沙发上,听见老式挂钟在嘀嗒嘀嗒地响,只有墙上一轴水仙画陪伴他。细长的剑状绿叶晶莹如翡翠,开着白花亭亭玉立,似乎散着幽香。他喜欢水仙,他的故乡在浙江舟山地区。那里有一座小岛,叫洛迦山岛,相传是南海观音菩萨修功之处。岛上无人居住,只有一座尼姑庵,岛上生长着漫山遍野的天然水仙,每到元旦、春节期间就鲜花盛开,乳白的花被,艳黄的副花冠盖遍山野。离开故乡几十年了,老了。  
  ……帆船朝前驶着,大海颠簸着,他坐在船头眺望着。正青年时代。那儿就是洛迦山岛。一个黑点正在海平面上一点点变大。他抡起衣服兴奋地喊着,好像洛迦山岛能听见他的呼唤?海浪一个个撞着船头,砰砰砰响。每个海浪都是快乐的,无拘无束的。岛越来越近了,看得清了,船可以停靠了。他脱下上衣卷起裤腿,赤着脚往下迈,一腿还骑在船舷上。两腿间至今还留着这一瞬间使劲分开时被抻疼的感觉。然后蹚着齐腰的水朝岛上跑去。后来,船又离了岛,他坐在船尾,海风吹着他,他突然生出一种依恋。岛越去越远了,在海上变成一个点了,最后点也没了,只有茫茫的大海了,虚无了……  
  那像不像人生啊。当你奔赴它时充满激动向往,编织着无数的梦。然而,一旦踏上它时,并不像想像的那般美好,水仙花没有那么茂盛,尼姑庵也挺破陋,可当你离它而去越来越远时,又充满依依惜别的怅惘了,还是它最美好?  
  人生是什么?自己往往看不清自己。吴凤珠的一生结束了,摆在面前清清楚楚了。她的一生有何意义呢?“绝对之探求”?人活着不都在“绝对之探求”吗?不同的人探求的目标不一样,但探求而不得,难道不是人间的苦痛之一吗?佛教讲人生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所求不得苦,五取蕴苦,其中“所求不得苦”不就是指这一点吗?吴凤珠死了,八苦都历经完了。自己呢?除了死苦还没有,病苦还未大至,也都差不多了吧?  
  吴凤珠病衰的面孔又在眼前浮现。前几天她还活着,现在已化为灰烬,有的已化成二氧化碳飞逸到空中。这个事实太残酷了,让他难以接受;其实又很简单:不过是万物在周而复始地循环。二氧化碳进入植物,光合作用,不又是有机物?植物被动物食用,不又变成更高级的生命?天空,田野,河流,草木,大自然的图画在眼前闪现,无数示意的箭头连成循环的圆圈,表明万物的旋转。云变雨,雨落地,植物根吸入,光合作用,又被叶子蒸发,升到空中变云……他神思恍惚了。  
  “书鸿,给我讲点什么听吧。”吴凤珠在病床上无力地说着,那是几天前的事情。  
  “你要听什么?”他问。似乎什么都讲过了,但什么又都来不及讲了。  
  “讲讲佛教吧。”  
  他是历史学家,写过一本书《佛教在中国的历史》,过去她从未过问过这本书的内容。“佛教,我也并不是太精通,它的教义繁多,从哪儿讲起呢?”  
  “简单的讲讲吧。”  
  此刻,是那天讲述时在记忆中的再演,还是又在幻觉中与吴凤珠重讲呢?恍恍惚惚,混为一体了……  
  佛教是释迦牟尼创始的,他是释迦族的人,释迦牟尼就是释迦的圣人的意思。他的真名叫悉达多,姓乔达摩。他大约是公元前六世纪的人,是一个王子,他父亲是净饭王。  
  “他是王子,怎么想到创佛教呢?”  
  他从小就习惯沉思,用现在的话讲,就是性格内向吧,爱自省。他看到人和万物活于世,有各种各样的痛苦:生,老,病,死,劳作,饥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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