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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戈尔文集-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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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惑傻瓜的眼睛。我知道你是多么崇高。我岂能为窃取虚假的荣誉的资本而出卖你的友谊。打开纸包看吧,里面是我作品的灰烬。我的作品明天必是一撮尘土,干脆今天就付之一炬!……………………①般金·钱德拉·查特吉(1838—1894):孟加拉语近代文学创始人。短笛卖牛奶的吉努居住的小巷边有一幢二层楼房,一楼窗户钉着铁条。湿漉漉的墙壁泥灰驳落,到处是褐色的斑痕。用美国布做的门帘上画着财神迦奈斯。除了我,租用一楼房间的还有一个生灵——蜥蜴,它与我的区别在于它不缺少食品。我是商业厅最年轻的文书,月薪二十五卢比。下班后辅导“达特”种姓人的孩子复习功课,报酬是一顿便饭。然后到瑟亚尔达车站消磨黄昏,省下点灯的花销。听到哐当哐当的车轮声,汽笛声,旅客的喧嚷声,苦力的叫喊声……挨到十点半钟,才返回黑糊糊凄冷的住所。我姑母的村庄座落在达勒斯瓦利河畔,她的侄女曾与我这个命途多舛的人缔结姻缘。成亲的吉期在迩,我“犯上作乱”的罪行败露,只得仓皇出逃。新娘摆脱了“灾难”,我亦如此。新娘未能步入洞房,但每日在我的心房进进出出。她身裹达卡绸纱丽,眉宇间是一颗硕大的吉祥痣。近来,阴雨绵绵,电车票价又涨了,薪水却被克扣。小巷角落里,榴莲和芒果的皮核、鱼鳍、小猫的尸体、炉灰……堆积着,腐烂着。我使用的多孔的旧伞的现状,颇似七扣八扣的薪金。办公室沉闷的氛围的唯一装饰品,是膜拜保护大神毗湿努的乐天派库比康特的俏皮话。淫雨的黑影潜入潮湿的斗室,像堕落陷阱的困兽,昏迷不动。白天黑夜,我感到与半死不活的世界死死捆在一起。住在巷口的甘达先生,有一头细心梳理的波浪形黑发和一双大眼,性格豪爽,自小爱吹笛。岑寂的午夜,夜色阑珊的拂晓,光影交叠的下午,小巷恶浊的空气中,常萦绕他的笛音。有天黄昏,他吹起沉郁的“兴都”、“巴鲁亚,曲调,暮空弥漫着万古不变的离愁。顷刻之间,小巷恍如哀绝的醉鬼呓语般的虚幻。我陡地感到,我——穷文书哈里帕特,与莫卧儿的皇帝阿格巴尔无甚区别,破伞与华盖循着凄婉的笛音一齐飞向天国。这笛音听来尤为真切动人的地方,流淌着达勒斯瓦利河。无尽的黄昏,河畔黑棕榈的浓荫里,菜园里,她在等待,身裹达卡绸纱丽,眉宇间是一颗硕大的吉祥痣。步步高升楼梯口左面的走廊里,我每天上午跟尼勒穆尼学习英语。破墙旁边有棵高大的罗望子树,结果的季节,猴子在树上蹦来窜去。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离开英语课本,追踪猴子摇动的尾巴。每每此时,先生拧我的耳朵,以证实我与红眼猴在理性上的差异。放了学,我在植物家族里执教。园子里有黑浆果树、酸果树、一排槟榔树。沿墙自生的一棵幼枣树是我的学生。我用板尺一面揍枣树一面训斥:“瞧你这笨蛋,参天的黑浆果树结果了,可你又矮又小,不求上进!”我恭听父亲的教诲,常听见“上进”两个字。听他一再地讲拾破烂的卖一篮篮碎玻璃,最后成为百万富翁的故事,“上进”的概念在我眼前变得具体而清晰。人无不想成为富翁,起码也得像巴吉德普尔镇放高利贷的帕珠·马雷克那么富裕,连同黑浆果累累的园子,我家这幢楼房已经典押给他了。我天天教育枣树,要以帕珠·马雷克为楷模,快快长高。我一天两次用棍子测量枣树的高度。我的火气越来越旺,它却视而不见,不长高,也不结果。盛怒之下,我挥舞木棍噼哩叭啦狠狠揍了它一顿。我越拧它的耳朵,它的叶子落得越多,进步越是缓慢。这时,我当税务员的父亲调到了巴尔达曼县,我转入加尔各答一所高级英语学校,起步向高官显爵的顶峰攀登。父亲谢世不久,我在秘书处奠定了步步高升的基石。可是妹妹已到了出嫁的年龄,我不得不托人求情,借了一大笔债,好歹操办了她的婚事。我的婚事也有了眉目,明年二月九日,新春的暖风体内体外吹拂的时光,就……晴天霹雳,我被人从我的职位上撸了下来。我的境况恰似害虫啮噬的、外表光亮的生果子,狂风袭来,咚地坠地。春天的花事出了问题,只怨我时乖命蹇。公事房的财神别转脸不再垂青于我,家里的财神早已另觅新筑的金莲台了。我拿着文凭四处寻找工作,奔波了数日下来,我形容枯槁,眼光呆滞,肚子瘪了下去,鞋跟断裂,肤色和旧床单相近。我登门向达官贵人求助,几乎跑断了腿。这时我突然收到一封信,因借款到期无力偿还,放高利贷的帕珠·马雷克依法没收了我家典押的房产。我匆匆赶回老家,上楼推开窗户,碰到一根树枝。我心里恼火,用力一推,一看,原来是我的“学生”。枣树枝繁叶茂,向我表明它已“高升”了,同上门占房的帕珠·马雷克一模一样。朝觐者①我们冒着严寒启程。这是时机最糟糕的极其漫长的旅程,道路迂曲,朔风刀一般锋利,寒冷不可抵御。驼峰磨伤、脚痛难忍、脾性暴烈的骆驼,不时趴卧在融化的冰雪上。想起春天山底下的宫苑,衣着华丽、手擎盛满芳醴的杯盏的名媛淑女,心里好不沮丧。牵骆驼的脚夫骂骂咧咧,怨声不绝,一个个溜之大吉,寻找烈酒、女人去了。火炬已经熄灭,找不到打尖的旅舍,路经的城市满布敌意、猜疑;村落肮脏,且漫天要价。困难重重!最后我们决定通宵赶路,累了打个盹。听见谁在唱歌,准是疯子!黎明时分,我们进入凉爽宜人的山谷,雪线下是潮湿的沃土,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林木的气息,山涧淙淙流淌,水车的叶片拍击着幽暗。天边屹立着三棵树。浑身雪白的老马在山坳奔驰。我们走到门上挂着葡萄藤的酒肆前,只见两个人脚踏着空酒坛,在洞开的大门口掷骰子赌钱。打听不到任何消息,我们继续前进。时光飞逝,傍晚,我们到了目的地,应该说,这段经历是令人满意的。这一切仿佛发生在邈远的往昔,又仿佛是有意发生在现在,写下,请写下这句话——如此迢遥的地方牵引我们来寻死还是觅生?“生”已有过一回,我们有不容置疑的证据。在这以前,我见过“生”也见过“死”,自忖两者不是一码事。然而,这“生”是非常冷酷的,它的折磨是惨毒的,像死,像我们的死。我们返回自己的国家,返回自己的王国。但在陈规陋习中,没有丝毫的安宁,周遭不可亲近的人抱着各自的神像。我死了反倒轻松。……………………①本篇为译诗,原诗作者:t.s.艾略特。儿童圣地一几更天了?没有回答。蒙昧的光阴在亘古的迷津里徘徊,望不见陌生的路的终端。山底下的瞑暗像倒毙的恶魔的眼珠,叆叇的浓云压迫苍穹的胸脯,洞穴里一团团黑雾犹如剁碎的夜阑的肢体。天边刺目的火光,忽明忽灭,那是无名煞星红眼的窥视?抑或是原始的饥渴伸抖着的滴血的舌头?“蜕变”的泪滴般的狼藉的杂物,仿佛是生灵未完的游戏的残骸;是恣意挥霍的权势的破损的牌楼,湮没的河道上被遗忘的腐朽的桥梁,神祗离弃的天祠里蛇洞迂曲的祭坛,未做成便腐蚀了的隐入虚无的阶梯。蓦地,传来石破天惊的巨响,那是禁锢的山洪冲出隘口的轰鸣?还是疯狂旋舞的苦修者高诵的骇人的经咒?大火包围的森林自毁的惨叫?可怕的喧嚣下面,流动着轻微的音流,好似火山喷发的熔岩,里面熔合着嫉贤妒能的窃窃私语、卑鄙的飞短流长、愚蠢的尖利的傻笑。那里,人像历史的纸屑,随风飘荡。火炬的光影中,他们满面是恐惧。一天,无端的猜疑驱使一个狂人一刀砍死他的邻居。不公正的裁决立即激起广泛愤怒的争吵。一个妇人绝望哀号:“唉,唉,我们迷失方向的儿子堕落了。”一个美女裸露着洋溢青春美酒的醇香的芳躯,格格地笑道:“区区小事!”二虔诚者坐在山巅皎洁的宁静中,不眠的目光寻觅星光的暗示。云团凝聚,夜鸟哀鸣飞翔的时刻,他说:“别害怕,兄弟,记住人是伟大的。”他们不以为然地说:“太初的力量是兽性,兽性是恒久的。诚实实际上是自欺欺人。”蒙受打击时,他们惶恐地打听:“兄弟,你在哪里?”听到的回答是:我在你身边。黑暗中不见他的身影。他们议论纷纷:那话音是陷入恐惧产生的幻觉。虚妄的自慰。在暴虐的荆棘丛生的大漠里,为占有海市蜃楼,人们累世经代地互相残杀。三云散天晴,东方地平线上跃出了启明星。大地的胸膛徐呼出一声惬意的长叹。林径上荡漾着绿叶簌簌的絮语,鸟儿在枝头唱歌。“时辰到了。”虔诚者肯定地说。“什么时辰?”“启程的时辰。”他们不解其义,坐着胡猜乱想。晨曦的爱抚渗透泥土深处,世界的根须里泛起生命的活力。一种轻微的声音传入大家的耳朵:向“完美”的圣地进发吧!这激动人心的崇高的声音迅速在人群中传播。男人仰望天际,女人合掌覆额,孩子拍巴掌嬉笑。红日在虔诚者的眉宇描了个金色吉祥痣。人们齐声欢呼:啊,兄弟,我们赞颂你。四旅人从各个角落出发——从尼罗河流域,从恒河之滨,从西藏冰冷的河谷,他们漂洋过海,翻山越岭,穿过无路的沙漠,在葛藤如网的密林里开辟道路,在城墙环护的都市大门前走来了。他们有的徒步,有的骑马,骑象,骑骆驼。有的战车上飘扬着中国的绸旗。皈依不同宗教的教徒诵念着不同的经文焚香前行。护卫帝王的军卒的刀戟寒光闪闪,擂响的鼓声如同雷鸣。托钵僧披着破烂袈裟,王公贵族身着耀眼的缀金缎带绸袍。健步如飞的求学的年轻人推着为学识的荣誉和高龄的重荷压得步履蹒跚的老学究。无数母亲、处女、新娘说说笑笑,托着盛放白檀香膏的圆盘,提着灌满香水的铜壶。行列里还有跛子,瞎子,病人,残疾人,娇声娇气、香水味儿刺鼻的妓女,出售神灵、道貌岸然的宗教商贾。何谓“完美”?!无人讲得清楚。以往所作的阐释,不过是在私利上粘贴高尚的标签,赋予无上的价值,为有恃无恐的盗窃带来无穷的机会,以龌龊肉体的不倦的贪欲构筑臆想的天堂。五乱石横卧的山路崎岖、艰险。虔诚者在前面带路,身后是强者、弱者、年轻人、老年人、统治者、半饥半饱的农夫……有的脚底起泡,精疲力尽,有的满腔忿懑,有的产生怀疑。他们计算迈出的步伐,不时询问:还有多远?虔诚者以歌声作为回答。他们听他唱歌,皱起眉头,但不敢走回头路。人流的惯性和朦胧的希望驱策他们向前。他们减少睡眠,缩短休息时间,展开互相超越的激烈竞赛,唯恐落后蒙受欺骗。一个个黄昏尾随白昼来临,一条条地平线落在身后。未知的邀请以看不见的信号向他们招手。他们的表情变得冷峻,抱怨越来越刺耳。六入夜。跋涉了一天的人们在榕树底下铺席坐下。一阵风吹灭了灯,稠粘的幽黑宛如昏眠。人群中呼地站起一个人,指着带路人吼道:“骗子,你骗了我们。”一个个喉咙迸发出严厉的责问,女人们咬牙切齿,男人们破口大骂。末了,一个胆大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击他一拳。一个个人站起来,拳脚相加,他失去生命的躯体倒在地上。死寂的夜,远处隐隐传来涧水声,空气中浮荡着淡淡的茉莉花香。七旅人们惊慌失措。女人嘤嘤啜泣,男人厉声呵斥:“别哭!”挨了鞭子的狗惨叫一声,停止狂吠。长夜漫漫。男男女女激烈地辩论,谁应承担责任?他们吼叫,咆哮,行将拔刀动武的时候,夜色稀薄了,霞光掠过山峰,布满天空。他们骤然平静下来。太阳伸手痛惜地抚摸血迹斑斑的死者的安详的额头。女人们放声大哭,男人们双手捂脸。有人想溜之大吉,但脚挪不动,罪责的锁链把他与无辜的牺牲品拴在一起。他们痛楚地互相问道:“谁为我们指路?”“我们打死的人为我们指路。”东方的一位老人说。大家默默地垂下头。“怀疑使我们抛弃了他,“老人继续说,“暴怒使我们杀害了他,现在爱使我们又接受了他,他的死使他在我们的生活中复活,他是伟大的死亡的战胜者。”他们全站了起来,齐声高呼:“胜利属于死亡的战胜者!”八年轻人呼吁:“向爱和力量的圣地前进!”千万个喉咙迸发誓言:“我们要战胜今世和来世!”他们看不清楚目标,但怀有一致的热情。他们共同的炽热愿望藐视着死亡的危险。他们不再问路有多远,他们心里没有疑虑,走路不感到疲劳。死去的引路人的灵魂在他们心里,在他们的前方。他超越死亡,跨越生命的界限。他们走过播下种子的农田,经过装满谷物的粮仓,穿过消瘦的身躯企望重新充盈生命力的贫苦的土地,沿着人口密集的城市的通衢大道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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