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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里斯朵夫-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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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是需要彼此牺牲的。” 
  “那末你牺牲罢!” 
  他对她这种自私不由得笑了;她也笑了。 
  “片面的牺牲只能造成片面的爱,〃他说。 
  “绝对不会的,它能造成双方的爱。如果你为我而牺牲,我只有更爱你。你想想罢,在你一方面,既然能为我牺牲,就表示你非常爱我,所以你就能非常幸福了。” 
  他们笑了,很高兴能够把彼此那么认真的意见丢开一下。 
  他笑着,他望着她。其实她的确象她所说的,决无意思此刻就离开克利斯朵夫;虽然他常常使她腻烦,使她气恼,她也知道象他这样的忠诚是多么可贵;而且她也并不爱别人。她刚才的话是说着玩的,一半因为知道他不喜欢这种话,一半因为觉得玩弄这些危险而不清不白的思想自有一种乐趣,象小孩子喜欢搅弄脏水一样。他知道这点,并不恨她。但对于这一类不健全的辩难,对于跟这个捉摸不定而心神不安的女子的争执,他觉得厌倦了;为了要无中生有的,在她身上找出优点来骗自己而化那么大的劲,他也厌倦了,有时甚至厌倦得哭了。他想:“为什么她要这样呢,一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呢?人生真无聊!〃……同时他微微笑着,望着俯在他身上的那张娇艳的脸,蓝的眼睛,花一般的皮色,爱笑爱唠叨而带点蠢相的嘴巴,半开半阖的,露着舌头与滋润的牙齿的光彩。他们的嘴唇差不多碰上了;可是他仿佛是远远的看着她,很远很远,象从别一个世界上望过来的;他眼看她慢慢的远去,隐没在云雾里了……随后他竟瞧不见她了,听不见她了。他忘了一切,只想着音乐,想着他的梦,想着跟阿达完全无关的事。他听见一个调子。他静静的在那里作曲……啊!美妙的音乐!……多么凄凉,凄凉欲绝!可又是温柔的,慈爱的……啊!多么好!……可不是?可不是?……其余的一切都是虚幻的。 
  他被人抓着手臂推了几下,听见有个声音喊着: 
  “喂,你怎么啦?你真的疯了吗?干吗这样的瞅着我呢?干吗不回答我呢?” 
  他又看到了那双望着他的眼睛。那是谁啊?……——啊!是的……——他叹了一口气。 
  她仔细的把他打量着,要知道他想些什么。她弄不明白,只觉得自己白费气力,没法把他完全抓住,他老是有扇门可以逃的。她暗中生气了。 
  有一次她把他从这种出神的境界中叫回来,问:“干吗你哭呀?” 
  他把手抹了抹眼睛,才觉得湿了。 
  “我不知道,〃他说。 
  “干吗你不回答?我已经问了你三遍啦。” 
  “你要什么呢?〃他语气很温和的说。 
  她又开始那些古怪的辩论,他做了一个厌倦的手势。“别急,〃她说,〃我再说一句就完啦。” 
  可是她又滔滔不竭的说开去了。 
  克利斯朵夫气得直跳起来:“你能不能不再跟我说这些下流话?” 
  “我是说着玩儿的。” 
  “那末找些干净一点的题目!” 
  “至少你得跟我讨论一下,说出你讨厌的理由。” 
  “这有什么理由可说的!譬如垃圾发臭,难道还得讨论它发臭的原因吗?它发臭,那就完了,我只能堵着鼻子走开。” 
  他愤愤的走了,迈着大步,呼吸着外边冰冷的空气。 
  可是她又来了,一次,两次,十次。凡是能伤害他良心的,使它难堪的,她都一起抖出来摆在他面前。 
  他以为这不过是一个神经衰弱的女子的病态的玩艺儿,喜欢把磨人当作消遣。他耸耸肩膀,或是假装不听她的,并不拿她当真。但他有时仍不免想把她从窗里扔出去:因为神经衰弱这个病和闹神经衰弱的人对他都不是味儿…… 
  然而只要离开她十分钟,他就会把一切讨厌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他又抱着新的希望新的幻象回到阿达身边去了。他是爱她的。爱情是一种永久的信仰。一个人信仰,就因为他信仰,上帝存在与否是没有关系的。一个人爱,就因为他爱,用不着多大理由!…… 
  克利斯朵夫和伏奇尔一家吵过以后,不能再在他们屋子里住下去了,鲁意莎只能另找一所屋子。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的小兄弟,久无音讯的恩斯德,突然回家了。他试过各种行业,结果都给人撵走。丢了差事,不名一文,身体也搅坏了,他认为还是回到老家来养息一下的好。 
  恩斯德和两个哥哥的关系都不算坏;他们瞧不其他,他知道这点,可并不介意,所以不恨他们。他们也不恨他,因为恨他也是徒然。人家无论对他说什么都等于是耳边风。他眯着谄媚的眼睛笑着,装做痛悔的神气,心想着别处,嘴里可是诺诺连声,说着道谢的话,结果总在两个哥哥身上敲到一些钱。克利斯朵夫对这个讨人喜欢的坏蛋,不由自主的很有好感。他外表更象他们的父亲曼希沃。和克利斯朵夫一样的高大,结实,他五官端正,面貌之间好似人很爽直,眼神清朗,鼻子笔直,嘴巴带着笑意,牙齿美丽,举动很迷人。克利斯朵夫一看见他心就软了,预先准备好要责备他的话,连一半都没说出;他骨子里对这个漂亮少年有点象母亲对儿子那样的偏宠,他不但和他同一血统,而且至少在体格上是替他挣面子的。他认为这兄弟心并不坏,再加恩斯德也一点儿不傻。他虽然没有教育,倒也不俗,甚至对陶养心情的活动还感到兴趣。他听着音乐觉得津津有味,尽管不懂哥哥的作品,可仍好奇的听着。克利斯朵夫一向没有得到家里的人多少同情,所以在某些音乐会中看到小兄弟在场也很高兴。 
  但恩斯德主要的本领,是彻底认识和善于利用两个哥哥的性格。克利斯朵夫知道恩斯德的自私和薄情,知道他只有用得着母兄的时候才想到他们,但他照旧受他甜言蜜语的哄骗,难得会拒绝他的要求。他对他比对另一个兄弟洛陶夫喜欢得多。洛陶夫为人规矩安分,做事认真,很讲道德,不向人要钱,也不拿钱给人,每星期日照例来看一次母亲,待上一个钟点,老讲着自己的事,自吹自捧,吹他的商店和有关他的一切,从来不问一下别人的事,一点儿不表示关心,时间一到就走,认为责任已尽,有了交代了。这个兄弟,克利斯朵夫简直受不了。他在洛淘夫回家的时候总想法待在外边。洛陶夫可是忌妒克利斯朵夫:他瞧不起艺术家,克利斯朵夫的名片使他心里难过。然而他在他的商人社会中常常利用哥哥的声誉,只从来不跟母亲或克利斯朵夫提到,假装不知道哥哥有什么名望。反之,凡是克利斯朵夫出了点不愉快的事,哪怕是极小的,他都知道。克利斯朵夫瞧不起这些胸襟狭窄的行为,只做不觉得;但他从来没想到(要是发觉了,他是受不住的),洛陶夫所知道的对他不利的消息,一部分是从恩斯德那里来的。这小坏蛋把克利斯朵夫跟洛陶夫不同的地方看得很清:当然他承认克利斯朵夫的优越,或许还对他的戆直有些略带讥讽意味的同情。但他决不肯不利用克利斯朵夫的戆直;另一方面,他尽管瞧不起洛陶夫的心地不好,也照旧不顾羞耻的利用他那种心地。他迎合洛陶夫的虚荣和忌妒,恭恭敬敬听他的埋怨,把城里的丑事,尤其是关于克利斯朵夫的,告诉他,——而恩斯德对于克利斯朵夫的事也知道得特别详细。终于他目的达到了:洛陶夫虽然那么吝啬,结果也和克利斯朵夫一样让他把钱骗了去。 
  这样,恩斯德一视同仁的利用他们,也一视同仁的嘲笑他们。而他们两个也一样的喜欢他。 
  恩斯德虽是诡计多端,回到老家的时候情形也怪可怜了。他从慕尼黑来,在那儿他丢了最后一个差事,照例他是谋到一个事马上就会丢了的。一大半的路程,他是走的,冒着大雨,晚上天知道住在哪儿。浑身泥巴,衣衫褴褛,他简直象乞丐一样,咳嗽又非常厉害,因为在路上害了恶性支气管炎。一看见他这副模样的回来,鲁意莎骇坏了,克利斯朵夫真心感动的迎上前去。眼泪不值钱的恩斯德,少不得借此利用一下;于是大家都动了感情,三个人哭做一团。 
  克利斯朵夫腾出他的房间;大家熏暖了被窝,把似乎快要死下来的病人安置睡下。鲁意莎和克利斯朵夫轮流在床头看护。既要请医生,买药,又要在房里生火,张罗一些特殊的食物。 
  接着他们又得想到替他从头到脚,里里外外,把衣服鞋袜都办起来。恩斯德让他们去费心。鲁意莎和克利斯朵夫,满头大汗的,到处去设法弄钱。这时他们手头很拮据:新近搬了家,屋子是照样的不舒服,租金倒更贵;克利斯朵夫教课的差事减少了,支出可加增了许多。他们平时仅仅弄到一个收支相抵,此刻更不得不想尽方法筹款。当然,克利斯朵夫可以向洛陶夫要钱,他才更有力量帮助恩斯德;可是克利斯朵夫不愿意,他定要争口气,独力来救济小兄弟。他认为这是自己的责任,因为他是长兄,尤其因为他是克利斯朵夫。半个月以前,有人向他接洽,说一个有钱的业余音乐家愿意出资收买一部作品用自己的名字出版,克利斯朵夫当时愤慨的拒绝了,如今可不得不忍着羞辱答应下来,而且还是自己去央求的。鲁意莎出去做散工,替人家缝补衣服。他们的牺牲都不让彼此知道,关于钱的来源,总是互相扯谎。 
  恩斯德在养病期间,坐在火炉旁边缩做一团,一边咳嗽一边说出他欠了些债。他们都替他还了。没有一个人埋怨他。对一个浪子回头的病人,说责备的话似乎显得自己气量太小了。恩斯德也好象吃过苦而改变了。他含着眼泪讲起从前的错误;鲁意莎拥抱他,劝他不必再想。他有一套软功夫,一向会装腔作势的哄骗母亲。从前克利斯朵夫为此而忌妒他,现在可觉得最年轻最虚弱的儿子当然应该最受疼爱。他虽然和恩斯德年纪相差不多,却不但把他看做兄弟,简直当作儿子一样。恩斯德对他非常尊敬,有时还提起克利斯朵夫沉重的负担,金钱的牺牲……克利斯朵夫不让他说下去,恩斯德便用谦恭的亲切的眼神表示感激。克利斯朵夫对他的忠告,他嘴上无不接受,似乎准备一朝身体恢复之后立刻重新做人,好好的去工作。 
  他病好了,但养息的时间很长。他从前把身体糟蹋得厉害,医生认为需要特别小心。因此他继续住在母亲身边,和克利斯朵夫合睡一张床,胃口很好的吃着哥哥挣来的面包和母亲给他预备的好菜。他绝口不提动身的话。鲁意莎与克利斯朵夫也不跟他提。一个是找到了心疼的儿子,一个是找到了心疼的兄弟,他们俩都太高兴了。 
  夜长无事,克利斯朵夫慢慢的和恩斯德谈得比较亲密了。他需要跟人说些心腹话。恩斯德很聪明,思想很快,只要一言半语就懂得,所以跟他谈话是很有趣的。可是克利斯朵夫还不敢提到最贴心的事,——他的爱情,仿佛说出来是亵渎的。而什么都一清二楚的恩斯德只做不知道。 
  有一天,已经完全复原的恩斯德,趁着晴朗的下午出去沿着莱茵河溜跶。离城不远,有所热闹的乡村客店,星期日人们都到这儿来喝酒跳舞;恩斯德看见克利斯朵夫和阿达与弥拉占着一张桌子,正在嘻嘻哈哈的闹哄。克利斯朵夫也看见了兄弟,脸红起来。恩斯德表示识趣,不去招呼他就走过了。 
  这次的相遇使克利斯朵夫非常为难,跟那些人在一起尤其觉得惭愧;被兄弟撞见的难堪,非但是因为从此失掉了指摘兄弟的资格,而且也因为他对长兄的责任抱着很高,很天真,有点儿过时的,在许多人看来未免可笑的观念;他觉得这样的不尽长兄之责等于是堕落。 
  晚上他们在卧室里碰到了,他等恩斯德先开口讲那件事。恩斯德偏偏很小心的不做声,也在那里等着。直到脱衣服的时候,克利斯朵夫才决意和兄弟提到他的爱情。他心慌得厉害,简直不敢望一望恩斯德;又因为羞怯,便故意装出突如其来的口吻。恩斯德一点儿不帮他忙;他不声不响,也不对哥哥瞧一眼,可是把什么都看得很清:克利斯朵夫笨拙的态度和言语之间所有可笑的地方,都逃不过恩斯德的眼睛。克利斯朵夫竟不大敢说出阿达的名字;他所描写的她的面貌,可以适用于所有的爱人。但他讲着他的爱,慢慢的被心中的柔情鼓动起来,说爱情给人多少幸福,他在黑夜中没有遇到这道光明以前是多么苦恼,没有一场深刻的恋爱,人生等于虚度一样。恩斯德肃然听着,对答得很聪明,绝对不提问句,只是很感动的握一握手,表示他和克利斯朵夫抱有同感。他们交换着关于恋爱与人生的意见。克利斯朵夫看到兄弟能这样的了解他,快慰极了。他们在睡熟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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