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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混好了?来不及思悟。干脆再装部电话吧?钟小鲁建议。装电话?她需要吗?能装吗?会需要的,你以后社交肯定会很多,有个电话方便。至于能不能,自己出钱到各方面跑跑关系,怎么不能?她想了想,装就装吧,怎么方便怎么来。人活着就是有什么条件就利用什么条件。
第一个电话就是打到北京烤鸭店,定了一桌饭,把这些帮忙的人都请去吃了一顿。一切由钟小鲁张罗,钱不必花得太多,但尽量丰盛体面,车子我在厂里找一辆面包,不要叫出租了。他里里外外联络着,向她建议着。又有几家晚报要来采访,也是他出面安排。你可真成了咱们林小姐的管家了。他可不光是管家,还是小林的经纪人。不,还是代理人。得了,还是保镖。饭桌上哥们儿七嘴八舌地起哄着。她微笑,举杯:谢谢大家。他也呵呵笑着:来,大伙儿干一杯。等大家哄着灌酒时,他转头笑着对她说:本人愿意长期担任你的经纪人。这是句风趣的玩笑,又传达着明确的意思。她拿起酒瓶:来,我再给你倒一杯。
她确实感到需要他,他万事很周全。一出烤鸭店,她就对他说:我想给古陵县的舅舅寄点钱,你帮我办一下好吗?寄多少,一千?……行,我去办。他立刻点头道。还有,你稍稍准备一下,这是他们今晚八点采访你的提纲,他把一页纸递给她。采访时间我和记者们也讲好了,限制在一小时之内,否则你太累了。
她还需要一个人逛逛商店,给自己买几件衣服。这是女人一有钱就想到的事情。王府井百货大楼,东四人民市场,西单百货商场。她进出着,从从容容地逛着。人有钱了,买东西反而不匆忙了。她站在一个个高档服装的柜台前消消闲闲地看着,抬手指着,这件连衣裙,拿给我看看好吗?女营业员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她一眼,慢慢走过来把裙子递给她。她不张扬,只是挑剔地、翻来覆去地看看,然后放下。再换那件我看看好吗?女营业员稍有些不耐烦地把刚才那件收起,又取下这一件,脸色不大好地撂在柜台上,然后耷下眼皮看她翻看着裙子,那意思是说:我等着你,你买不买啊?她依然仔细地挑剔了一番,说道:这件款式不错,做工粗了些。抬起头:再拿那件我看看。女营业员脸色更难看了:价钱看好了,那件是二百多的。林虹一脸平静:我知道。女营业员翻着白眼打量了她一下,转身又摘下第三件。她看了,满意了,从皮夹中把钱取出来了。女营业员脸色顿时温和:您还要别的吗?她用目光慢慢扫视着,不动声色:除了这,还有更好的吗?
在裘皮大衣专柜,一件紫貂皮大衣吸引住了她,太好看了。照理夏天不是买裘皮衣的季节,但她惟恐失之交臂。她要看看,试穿试穿。营业员是胖胖的中年妇女,听了她的话,胖脸毫无表情,漠然看着前方:“买吗?四千八。”我先看看。“不买不要看。”不看,怎么买呢?胖脸收回目光,打量地看看她,瞥了瞥她手中提的衣袋,转过身摘下紫貂皮大衣。
她站在穿衣镜前左右转着,太合适了。冬天,上身穿件漂亮的毛衣,下身穿条毛料裙子,外面把貂皮大衣一套,暖暖和和,雍雍容容,都有了。
衣服并不在于多而杂,要有几件合体而讲究的。她欣赏完了,脱下,用手抚摸着光柔滑亮的皮毛:我过两天来买,还有吗?胖胖脸白了她一眼:“买就有,不买就没有。”我今天没带那么多钱,这样吧,这件我要了,您给我包好,我先预付五百块钱,明天我再带四千三来取衣服,行吗?胖胖脸立刻看明白这真买的架式了,满脸热情:“您在哪儿,电影制片厂?行行,您不用预付款了,我这就给您包起来,明儿等您带钱来取吧。明儿这时候,还是我的班儿。”
有钱逛商店,真是女人的一大享受。
第二天,电影协会在北京饭店举行茶话会,她与电影厂的领导、导演、演员一起乘大轿车来了。她有说有笑,平和而不骄矜。她对所有人都友好,但又无须攀附。人获得自信才能这样自自然然,不卑不亢。幸福的心态。
北京饭店她是头一次来。东楼,西楼,钟小鲁陪着她先转转。一层的商场,卖服装,工艺美术品,旅游用品,名贵中药,金银首饰,光华灿烂。人们缓缓观看着,挑拣着,有一多半是衣冠楚楚的外国人。英语和汉语交杂。这儿一般东西你不要买,因为这儿东西比外面贵。钟小鲁劝道。外面没有的,你实在想要,可以考虑。她点点头,立刻就懂了。她在卖项链的玻璃柜前久久停留,要来两串选着。钟小鲁又在一旁说了:如果想要,我托人从国外给你买吧。这些项链做工不够精致。她一听立刻放下了:那行。她现在有钱,但绝不想瞎花钱,花冤枉钱,她买东西讲究质量。
茶话会就要开始了,她同一群人说说笑笑步入大厅。一桌桌坐满人,笑语喧哗。突然,她看见顾晓鹰正在一张靠边的桌上斜坐着。他也看见她了,目光怔了一下,上下把她扫了一眼(那一瞬间,她意识到自己今天穿着十分高雅讲究),竟不由自主地往起立,立到一半似乎又犹豫了,被桌椅夹着僵成一个弯腰弯腿的尴尬样。
她却平淡地一笑,对钟小鲁介绍道:“这是顾晓鹰,我和你讲过的。”又对顾晓鹰介绍道:“这位是胡正强,我的导演。这位是钟小鲁,副导演。这位是……”
顾晓鹰连连笑着点头,胡正强等人只是礼貌地致致意,就忙着和别人周旋了。林虹看出了顾晓鹰有一丝自惭形秽。“我是随便来看看……”他对她解释道。“噢,那我们走吧。”林虹和人们说笑着往大厅里面走,与四面八方的电影界人士寒暄。她已是这个圈子内的人,她觉得顾晓鹰冷冷落落地坐在背后远远的角落中。
喧嚣热闹都过去了,晚上一个人坐在自己的窝里,顿显冷清安静。
父母留下的地毯是紫红色的,家具是深栗色的,还散溢着令她惆怅怀念的淡淡温馨。彩电打开了,看了看白天茶话会的报道——里面有自己两个镜头——又关上了。纱窗帘随着微风拂动,外面是夏夜,是灯火,一切都变得太快了,像坐在游乐场的电动火车上,上下飞旋,头晕目眩。
自己出国吗?她摇摇头。父亲的遗作,自己已翻看过,看不出有太大的价值,自己还为之费时吗?自己还画画吗?下一部选哪个剧本?范丹林晚饭后来过,告诉她:后天举行他母亲的追悼会。她是一定要去的。自己今后对范丹林什么态度呢?他对自己的意思是明白的。还有,钟小鲁呢?
敲门声。是童伟。“我来看看你的新居。”他说。请坐吧。她说。“你一个人干什么呢?”我正走神呢。“生活反差太大了,有点恍惚?”是吧。“这很好理解,人生多变嘛。”人生太怪了,有时候简直弄不清它是怎么回事。“弄不清就弄不清呗。”近两个月来,她和他经过几次唇枪舌剑,现在相互很平和。他很愿意和她聊点什么,她也很愿意和他谈点什么,磊磊落落的好朋友。“我和你在一块儿时,人性就变得好一些。”他说。什么意思?她问。“我这个人不好,从内心深处蔑视他人,特别是蔑视女人。和你在一起时我比较尊重人,也比较心平气和。”那是为什么?“因为你教训了我吧?”她笑了:我能教训你?“你不明白,和你在一起,我一点邪念都没有,只觉得和你是好朋友。我和其他女人从没这样过。”其他女人都顺着你?“古人说不打不相交,相互尊重的友谊大概需要建立在力量平衡的基础上。不平衡,总会出现以强凌弱的。”是吗?她目光中露出了思索。
童伟走了,夜更静了。她独自在沙发上坐着。沙发很软,脚很舒服地踏在地毯上。只开着壁灯,光线柔和地照着房间。这个安谧的窝是她的?写字台上的电话是她的?墙上挂着自己的大剧照,画报封面上登着自己的彩照,那也是她的?她不断地怀疑,又不断地确认。人生是怎么回事?什么叫实现自我?这些问题都显得大而无当。眼下要考虑的是:自己下一步干什么?接受哪个剧本?结婚不结婚?再想得多了,是毫无必要的奢侈,是可笑的矫情。只有那些最虚伪的人才一天到晚用“人生价值”这样的词藻来说道。
她一下富有了:事业,地位,名誉,金钱,社交,爱慕者,机会……可她反而有点寂寞。人生莫非如此?真静啊。她目光久久地停在电话机上,心中突然生出和谁谈谈的愿望。安逸独居的女人大概都这样?她走到电话机旁,顺手拨了个号码。
李向南接电话了,两个人随随便便聊开了,极平常的一些话。最后,李向南告诉她:他最近常胃疼,经医生诊断,很可能是胃癌。
他一开始也不相信自己会得癌症。
坐在自己面前的是个年轻的男医生,白衣帽增加着他一丝不苟的严谨。“你一个人来的?”他问,“没有人陪着你来?”自己笑笑:我这么个大活人,能走能跑的,要啥人陪啊。随即又有些警觉:是不是我有什么恶症?“这个……”医生埋头在病历上写着什么。有什么情况您如实说吧,我经受得住,我会很冷静。要是让我怀个悬念,反而心理负担太重。
医生讲了他的诊断。
他不相信:这不可能。
“你有过胃溃疡病史吧?”是,他下乡时患过,后来好了。“这就是个基础。你不是很长时间以来食欲减退,消化不良吗?”是……可他不能讲明自己这两个月的心理背景。“后来,你又胃部疼痛吧?”是。可胃疼不是常见病吗?“不能孤立地看。你最近不是还有呕吐现象吗?那也是胃癌的典型症状。”我……“而且,呕吐物是咖啡色吧?”这我没注意。“让你做了大便隐血试验,虽然阴性,但这种试验并不一定能排除癌症,关键是你又很瘦削。”我一贯比较瘦。“我刚才不是问你了,你最近是不是更瘦了?”
大夫,胃癌还应有什么症状?
“贫血,皮肤苍白。”我不贫血啊。“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贫血。如果胃肿瘤出血不多,时间不长,并不一定表现为贫血,就像不明显造成大便隐血一样。可是你其他症状很像,我刚才在你胃部,就是剑突下面,摸到了肿块。这是最重要的。”
他一时说不上话来。
还有哪些症状可以确定这一点?他又问。
“你的临床症状已经很够下这个诊断了。还有一点,胃癌患者,往往左侧锁骨的淋巴结肿大,这一点你不明显,但是,以上症状已构成判断了。并不是所有人表现全部症状。”
那就算确诊了?
“不,这是最初步的。还要做个X线钡餐检查,拍个片子,不过今天不能做。你先预约登记一下,可能要排到下个月中下旬。”
要等一个月?他不能拖这么久,要尽快确诊,他不能忍受这不明确性的折磨。他把情况告诉了李文静和李文敏,并嘱她们无论如何不要让父亲知道。在她们的帮助下,找到父亲的一个老战友,他妻子是医院的副院长,把钡餐检查提前安排到下两周了。然而,这两周时间也让他不可忍受。“哥,我知道一个中医杞大夫,专治肿瘤的。他一看你脸,一看你手掌,再号号脉,就能确诊你是不是。”李文敏说。
他们去了。小小的门诊所里坐满了等候的病人,几乎都是癌症患者。他低声和他们攀谈:杞大夫诊断准吗?“准。”都这样回答。于是便听到许多令人信服的事例:哪个哪个病人,他一看就说:你有子宫癌。那位妇女不信,到大医院一查,果然是。哪个哪个病人,他一看脸,就说,你是肺癌。去一检查,果然是。
他规规矩矩坐在杞大夫面前,讲述了自己在医院看病检查的经过。这位中医大夫对医院的检查似乎并不重视,他凭经验诊断着。最后说:“胃里有瘤子,这肯定。”
他和旁边的李文敏相视了一下,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怎么办?”李文敏问。
“相信西医,去开刀。相信中医,吃药。”
“能治好吗?”
“先吃几剂看看吧。”
药方开了,没吃。他要等X线钡餐检查。
林虹来看他,天下着大雨。“我陪你走走吧。”林虹说。两个人打着伞在雨雾蒙蒙的街道上走着。“你觉得你真会得癌症吗?”她问。
他沉默不语,她也不言语了。两人在雨水中走着。风裹着雨很猛地扫过街道,激起迷茫茫的水雾,大汽车,小汽车,裹着雨衣的自行车,黑影般稀稀寥寥地逃窜着。又一阵风刮来,两个人都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你冷吗?林虹看看李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