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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他去罢,克利斯朵夫,我欠你的债也得还你的。”
人家的攻击,克利斯朵夫固然不以为意,另外一个人却没有看破一切的涵养。那便是爱麦虞限。
欧洲的思想界演变得非常快。它仿佛跟机械方面的新发明和新的引擎同时加增了速度。偏见与希望这种存粮,从前足够维持人类一二十年的,此刻在五年之中就被消化掉了。几代的思想都在那里飞奔,一代跟着一代,往往还是一代踏着一代:时间已经下了冲锋令。——爱麦虞限被人追出了。
讴歌法兰西毅力的诗人从来没否认他宗师奥里维的理想主义。尽管爱国心那么热烈,他依旧崇拜精神上的崇高伟大。他在诗歌中提高着嗓子预告法兰西的胜利,乃是要借此表示自己的信仰,表示他的爱法兰西是因为它代表今日欧罗巴最高的思想,代表那个向暴力反攻而得胜的权利。不料权利本身就染上了暴力的气息,暴力又赤裸裸的出现了。新兴的一代,结实,耐苦,渴望战斗,在没胜利之前就存着胜利者的心理。他凭着他的肌肉,凭着他宽阔的胸脯,起着他的强烈而渴求享受的感官,凭着他象鸷鸟一般遨翔于平原之上的巨翼而得意扬扬,急不及待的想扑下来试试他的利爪。民族的英武,超越海洋超越阿尔卑斯的飞翔,横跨非洲沙漠的驰骋,新时代的十字军(神秘气息不比菲力气二世和维尔哈杜伊昂为少,功利观念也不比他们多),把民族的头脑冲昏了。那①些年轻人对于战争的认识都是从书本上来的,以为是壮美的。他们声势汹汹,取着挑衅的态度。什么和平,什么思想,他们都厌倦了;他们所宣扬的是战争,说法兰西的威力将来可以在战争的洪炉中锻炼出来。因为种种的学说无非是可厌的空谈,他们便存了反抗的心,瞧不起以信仰为主的理想。他们大吹大擂,提倡狭窄的见识,粗暴的现实主义,也提倡民族的自私自利,露骨的自私自利,只要能增加本国的光荣,不惜把别人和别的民族踩在脚下。他们排斥外族,反对民主,极力主张——连最无信仰的人在内——恢复旧教的势力,因为他们需要把“宇宙万物的本体”集中在一处,需要把“无穷无极”交给维持秩序而掌权的人监督。昨天那些温和的饶舌家,空洞的理想主义者,人道主义的思想家,不但受到轻视,并且还被认为社会的罪人。在青年人眼中,爱麦虞限便是属于这一类的。而爱麦虞限为之非常痛苦,也非常愤慨。
…
①菲力普二世为十二至十三世纪时的法王,第三次十字军领袖之一。维尔哈杜伊昂为十二至十三世纪时法国史家,政治家,曾发动第四次十字军。
他知道克利斯朵夫象自己一样受到这种不公平的待遇,而且更厉害,便同情克利斯朵夫了。他的恶劣的心绪早已使克利斯朵夫灰心,不再去看他。现在他的骄傲仍旧不允许他去找克利斯朵夫,使人看出他后悔。但他想出办法,好象是无意中遇到的,而且还使对方先来迁就他。这样以后,他的小心眼儿的脾气总算满足了,不再隐藏他欢迎克利斯朵夫的访问。从此两人时常见面,不是在这个家里,就是在那个家里。
爱麦虞限把心中的牢骚都对克利斯朵夫说了。他被那些批评惹得气愤之极;又因为克利斯朵夫不怎么动心,就拿报上评论克利斯朵夫的文字给他看,人家说克利斯朵夫不懂他本行的文法,不懂和声,剽窃同行,亵渎音乐,叫他做“老疯子”;又说,“这些大发神经的表演,我们受够了!我们是代表秩序,代表理智,代表古典的平衡……”
克利斯朵夫看了只觉得好玩,他说:“这是应有的事。青年人总把老年人丢在臭沟里的……不错,在我的时代,一个人要到六十岁才被认为老。如今大家跑得快多了……无线电,飞机……每一代的人都疲倦得更快……可怜的家伙,他们的得意也不会久的!让他们赶快瞧不起我们,在太阳底下耀武扬威罢!”
但爱麦虞限不是象克利斯朵夫那样健康的人。他思想上是刚强的,却受着有病的神经控制;心是热烈的,身体是残废的;他需要战斗,却生来不是个战斗的人。某些恶毒的批评竟使他痛彻心肺。
“啊!”他说,“要是批评家们知道,他们随便说的一句不公平的话使艺术家受到怎样的痛苦,他们也要觉得那套本领可耻了。”
“他们何尝不知道!他们就靠这个过活的。世界上不是大家都得生存吗?”
“那简直是一般刽子手。我们被生活折磨到浑身是血,为了跟艺术斗争而筋疲力尽。他们非但不伸出手来,不用慈悲的态度提到你的弱点,不用友善的心情帮你补救那些弱点,倒反双手插在袋里,眼睁睁的看你挑着重担上坡,说:'哼!他到不了的!……'等到你上了山顶,有的说:'上是上去了,可是方法不对!'有些更固执的还说:'他并没爬到呀!……'——他们不把石子摔在你腿上教你倒下来,已经是你的大幸了。”
“话得说回来,有时他们中间也有两三个好人,那给你的好处才大呢!毒蛇猛兽到处都有,不论哪一行。没有慈悲心的艺术家,抱着一肚子虚荣和牢骚,把世界当作他的战利品,因为不能细细咀嚼而暴跳如雷:这样的人不是也有吗?那不是最要不得的吗?你得耐着性子。不论什么祸害都还有点儿好处。最凶恶的批评家对我们也是有益的;他好比一个练马的人,不许我们在路上闲逛。每次我们自以为达到了目的,就有猎狗来咬我们的腿。往前罢!得跑得更远一点,爬得更高一点!我还在向前,它已经不耐烦再来追我了。别忘了那句阿拉伯的名言:'不结果的树是没人去摇的。唯有那些果实累累的才有人用石子去打。'我们应该可怜那般不受骚扰的艺术家。他们将来会留在半路上,懒洋洋的坐着。等到他们想站起来,两条拳曲的腿已经挪不动了。我的敌人品实是朋友,我欢迎他们。他们在我一生中给我的好处,远过于我的朋友,因为所谓朋友其实倒是敌人。”
爱麦虞限不由得微微的笑了。随后他说:“可是象你这样一个老战士,受一般刚出头的小子教训,不觉得难过吗?”
“我只觉得他们好玩,”克利斯朵夫回答。“这种傲慢表示他们热血奔腾,只想往外流。从前我自己就是这样的。这是三月中的骤雨,下在刚刚复活的土地上……让他们来教训我们罢。归根结蒂,他们是对的。应当由老年人去学青年人!他们利用了我们,忘恩负义是应有之事!……但他们凭了我们的努力,可以比我们走得更远,可以把我们尝试的事去实地做出来。倘若咱们还有点儿朝气,那末也来学一学,想法子脱胎换骨。要是办不到,要是咱们太老了,那么瞧着他们,咱们心里也高兴。看到萎靡不振的人类永远会开出鲜花来,看到这些青年人的乐天气息多么有生气,看到他们欢天喜地的去冒险,看到这些为征略世界而再生的种族:不是挺有意思吗?”
“没有我们,哪里会有他们!他们的欢乐是我们的眼泪给培养出来的。那骄傲的力量是整整一代人的痛苦开出来的花。你们就是这样的为人作嫁……”
“这句古话是不对的。我们创造一个超出我们的种族,其实还是为了我们自己。我们把他们的储蓄收起来,在一间四面通风的小屋子里保护它,拼命的抵着门才能挡住死神。我们亲手开辟了胜利的路,让儿子们走。我们的苦难把前途挽救了。我们把方舟驶到了福地的进口。它将来会驶进港去,带着他们一起,同时也靠了我们的力量。”
“我们横渡沙漠,拿着神圣的火把,捧着我们民族的神明,把这批在今日已经成人的孩子背着走,可是他们还会有一天记得我们吗?……忧患痛苦,忘恩负义,这些滋味我们已经尝够了。”
“那末你后悔吗?”
“不。一个象我们这样轰轰烈烈的时代,为了它所创造的一个时代作牺牲,的确有一种悲壮的伟大,使你感到醉意。舍身忘我的欢乐,现代的人是体会不到的了。”
“我们还是最幸福的人。我们爬上了尼波山,山脚下展开着我们不会进去的地带。但我们比那些将来进去的人更能①欣赏那风景。凡是下降到平原中去的,就看不见平原的广大与遥远的天边了。”
…
①据《旧约·申命记》,摩西去世以前,曾登此眺望上帝预示他不能进去的福地。
克利斯朵夫给乔治和爱麦虞限的那种令人安定的影响,是从葛拉齐亚的爱情中汲取来的。由于这股爱情,他才感到自己和一切年轻的东西密切相连,才对于生命的一切新的形式永远抱着同情。不管使大地昭苏的是什么力量,他总是跟这力量在一起,哪怕在和他对立的时候。看到那些新兴的民主政治,一小部分的特权阶级为了自私自利而惊呼狂叫,克利斯朵夫可是不怕;他决不把衰老的艺术死抓不放,决不奉那些陈言俗套为金科玉律;他深信不疑的等着,等一种比以前更有力量的艺术,从虚无缥渺的幻境中,从科学与行动已经兑现的梦想中产生出来;他欢迎世界上新的曙光,不管旧世界的美是否要跟自己一同死灭。
葛拉齐亚知道她的爱情给克利斯朵夫的好处:因为知道了这一点,她精神上达到了更高的境界。她用书信来对他发挥力量。并非她有什么可笑的念头,想在艺术方面指导他:她太聪明了,对自己的界限看得很清楚。但她那个准确而纯粹的声音好比一只音叉,给他拿去调准灵魂的。只要克利斯朵夫觉得那声音说出来的就是他自己所想的,他就能想到一些完全准确,纯粹,而值得说出来的思想。一架美妙的乐起的声音,对于音乐家正象他的梦境所寄托的一个美丽的肉体。两颗相爱的心灵自有一种神秘的交流:彼此都吸收了对方最优秀的部分,为的是要用自己的爱把这个部分加以培养,再把得之于对方的还给对方。葛拉齐亚不怕告诉克利斯朵夫说她爱他了。因为大家不在一起,也因为她知道永远不会嫁给他,所以她说话倒更自由了。这爱情有股宗教般的热诚感染了克利斯朵夫,使他能永久保持和气的心情。
葛拉齐亚固然给克利斯朵夫领会到和气,但她自己早已没有和气了。身体完全磨坏了,精神的平衡也受到严重的损害。儿子的情形并无起色。两年来她老是惴惴不安的过日子,而雷翁那罗还要玩那种致人死命的手段,增加她的恐惧。他使爱他的人整天提心吊胆的本领,简直到了最高峰;为了要人注意,为了折磨坏人,他空闲的头脑里装满了奇妙的念头,结果竟变成一种狂病。最惨的是,在他装病的时候,真正的病慢慢的加深了,死神来到门口了。真是惊心动魄的讽刺!葛拉齐亚几年来被儿子假装的病磨够了,等真病来的时候倒反不再相信……一个人的感情是有限度的。她的慈悲心被谎话透支完了。临到雷翁那罗说出了实话,她却以为他做戏;而她一朝明白真相之后,又一辈子的悔恨不尽。
雷翁那罗恶毒的心理始终不变。他对谁都不爱,却不答应周围的人除他以外再喜欢别人。他唯一的情欲是妒忌。他把母亲和克利斯朵夫隔离了还不满足,还想毁掉他们之间始终如一的亲密的关系。他已经拿他常用的武器——害病——教母亲发誓不再嫁人,但仍旧不放心,更要逼母亲和克利斯朵夫停止通信。这一下她忍无可忍了。儿子的滥用威权把她解放了。她揭穿他的谎话,狠狠的骂了他一顿,过后又责备自己,象犯了罪似的;因为雷翁那罗狂怒之下,真的病倒了。而他的病势因为母亲不愿意相信而更加严重。他愤恨之极,只希望快快死去,好对母亲出起,可没想到这希望真会实现。
赶到医生告诉葛拉齐亚,说她的儿子没救的时候,她好似中了霹雳一般。但她还得把绝望的心情藏起去,骗那个屡次9骗她的儿子。他自己也觉得这一回真的严重了,可不愿意相信,拚命瞅着母亲的眼睛,只盼望象他说谎的时候一样能看到责备他的表情。终于到了不能不信的时间。那对他跟他的家属都是可怕到极点:因为他不愿意死!
看到儿子终于长眠不起的时候,葛拉齐亚没有一声叫喊,没有一声怨叹;她的沉默使人奇怪,其实她连痛苦的气力都没有了;唯一的愿望是死。她继续干着日常的事,表面上照旧很镇静。过了几星期,她更加沉静的脸上甚至也会堆起笑容来了。谁也没想到她内心的悲苦,尤其是克利斯朵夫。她只把消息通知他,完全没提到她自己,对于克利斯朵夫又不安又恳切的来信置之不复。他想赶来,她教他不要来。过了两三个月,她又恢复了以前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