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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里斯朵夫-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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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他对自己这种杳无音信的态度暗暗的觉得痛快,因为知道那边有人等他,有人爱他……有人爱他?她还从来没向他这么说过,他也从来没向她说过。没有问题,两人都知道这一点,用不着说的。可是还有什么比听到对方的心愿更可宝贵的呢?为什么他们迟迟不说呢?每次他们正要倾吐的时候,老是有桩偶然的事,不如意的事,把他们岔开了。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他们浪费了多少时间!……他急不及待的想从那张心爱的嘴里听到那几句心爱的话。他也急不及待的想把那些话说给她听。在空无一人的车厢里,他高声说了好几遍。离家越近,他心越急,竟变成一种悲怆的苦闷了……快点儿到吧!快点儿到吧!噢!一小时之内他可以看到她了! 
  他回到家里正是早上六点半。一个人都没起来。萨皮纳的窗子关着。他提着脚尖走过院子,不让她听见。他想到教她出岂不意的惊奇一下,不由得笑了。他奔上楼去,母亲还睡着。他毫无声息的洗了脸;肚子饿得很,到食橱里去找东西又怕惊醒母亲。他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便悄悄的打开窗子,看见照例最先期床的洛莎在那里扫地。他轻轻的叫她。她一看见就做了个又惊又喜的动作,接着可又一本正经的沉下了脸。他以为她还在生他的气;但他兴致很好,便下楼走到她身边: 
  “洛莎,洛莎,〃他声音很高兴的说,〃拿些东西给我吃,要不然就得吃你啦!我饿死了!” 
  洛莎笑了笑,带他到楼下的厨房里,一边替他倒一碗牛奶,一边不由得对他的旅行和音乐会提出一大堆问话。他很乐意回答,因为到了家觉得挺快活,连听到洛莎的絮聒也差不多喜欢了;可是洛莎在问长问短的时候突然停住,拉长着脸,眼睛望着别处,好似有什么心事。随后她重新说下去;但她似乎埋怨自己的多嘴,又突然停住了。终于他注意到了,问: 
  “你怎么啦,洛莎?还跟我怄气吗?” 
  她拚命摇头,表示否认,然后转过身来向着他,以她那种举动突兀的习惯,冷不防两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说:“噢!克利斯朵夫!” 
  他吃了一惊,把手里的面包掉在地下:“什么!什么事?” 
  她又说:“噢!克利斯朵夫!……闯了大祸呀!……” 
  他把桌子一推,结结巴巴的问:“这里?” 
  她指着院子对面的屋子。 
  他嚷道:“噢!萨皮纳!” 
  洛莎哭着说:“她死了。” 
  克利斯朵夫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站起来,觉得要跌交,赶紧抓住桌子,把桌上的东西都倒翻了,他想叫喊。他感到剧烈的痛苦,终于呕吐起来。 
  洛莎吓坏了,抢着上前,捧着他的头,哭了。 
  赶到能开口的时候,他说:“那决不会是真的!” 
  他明知是真的,但他要否认事实,要已经发生的事没有发生。一看到洛莎泪流满颊,他就不再怀疑,嚎啕大哭了。 
  洛莎抬起头来叫了声:“克利斯朵夫!” 
  他趴在桌上蒙着脸。她向他探着身子:“克利斯朵夫!……妈妈来了!……” 
  克利斯朵夫站起来:“噢!不,我不愿意她看见我。” 
  他晃晃悠悠的,眼睛给泪水蒙住了;她拉着他的手,把他带进一间靠着院子的柴房。她关上了门,里边全黑了。他随便坐在一个劈柴用的树根上,她坐在柴堆上。外边的声音在这儿已经听不大清;他尽可以大叫大嚷,不用怕人听到。他便放声大哭。洛莎从来没看见他哭过,甚至想不到他会哭的;她只知道象她那样的女孩子才会落眼泪,一个男人的绝望可使她又是惊骇又是哀怜。她对克利斯朵夫抱着一腔热爱;而这种爱全没有自私的意味,只是一心一意的要为他牺牲,为他受苦,代他受罪。她象做母亲一般的把手臂绕着他,说: 
  “好克利斯朵夫,别哭了!” 
  克利斯朵夫掉过头去,回答说:“我愿意死!” 
  洛莎合着手:“别说这个话,克利斯朵夫!” 
  “我愿意死。我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活着有什么意思?” 
  “克利斯朵夫,我的小克利斯朵夫!你不是孤独的。还有人爱你……” 
  “那跟我有什么相干?我什么都不爱了。别人死也好活也好。我什么都不爱,我只爱她,只爱她!” 
  他把头埋在手里,哭声更大了。洛莎再没有什么可说的。克利斯朵夫的爱情这样自私,她心如刀割。她自以为和他最接近的时候,不料变得更孤独更可怜。痛苦非但没有把他们拉近,倒反隔得更远了。她很伤心的哭着。 
  过了一会,克利斯朵夫止住了哭声,问:“可是怎么的呢?怎么的呢?……” 
  洛莎明白他的意思,回答说:“你走的那晚,她害了流行性感冒,就此完了……” 
  “天哪!……干吗不写信给我呢?〃他抽嗒着问。 
  “我写了信,可不知道你的地址:你又没告诉我们。我到戏院去问,也没人知道。” 
  他知道她是怕羞的,上戏院去一定很难为了她。 
  “可是……可是她要你写的?〃他又问。 
  她摇摇头:“不。可是我想……” 
  他眼睛里表示出一点感激,洛莎的心融化了:“可怜的……可怜的克利斯朵夫!” 
  她流着泪勾着他的脖子。克利斯朵夫咂摸到这种纯洁的感情多么可贵。他多么需要安慰,便把她拥抱了:“你真好,那末你也喜欢她吗,你?” 
  她挣脱了身子,向他热情的望了一眼,一句话也不回答,哭了。 
  这一眼使他心中一亮,那就等于说:“我爱的不是她啊……” 
  克利斯朵夫几个月来不知道的——不愿意看到的事,终于看到了:她爱着他。 
  “嘘!有人叫我了。” 
  他们听见阿玛利亚的声音。 
  “你愿意回家去吗?〃洛莎问。 
  “不,我还不能回去,不能跟母亲说话……等一会儿再看……” 
  “那末你留在这儿,我去去就来。” 
  他待在黑暗的柴房里,只有那结着蜘蛛网的小风洞漏进一道阳光。街上有女人叫卖的声音,隔壁马房里,一骑马在喘气,把蹄子踢着墙。克利斯朵夫发觉了洛莎的心事并不高兴,只是精神分散了一下。他从前不明白的事,如今全明白了。从来不加注意的无数的小事,都给回想起来,显得简单明了。他很奇怪怎么会想到这些,又觉得把自己的苦难从心上丢开,哪怕是一分钟罢,也是不应该的。然而这苦难太惨酷了,保卫生命的本能比他的爱情更强,逼着他把目光转向别处,去想到洛莎的问题;那好比一个投河自杀的人不由自主的要随便抓住一件东西,让自己再在水面上支持一会。并且因为此刻他正在痛苦,所以能感觉到另外一个人的痛苦,——为他而受的痛苦。他明白了刚才她流的那些眼泪。他觉得洛莎可怜,也想到从前自己对她多么残忍,——将来还是要残忍。因为他不爱她。他爱她有什么用呢?可怜的小姑娘!……他白白的对自己说她心肠很好(她刚才已经给他证明了),但她心肠好跟他有什么相干?她的生命又跟他有什么相干?…… 
  他想:“为什么她倒不死而死了那一个呢?” 
  他又想:“她活着,她爱我,她爱我这句话今天可以对我说,明天可以对我说,我终身她都可以对我说;——可是另外一个,我唯一爱的一个,她可没有说出她爱我就死了,我也没有跟她说我爱她,我永远不能听她说的了,她也永远不能听到我的了……” 
  最后一晚的情景又在心头浮起:他记得他们正要说话的时候,被洛莎岔开了。于是他恨洛莎。 
  柴房的门开了。洛莎低声唤着克利斯朵夫,摸黑找他。她抓着他的手。他一碰到就觉得有种反感:他埋怨自己不应该这样,可是没用;那简直是不由自主的。 
  洛莎一声不出。她的深刻的同情居然把她教会了静默。克利斯朵夫很高兴她不用无聊的话来扰乱他的悲伤。可是他想知道……只有和她才能讲起她。他低声问: 
  “她什么时候……?” 
  (他不敢说出死这个字。) 
  “到上星期六刚好八天。” 
  忽然有件过去的事在他脑中闪过。他问:“是在夜里吗?” 
  洛莎诧异的望着他:“是的,在夜里两三点钟的时候。” 
  那个凄凉的调子又在他心中响起来。 
  “她有没有受到剧烈的痛苦?〃他哆嗦着问。 
  “不,不,谢谢老天;告诉你,好克利斯朵夫,她差不多没有什么痛苦,人那么软弱,一点儿没有挣扎。我们马上看出她是完了。” 
  “可见她,她自己有没有这样觉得?” 
  “不知道。我相信……” 
  “她有没有说什么话?” 
  “没有,一句也没有。她只是象小孩子一样的叫苦。” 
  “那时你在那里吗?” 
  “是的,头两天她哥哥没有来以前,就是我一个人在那里。” 
  他感激之下,紧紧握着她的手: 
  “谢谢你。” 
  她觉得自己的血望心中倒流。 
  静默了一会,他吞吞吐吐的问出那句老是压在心上的话: 
  “她没有留下什么话……给我吗?” 
  她很难过的摇摇头。她真想能说出他心里期待着的话,只恨自己不会扯谎。她安慰他说:“她神志昏迷了。” 
  “她说话吗?” 
  “我们听不大清。她说得很轻。” 
  “女孩子到哪儿去了?” 
  “给舅舅带到乡下去了。” 
  “她呢?” 
  “她也在那边,是上星期一从这儿出发的。” 
  他们俩又哭了。 
  外边,伏奇尔太太的声音又在叫洛莎了。克利斯朵夫一个人在柴房里温着那些死后的日子。八天!已经八天了……噢!天哪!她变成怎么样啦?八天之中下过多少雨!……而这个时期内他倒在笑,倒在快活。 
  他在口袋里碰到一个纸包,是鞋子上用的一副银扣子,他买来预备送她的。他想起那天夜晚自己的手放在她脱着鞋子的脚上。那只纤小的脚如今在哪儿呢?一定觉得很冷吧!……他又想到,那个温暖的感觉便是他对这个心爱的肉体的唯一的回忆。他从来不敢用手碰一碰她的身体,把它抱在怀里。现在她去了,对他始终是个陌生人。关于她的肉体和灵魂,他都一无所知。她的外表,她的生命,她的爱情,他没有拿到一点儿纪念……她的爱情吗?……他有什么证据?没有一封信,没有一件遗物,——什么也没有。到哪儿去抓握她的爱呢?在他自己心里呢,还是在他以外?……唉!只有一片虚无!除了他对她的爱,除了他自己,她还剩些什么?……——可是不管怎样,他努力想把她从毁灭中抢救出来,想否认死:这种热烈的愿望,使他在激昂的坚信的冲动之下,紧紧抓着那一点儿最后的残余: 
  “……我没有死,我只改换了住处; 
  我在你心中常住,你这见到我而哭着的人。 
  被爱者化身为爱人的灵魂。” 
  他从来没读到这几句伟大的名言;但它们的确藏在他的心底里。每个人都要轮到去登上千古长存的受难的高岗。每个人都要遇到千古不灭的痛苦,抱着没有希望的希望。每个人都要追随着抗拒过死,否认过死,而终于不得不死的人。 
  他躲在屋里,整天关着护窗,免得看见对面的窗子,他避着伏奇尔家里的人,只觉得他们讨厌。其实他并没可以责备他们的地方:这些人多么忠厚多么虔敬,决不会再说出他们对亡人的感想。他们知道克利斯朵夫的痛苦,不管心里以为如何,面上总是尊重他的痛苦,留着神绝对不在他面前提到萨皮纳的名字。但他们是她生前的敌人,便是这一点就能使克利斯朵夫在萨皮纳死后跟他们做敌人了。 
  并且,他们叫叫嚷嚷的作风并没改变;即使他们的同情是真诚的,而且还是短时间的,他们也显而易见没有受到这个不幸的打击,——(那不是挺自然的吗?)——甚至暗里觉得拔去了眼中钉也难说。至少克利斯朵夫是这么猜想。因为伏奇尔一家对他的用意现在被他看破了,他更容易加以夸张。其实他们对他并不在乎,倒是他把自己看得很重。他相信萨皮纳的死既然替房东们的计划去掉了一重障碍,他们一定觉得洛莎有希望了。因此他讨厌洛莎。只要别人——(不问是伏奇尔夫妇,是鲁意莎,是洛莎)——在暗中支配他,他就不管什么情形,非和人家硬要他爱的人疏远不可。每逢他的最不能受到侵犯的自由似乎受到侵犯的时候,他就会跳起来。而且这一回的事不只跟他一个人有关。旁人一相情愿的替他作主,不但损害了他的权利,同时也损害了他倾心相与的死者的权利。所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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