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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里斯朵夫-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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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个人有关。旁人一相情愿的替他作主,不但损害了他的权利,同时也损害了他倾心相与的死者的权利。所以他竭力要加以保卫,虽然并没有人攻击那些权利。他怀疑洛莎的好意,因为她看着他痛苦而痛苦,时常来敲他的门,想安慰他,和他谈谈故世的人。他并不拒绝,他需要和认识萨皮纳的人提到萨皮纳,打听她病中的细节。但他并不因之感激洛莎,以为她的好心是有作用的。她一家的人,连阿玛利亚在内,让她跑来作长时间的谈话,要是阿玛利亚自己没有好处,会答应洛莎这样做吗?洛莎不是也跟家里的人有默契吗?他不能相信她的同情是完全真诚而没有私心的。 
  当然她不能毫无私心。洛莎的哀怜克利斯朵夫是真的;她努力想用克利斯朵夫的眼光来看萨皮纳,想从克利斯朵夫身上去爱萨皮纳;她狠狠的埋怨自己从前不该对死者抱有恶感,甚至在夜晚的祷告中求萨皮纳宽恕。可是她,她是活着,每天时时刻刻看到克利斯朵夫,她爱着他,用不着再怕另外一个,另外一个已经消灭了,连她留给人的印象将来也会消灭,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了,或许有朝一日……——这些念头,洛莎能不想吗?固然朋友的痛苦就是她的痛苦,但在她痛苦的时候,她能把突然之间冒起来的快乐与非分的希望压下去吗?接着她马上责备自己。而那些念头也不过象电光般的一闪。可是已经够了,克利斯朵夫已经看到了。他眼睛一瞪,她心里就凉了半截,看出他的恨意;萨皮纳死了而她活着,他就恨她这一点。 
  面粉师赶了车来搬萨皮纳的家具。克利斯朵夫教课回来,看见门前和街上,堆着一张床,一口橱,被褥,衣裳,所有她留下来的东西。他看得难受极了,便急急忙忙的走过去,不料在门洞里劈面撞见贝尔多,被他拦住了: 
  “啊!亲爱的先生,〃他兴奋的握着克利斯朵夫的手,〃咱们那天在一块儿的时候哪想得到?咱们多高兴呵!可是她的确是从那次该死的游河以后得了病的。唉,别说了吧,怨也没用!现在她死了。以后就要轮到我们了。这就叫做人生……你,你身体怎么样?我吗,我很好,托老天的福!” 
  他满脸通红,流着汁,有股酒气。一想到他是她的哥哥,可以随便提到她的事,克利斯朵夫觉得很难堪。面粉师可是很高兴遇到一个朋友能够谈谈萨皮纳;他不了解克利斯朵夫的冷淡。他一出现就教人突然之间想到农庄上的那一天,又冒冒失失的提起快乐的往事,一边说话一边用脚踢着萨皮纳的可怜的遗物:这些情形会勾起克利斯朵夫多少痛苦,在面粉师是万万想不到的。只要他嘴里一提到萨皮纳的名字,克利斯朵夫心就碎了。他想找个机会教贝尔多住嘴。他踏上楼梯,可是面粉师钉着他不放,在踏级上挡住了他絮絮不休。有些人,特别是乡下人,谈到疾病就津津有味;面粉师便是这个脾气,他非常细致的描摹萨皮纳的病情,克利斯朵夫再也忍不住了(他硬撑着,使自己不至于痛苦得叫起来),老实不客气打断了贝尔多的话,冷冷的说了声: 
  “对不起,少陪了。” 
  他连作别的话都不说就走了。 
  这种冷酷无情使面粉师大为气愤。他并不是没猜到妹子跟克利斯朵夫暗中相恋的情形。而克利斯朵夫竟表示这样的不关痛痒,真教他觉得行同禽兽,认为克利斯朵夫毫无心肝。 
  克利斯朵夫逃到房里,气都喘不过来了。在搬家的时间,他不敢再出门,也决心不向窗外张望,可是不能不望;他躲在一角,掩在窗帘后面,瞧着爱人零零碎碎的衣服都给搬走。那时他真想跑到街上去喊:“喂!喂!留给我吧!别把它们带走啊!〃他想求人家至少留给他一件东西,只要一件,别把她整个儿的带走。但他怎么敢向面粉师要求呢?他在她的哥哥面前根本没有一点儿地位。他的爱,连她本人都没知道:他怎么敢向别人揭破呢?而且即使他开口,只要说出一个字,他就会忍不住嚎啕大哭的……不,不,不能说的,只能眼看她整个儿的消灭,沉入海底,没法抢救出一丝半毫…… 
  等到事情办完,整个屋子搬空了,大门关上,车轮把玻璃震动着,慢慢的去远了,听不见了,他就趴在地下,一滴眼泪都没有,连痛苦的念头,挣扎的念头都没有,只是全身冰冷,象死了一样。 
  有人敲他的门,他躺着不动。接着又敲了几下。他忘了把门上锁:洛莎开进来了,看见他躺在地板上,不由得惊叫了一声,站住了。克利斯朵夫怒气冲冲的抬起头来说: 
  “什么事?你要什么?别来打搅我!” 
  她迟疑不决的靠在门上,嘴里再三叫着:“克利斯朵夫!……” 
  他一声不响的爬起来,觉得被她看到这情形很难为情。他拍着身上的灰尘,恶狠狠的问:“哦,你要什么?” 
  洛莎怯生生的说:“对不起……克利斯朵夫……我来……我给你拿……” 
  他看见她手里拿着一件东西。 
  “你瞧,〃她向他伸出手来。“我问贝尔多要了一件纪念品。我想你也许会喜欢……” 
  那是一面手袋里用的银的小镜子,她生前并非为了卖弄风情而是为了慵懒而几小时照着的镜子。克利斯朵夫马上抓住了,也抓住了拿着镜子的手: 
  “噢!好洛莎!……” 
  他被她的好意感动了,也为了自己对她的不公平非常难过。他一阵冲动,向她跪了下来,吻着她的手:“对不起……对不起……” 
  洛莎先是不明白,随后却是太明白了;她脸一红,哭了出来。她懂得他的意思是说: 
  “对不起,要是我不公平……对不起,要是我不爱你…… 
  对不起,要是我不能……不能爱你,要是我永远不爱你!……” 
  她并不把手缩回来:她知道他所亲吻的并不是她。他把脸偎着洛莎的手,热泪交流:一方面知道她窥破了他的心事,一方面因为不能爱她,因为使她难过而十分悲苦。 
  两人便这样的在傍晚昏暗的房中哭着。 
  终于她挣脱了手。他还在喃喃的说:“对不起!……” 
  她把手轻轻的放在他的头上。他站起身子。两人不声不响的拥抱着,嘴里都有些眼泪的酸涩的味道。 
  “我们永远是好朋友,〃他低声的说。 
  她点了点头,走了,伤心得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他们都觉得世界没有安排好。爱人家的得不到人家的爱。被人家爱的岂不爱人家。彼此相爱的又早晚得分离。……你自己痛苦。你也教人痛苦。而最不幸的人倒还不一定是自己痛苦的人。 
  克利斯朵夫又开始往外逃了。他没法再在家里过活,不能看到对面没有窗帘的窗,空无一人的屋子。 
  更难受的是,老于莱不久就把底层重新出租了。有一天,克利斯朵夫看见萨皮纳的房里有些陌生面孔。新人把旧人的最后一点儿遗迹也给抹掉了。 
  他简直不能待在家里,成天在外边闲荡,直到夜里什么都看不见了才回来。他到乡下去乱跑,而走来走去总走向贝尔多的农庄。可是他不进去,也不敢走近,只远远的绕着圈子。他在一个山岗上发见一个地点,正好临着庄子,平原,与河流;他就把这地方作为日常散步的目的地。从这儿,他的目光跟着蜷曲的河流望去,直望到柳树荫下,那是他在萨皮纳脸上看到死神的影子的地方。他也认出他们俩终宵不寐的两间房的窗子:在那边,两人比邻而居,咫尺,天涯,被一扇门,一扇永恒的门,分隔着。他也能在山岗上俯瞰公墓,可踌躇着不敢进去:从小他就厌恶这些霉烂的土地,从来不愿意把他心爱的人的影子跟它连在一起。但从高处远处看,这墓园并没阴森的气象,而是非常恬静,在阳光底下睡着……睡着!……哦,她多喜欢睡啊!……这儿什么也不会来打搅她了。田野里鸡声相应。庄子上传来磨子的隆隆声,鸡鸭的聒噪声,孩子们玩耍的呼号声。他看见萨皮纳的女孩子,还能分辨出她的笑声呢。有一回,靠近庄子的大门,他躲在围墙四周凹下去的小路上,等她跑过便把她拦住了,尽量的亲吻。女孩子吓得哭了,差不多认不得他了。他问: 
  “你在这儿快活吗?” 
  “快活……” 
  “你不愿意回去吗?” 
  “不!” 
  他把她松了手。小孩子的满不在乎使他很难过。可怜的萨皮纳!……但孩子的确就是她,有点儿是她……虽然是那么一点儿!孩子不象母亲,她明明是从母腹中经过的,但那神秘的勾留只给她淡淡的留下一点儿母亲的气息,留下一点儿声音的抑扬顿挫,吊起嘴唇、侧着脑袋的模样。其余的部分全是另外一个人;而这另外一个和萨皮纳混合起来的人,使克利斯朵夫非常厌恶,虽然他没有明白承认。 
  克利斯朵夫只有在自己心中才能找到萨皮纳。她到处跟着他;但他只有在孤独的时候才真正觉得和她在一起。她和他最接近的地方莫过于那个山岗,远离着闲人,就在她的本乡,到处都有她往事的遗迹。他不惜赶了多少里路到这儿来,一边奔着一边心跳的爬上岗去,好象赴什么约会似的;那的确可以算是个约会。他一到便躺在地下,——那是她曾经躺过的;他闭上眼睛,就被她的印象包围了。他不看见她的面貌,不听见她的声音,他不需要这些;她进到他心里,把他抓住了,他也把她占有了。在这种热情冲动的幻觉中,除了和她同在以外,什么知觉都没有了。 
  而这种境界也是不长久的。——实在说来,自然而然来的幻觉只经验到一次;第二天便是他有意追求的了。而以后虽然克利斯朵夫尽力要它再现也没用。那时他方始想起要把萨皮纳真切的形象唤引起来;以前他可是没有这个念头的。有时他居然成功了,象几道电光似的一闪,使他心中一亮。但那是要几小时的等待,熬着几小时的黑暗才能得到的。 
  “可怜的萨皮纳!〃他想道。〃他们都把你忘了,只有我爱着你,永远把你存在心里,噢!我的宝贝!我占有你,抓着你,决不让你逃掉的!……” 
  他这样说着,因为她已经逃掉了:她在他的思想里隐去,好似水在手里漏掉一样。他老是回到那里去赴她的约会。他要想念她,便闭上眼睛。过了半小时,一小时,甚至两小时,他发觉自己一无所思。山谷里的声响,闸口下面潺潺的水声,在坡上啮草的两头山羊的铃声,在他头上的小树间的风声,一切都渗进他软绵绵的思想,好似浸透一块海绵那样。他对着自己的思想发气,硬要它服从意志,钉住那个死者的形象;但过了一忽,他疲倦不堪,叹了口气,又让思想被外来的感觉催眠了。 
  他振作精神,在田野里跑来跑去,寻访萨皮纳的印象。他到镜子里去找,那是映射过她的笑容的。他到河边去找,那是她的手曾经在水中浸过的。但镜子和水只反射出他自己的影子。走路的刺激,清新的空气,奔腾活跃的血,唤起了他心中的音乐。他想既然找不到她,就换个方向吧。 
  “唉!萨皮纳!……〃他叹了一声。 
  他把这些歌曲题赠给她,努力要使他的爱情与苦恼在其中再现……可是没用:爱情与苦恼固然是重现了,可完全没有萨皮纳的分。爱情与痛苦是望着前面而不是回顾以往的。克利斯朵夫没法抵抗他的青春。生命的元气又挟着新的威势在他胸中迸发了。他的悲伤,他的悔恨,他的贞洁的火炽的爱情,他压在心里的肉欲,把他的狂热煽动起来了。虽然哀痛,他的心却是跳得那么轻快激昂,兴奋的歌曲按着如醉如狂的韵律响亮起来;一切都在庆祝生命,连悲哀也带着庆祝的意味。克利斯朵夫太坦白了,不能老是凭着自己;他承认自己并不在想念爱人,就瞧不起自己。可是生命在那里鼓动他;精神上充满着死气而肉体充满着生气,他只能很悲哀的听凭那再生的精力,和生活的盲目的狂欢把他摆布;痛苦,怜悯,绝望,无可补救的损失的创伤,一切关于死的苦闷,对于强者无异是猛烈的鞭挞,把求生的力量刺激得更活泼了。 
  克利斯朵夫也知道,在他心灵深处有一个不受攻击的隐秘的地方,牢牢的保存着萨皮纳的影子。那是生命的狂流冲不掉的。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座埋藏爱人的坟墓。他们在其中成年累月的睡着,什么也不来惊醒他们。可是早晚有一天,——我们知道的,——墓穴会重新打开。死者会从坟墓里出来,用她褪色的嘴唇向爱人微笑;她们原来潜伏在爱人胸中,象儿童睡在母腹里一样。 
    
   
    
  
 
 
 
 
 
 
 
 
 第三部 阿达

    

  多雨的夏季之后,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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