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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什么都会不胫而走,这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城里,而老是喜欢管闲事的人立刻认出是阿娜。当然这还不过是种猜测,但人家听了特别高兴;另外再加上阿娜的老妈子所供给的情报。公众的好奇心如今在旁边等他们自投罗网了,成千成百的眼睛都在暗中窥探。狡猾的城里人不声不响的埋伏在那里,好似一只等着耗子的猫。
倘使阿娜不是这个跟她过不去的社会出身,没有那种虚伪的性格,那末虽有危险,她或许还不会让步:一般人的卑鄙的恶意倒可能激怒她,使她反抗。但是教育把她的天性给制服了。她尽管批判舆论的横暴与无聊,心里还是尊重舆论;舆论要是制裁她,她也会接受;如果舆论的制裁和她的良心冲突,她会派她的良心不是。她瞧不起城里人,又受不了被城里人瞧不起。
终于到了一个大家可以公然毁谤的时间。狂欢节近了。
直到这个故事发生的时代为止,——(以后是改变了),——当地的狂欢节始终保存着肆无忌惮与不顾一切的古风。这个节日最初的作用,原是让大家松散一下的;因为一个人不管愿意不愿意,精神上老是受着理性约束,所以在理性的力量越强的时代,风俗与法律越严格的地方,狂欢节的表现越大胆。阿娜的城市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平日为了礼教森严,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受到牵掣,到了那个节日,大家就格外放纵起来。所有积在灵魂下层的东西:嫉妒,暗中的仇恨,下流无耻的好奇心,人类作恶的本能,一下子都突围而出,要吐口气了。每个人都可以戴了面具,到街上去羞辱他心中记恨的人,把自己耐着性子在一年中听来的消息,一点一滴搜集起来的丑闻秘史,在广场上当众宣布。有的人用一辆车来表演。有的擎着高脚灯,字画兼用的揭露城中的秘密故事。有的竟化装为自己的敌人,形容毕肖,教街上的野孩子一看就能指出本人的姓名。那三天之内还有专事诽谤的小报出版。上流人士也狡狯的参预这种匿名攻击的玩艺。地方当局绝对不加干涉,除了带有政治意味的隐喻以外,——因为这种漫无限止的自由曾经好几次引起本地政府与外邦代表的纠纷。——但市民是毫无保障的。大家老是提心吊胆,怕受到这样的公然侮辱。这一点对于本城的风化的确大有裨益;而那种表面上的清白便是城里人引以自豪的。
当时阿娜心里就存着这种恐怖,——其实并无根据。她没有多大理由需要害怕。在当地的舆论界中,她的地位是太不足道了,人家不会想到去攻击她的。但在与世隔绝的情形之下,加上几星期的失眠所引起的极度疲乏与神经过敏,她能想象出最无理由的恐怖。她把那些不喜欢她的人的凶恶过分夸张了:以为四面八方都有人猜疑她,只要一件极小的事就能把她断送掉,而谁敢说这种事不是已经做下了呢?那末她势必受到可怕的侮辱,人家会不留余地的暴露她的隐私,搜索她的内心:阿娜一想到要这样的当众丢丑,恨不得钻下地去。据说几年以前,一个受到这种羞辱的姑娘不得不全家逃出本乡。——你又绝对没法自卫,没法阻止,甚至也没法知道会出点儿什么事。何况单单疑心要出事,比着切实知道要出什么事更不好过。阿娜象无路可走的野兽一般,睁着眼睛向四下里瞧望。她知道,就在自己家里,她已经被包围了。
阿娜的老妈子年纪四十开外,名叫巴比:高大,结实,太阳穴和脑门部分的肉已经瘪缩,脸盘很窄,下半部却很宽很长,牙床骨底下的肉望两边摊开去,象一只干瘪的梨。她永远挂着笑容,眼睛跟钻子一样的尖,陷得很深,拚命的望里边缩,眼皮红红的,看不见睫毛。她老是装做很快活,爱戴主人,从来没有相反的意见,很亲热的关心他们的健康;有事吩咐她罢,她对你笑着;责备她罢,她也对你笑着。勃罗姆认为她忠诚老实,什么考验都经得起。喜孜孜的神色和阿娜的冷淡正好成为对照。但好些地方她很象女主人:象她一样说话极少,穿扮严肃而整齐;也象她一样热心宗教,陪她去做礼拜,凡是灵修方面的功课都做得很到家;至于仆役的本分,例如清洁,准时,操守,烹饪,更是没有话说。总而言之,她是个模范仆人,同时也是一个埋伏在家里的标准敌人。阿娜凭着女性的本能,那是不大会误解女人的心思的,把巴比看得很清楚。她们你瞧不起我,我瞧不起你,而且心里都知道这一点而不表示出来。
克利斯朵夫回来那夜,阿娜痛苦到极点,虽然打定主意不再看见他,仍旧偷偷的赤着脚,在黑洞里摸着墙壁走过去。正要进克利斯朵夫卧房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脚底下不是光滑冰冷的地板,而是一层暖暖的,软绵绵的灰。她蹲下去用手一摸,心里明白了:原来甬道里有二三米的地方,都给铺了一层薄薄的细灰。巴比的狡计,无意中居然跟当年的矮子弗洛商用来侦察特里利斯坦和伊索尔德幽会的老办法一模一样。少数的好榜样跟坏榜样,几百年来都有人摹仿:可见人类真会保存经验。——当时阿娜毫不迟疑,一方面瞧不起这种诡计,一方面要表示什么都不怕,便继续向前,走进克利斯朵夫的卧房,也没对他提到这件令人不安的事,只在回去的时候,拿一把壁炉的扫帚,仔细把灰上的脚印扫平了。——第二天早上阿娜和巴比相见之下,一个冷冷的沉着脸,一个照例堆着笑容。
巴比有个比她年纪大一些的亲戚常常来看她。那是在教堂里看门的,做礼拜的日子就在门口站岗,缠着白地黑条、吊着银坠子的臂章,手里拿着一根上端弯曲的杖。他本行是做棺材的,名叫萨米·维兹希,人长得又高又瘦,脑袋望前伛着一点,不留胡子,象乡下老头儿一样的严肃。他对宗教很诚心,凡是有关本区教徒的谣言,他比谁都熟悉。巴比和萨米想结婚,他们互相佩服,佩服彼此的严肃,坚定的信仰,和凶狠的性格。但两人并不急于决定,都很谨慎的在暗中观察。——最近萨米来的次数比较多了,而且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进来的。阿娜走过厨房,往往从玻璃门中瞧见萨米靠近炉灶坐着,巴比在一边缝着东西。他们俩尽管说话,你可听不见一点儿声音,只看到巴比眉飞色舞的扯动嘴唇,萨米抿着那只一本正经的大嘴笑着,完全是副怪相:喉咙里却没有声响,屋子里静悄悄的。阿娜一进厨房,萨米就恭恭敬敬站起来,一声不出,直要等她走了才敢坐下。巴比听见开门声,马上打断了话,还故意装做刚才谈的是无关紧要的题目,极恭顺的向阿娜堆着笑脸,等待吩咐。阿娜疑心他们在议论自己;但她太瞧不其他们了,决不肯降低身分去偷听他们的谈话。
铺灰的诡计被阿娜破掉以后的第二天,阿娜跨进厨房,一眼就瞧见萨米拿着她夜里扫起脚印的小帚。原来她是在克利斯朵夫房里拿的,这时才想起忘了归还原处,竟丢在自己屋里,被巴比尖锐的眼睛发见了。此刻巴比和萨米正在推敲这件故事。阿娜声色不动,巴比顺着女主人的目光瞧着扫帚,假意笑了笑,解释道:“扫帚坏了,我要萨米给修理一下。”
阿娜不屑揭穿这个无聊的谎话,只做没听见;她瞧了瞧巴比的活儿,批评了几句,若无起事的走了出来。可是一关上门,她的傲气完全没有了,不由得躲在走廊的拐角儿上偷听,——(她的确是屈辱到了极点之才会出此下策),——只听见很短促的笑了一声,接着又是一阵唧唧哝哝,轻得简直听不见。但她当时吓昏了,自以为听到了她怕听的话,似乎他们谈的是下次狂欢节中的化装会和喧扰。没有问题,他们想把铺灰的故事穿插进去……可能是她听错了;但她神经过敏到病态的程度,半个月来又老想着被公众羞辱的念头,所以她非但把不确定的事当做可能,而且是必然的了。
从此她就打定了主意。
当天晚上,——(就是狂欢节以前的星期三),——勃罗姆被请到离城二十里左右的地方去出诊,要第二天早上才能回来。阿娜关在屋里,不下来吃饭。她预备就在这晚上实行她的计划。但她决意自个儿实行,不告诉克利斯朵夫。她瞧不其他,心里想:
“他虽然答应也不相干。男人总是自私的,只会扯谎。他有他的艺术,很快会把我忘了的。”
并且这个好象毫无恻隐之心而生性暴戾的女人,或许对她的同伴还有点儿怜悯。但她太强悍了,自己还不愿意承认有这点同情。
巴比告诉克利斯朵夫,说太太要她代为道歉,因为不大舒服,想早些休息。克利斯朵夫只能在巴比监视之下独自吃晚饭;她絮絮叨叨的在旁嚼舌,逗他开口,并且一而再,再而三的替阿娜说客气话,终于连那么轻信的克利斯朵夫也起了疑心。他正想利用这一晚跟阿娜彻底谈一谈。他也拖不下去了。当天黎明时分约定的话,他并没忘掉。如果阿娜要求,他是准备履行诺言的。同时他也明白两个人这样的自杀未免太荒唐,什么事都解决不了,只有把痛苦和丑事压在勃罗姆身上,最好还是彼此分手,自己一走了事,——只消他有勇气离开她;但这一点便大有问题,他最近不是走了又回来的吗?可是他又想,等到离开她以后觉得受不了的时候,再一个人自杀也不为迟。
他希望吃过晚饭能溜进阿娜的卧房。但巴比老跟在他背后。往常她的工作很早就完的;这一晚她扑在厨房里洗刷不完;赶到克利斯朵夫以为终于得到释放的时候,她又想出主意在通到阿娜卧房的甬道中整理一口壁橱。克利斯朵夫看到她一本正经的坐在一只高凳上,才知道她整个晚上不会走开了。他气愤之极,恨不得把她跟那些一堆又一堆的盘子碟子一起摔下楼去;但他捺着性子,教她去问问女主人怎么样,他能不能去看她一下。巴比去了,回来用一种狡狯的,高兴的神气瞧着他,说太太好了一些,想睡一会,希望别打搅她。克利斯朵夫又恼又烦躁,想看书又看不下去,便回到自己屋里去了。巴比直等他熄了灯才上楼,还预备在暗中监视,特意把房门半开着,以便听到屋子里的声音。不幸她没法熬夜,一上床就睡熟了,而且一觉睡到天亮,哪怕天上打雷,哪怕存着极大的好奇心,也不会醒的。这一点对谁都瞒不了,她的打鼾声隔了一层楼也听得见。
克利斯朵夫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便到阿娜房里去了。他心里非常不安,需要和她谈话,他走到门口,旋着门钮,不料门拴上了,便轻轻敲了一会:没有回音。他拿嘴巴贴在锁孔上,先是低声的,继而是迫切的哀求……毫无动静,毫无声息。他以为阿娜睡着了,但觉得自己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因为竭力要听屋子里的声音,他把脸紧贴在门上:一股好似从门内透出来的气味使他吃了一惊,便低下身子,仔细辨了辨,原来是煤气。他登时浑身冰冷,拚命的推房门,也顾不得会不会惊醒巴比了;可是房门动都不动……他想出来了:跟阿娜的卧室相连的盥洗室内有一个小煤气灶,一定是被她把龙头旋开了。非砸开房门不可。克利斯朵夫虽然慌乱,头脑还清楚,知道无论如何不能让巴比听见。他把全身的重量压在门上,悄悄的使劲一顶。那扇坚固而关得很严的门只格格的响了一下,还是不动。阿娜的卧室和勃罗姆的书房中间另外有扇门相通。他便绕进书房,不料那扇门也关上了。这儿的锁是在外边的,他想把它拉下来,可是不容易。他先得撬去木头里的四只大螺丝钉,但身边只有一把小刀,黑洞里什么都看不见,又不敢点火,怕把煤气引着了,连屋子都炸掉。他摸索了半日,终于把刀尖旋进一只螺丝,接着又旋进了另外一只,刀尖断了,手也弄破了;那些螺丝钉又是异样的长,怎么也旋不出来。浑身淌着冷汗,又焦急又狂乱,他脑子里忽然浮起一幅童年往事:似乎看到自己十岁的时候被关在黑房里,撬去了锁逃出屋子的情形……终于最后一只螺丝退下了,锁也拿下来了,掉下许多木屑。克利斯朵夫冲进房间,打开窗子,立刻吹进一阵冷风。克利斯朵夫撞着家具,在黑暗中找到了床,摸索着,碰到了阿娜的身子,颤危危的手隔着被单摸到一动不动的腿,直摸到她的腰:原来阿娜坐在床上发抖。煤气还没有发生作用:屋子的天顶很高,窗户都不大紧密,到处有空气流通。克利斯朵夫把她搂在怀里。她却气愤愤的挣扎着,嚷道:“去你的罢!……你来干什?”
她把他乱打一阵,可是感情太激动了,终于倒在枕上,大哭着说:“哎哟!哎哟!得重新再来的了!”
克利斯朵夫抓着她的手,拥抱她,埋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