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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蛋来吃的时候,他就暗暗地想道:“这是什么一种下等的贵族脾气,你在家里吃些什么东西呀!”一面故意把那大家不吃的菜吃了几筷,再从别人手里递过半截香烟吸了几口。可是这种劳工般的单纯化的生活却于他的身体不利,本来长于娇怯,短于康健的他,到这时候神气又变了一变,他的牙齿像一天一天地在暴露出来,眼睛像一天一天在深陷进去,到傍晚时又必须打四五个呵欠,而打呵欠时大张着口竟像一条串在绳上的死鱼。
一个晚春,一个早夏他俱没有工夫去好好地赏识,转瞬之间,夏季快到了。
这时候他又要预备灵珊下半年的费用,灵珊刚好来第二十封信。前几封信中她说嫌近来的日子过得特别迟缓,因为她急于想回来和他团聚,急于要看看母亲和妹妹;但是这封信写得较短一些,并且改变了方针。她说暑假中正想补习一点音乐,又为着一来一去的川赀着想,那地方又发生了兵灾的阻碍,所以要想回来也不能回来的了。至于那费用,她自己已经在另外一个亲戚处借了一点,不过还差一半光景,这一半是要君达设法的了。末了的一段中,为他叙述了一些那地方的风景,同学们和她的感情,那风景是美丽的,那感情是热睦的,因这缘故,她便需要一个照相机。
君达要筹这笔临时费用,例外的忙碌便又开始了。筹备的方法不消说比年假期内更加困难,尽他的能力想出来的,就是给校长先生写一封近乎哀求的信,用最恭敬的句子,请校长支一个半月薪水给他,又用商量的语气请问他下学期能否再加他一些薪水,这在他本不敢奢望,然而实在是出于无奈的。
“夫子大人函丈!”开头便是这样,“……盖以堂上的负担至重,而生活又万难撙节……”便这样一起,“……念夫子之道义至高,如不以生为栎之材……”又这样一承,“……则感德无涯矣。”再这样结,末了在自己的名字底下加上“谨叩”两个字。
可是校长先生的理智的头脑绝不是文学可以感动的,第二天,仍然由会计处来了一个冷淡的答复,说校中暑假一切正待修理,教员概不得支薪。
君达只得再同小姑母商量了:
“请你不要只顾想我以后的坏处!请你念我从前的好处!”他半挨着她的身体朝着地板说。
“只要我有,没有不肯的,可是两手空空,也是无法!”小姑母也朝着地板说。
“我深知道:不过想起你和校长太太有交情。”他说。
这句话就是君达敢于和她商量的道理,可是小姑母正和他一样把借钱引为耻辱的,“什么交情,你以为常在一起打打牌就是有交情吗?”她说。
结末她就立起来了,她走到箱子前面,把箱子打开,拎出一件皮袄。
“陈妈!”她喊,“你把这拿去当一当吧!”随后颓然倒在椅中,对君达怜悯地望着。
然而那件皮袄也只当到少数的钱,君达便又只得到医生那里去试一试了。
“我自己真觉得再没有话可以对你说,不过,你再能援一次手时,我的感激你一定比从前还要利害。惟一的一句话,我自己相信还是个有信用的人,而并且来日方长,我不能丧失我的人格的!”他说。
“其实并无妨害。”幸而医生说,“我不愿别人把我看成一个不慷慨的人,不过,因为我这钱也要从别人处借来,而别人则未必都慷慨。”
“自然,自然!”君达说。
“你的境遇我所深知,然而信用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的,依我看,你既不能一起归还,也何妨不逐时拨出一点,如此则积少成多,事半功倍。”
“我也想到这一层,现在我把图章交给你,到月底你替我到会计处去拿钱,我再到你这里来拿一半去用。”君达说。于是医生方才答应,他在房门上加上一把亮晶晶的新式钢锁,预备和那漂亮老婆去看电影了。
总算又被君达的奋斗战胜了一次,他重复惭愧地定了心,一礼拜之后,把钱寄出去。但是他经过这一番劳苦,在放假之前便又病倒了几天。
这场短期的疾病他一点药也不曾吃,连小姑母也没有知道,只在自己的房里躺了几天,待到脑中较为清楚,两腿可以在扶梯上走上走下时,就照常去上课。
二十三
夏季闷闷地过去,秋季也闷闷地过去,中秋节是闷闷地过去,重阳节还是闷闷地过去。
又是一个双十节来了。校中照例有庆祝的盛举,校长先生特意要联络学生,提出一笔钱来做那一天的费用,并且他格外的有了兴致,居然也想在滑稽戏中插一脚,所以那种热闹更比往昔不同,一礼拜之中学生之间就到处发出奇怪的欢呼。但是在这众人兴高采烈的时候,却有三个人例外的感到乏味:一个是音乐教员,一个章舍监太太,一个便是君达先生。而尤其以君达先生为最厉害。大家看了那种杀风景的样子,全都疑惑起来道:“怕是灵珊不在此地了吧。他莫非除掉《咖啡店之一夜》就不演戏了吧?”君达心里却想道:“怎么你们偏有许多兴致呢?”所以当那一天大家全挤在大礼堂上的时候,音乐教员怕奏钢琴,房门上就挂着一把锁;章太太早已坚辞了唱昆曲的请求而闷坐在房中;君达先生更逃得远远的,竟至躲闪到灵珊家里去了。
那一个小厢房从灵珊一走之后很是萧条,但他一去仍旧坐在那张曾经常常坐过的椅子上。灵珊的母亲,那个寡妇正和那小厢房一样,她自从轻易让一个大女儿离开了她感伤得更厉害了。她看得这可爱的女婿像自己的儿子,在一盏石油灯辐射出来的半明不暗的光中,坐在君达的对面。
她很愿意这女婿多说几句话,多开几次心,不住地动问他的饮食,他的起居;但是君达觉得格格不相入的,谈些什么呢?那问答终究是或断或续的。
“我说我这里没有男人,请你常常来看看我们,你总是不常来,为什么来呢?”她问。
“因为是太忙,吃人的饭是绝对不自由的。”君达委靡地说。
“可不是,我常说教员是个苦差使,然而灵珊偏要进学堂,有什么好处呢?近来新兴的!”她说。
所可以交换意见的便是这种话了。但是老半天,君达忽然用手擦一擦额角,打起一个呵欠来道:
“我瘦了!你看我瘦成了个什么样子?”
“年轻的人瘦一点好,到三十几岁发胖才是正当呢,早发胖反而不好。”那寡妇偏生这样说,于是暗暗端详他的面容,看这女婿的面相上靠一部的福泽,将来便会发达起来。
她又用一种不明白近来新社会的现象的态度重重叠叠问起灵珊来。
“她太会用钱了!我连连劝她也没有用!”君达说。
“正是的,从小就这样,我也管不了她,什么事情做不到她的主的!哪里像个女子呢,简直是男子!”她说。
“男女倒是一样,不过性情实在改不过来的。”君达说。
“真是:江山好改,本性难移!”她说。
她又提起他们将来结婚的问题了:“我看很可以省俭点,现在比不得从前。”
这问题君达很难回答她,只好重新用手擦一擦额角,再打一个呵欠。
他直坐到十一点钟才回学校,大会堂的灯火犹还灿烂着,他就再躲到房里,他的这一个双十节就这样过了。
不过那妻子并不知道这丈夫近来沉闷到如此,她们校里一般也有双十节的,隔了十天,就来了第二十八封信。校役将这封信送进来的时候,看见君达先生正在自己缝补一件绒衬衣,一绺丝线搭在肩胛上竟像一个裁缝。
现在最足以淆乱君达的心神的莫过于提起银钱,而灵珊的信却十封有八封提起银钱的,所以他很有点畏惧接到她的信了,他接着这信,手指竟有点跳动。幸而这封信的上半页不过述说一些热闹,不过后半页却因为感到生活的痛苦,有些不满意的句子了。她说的是:如果他还和从前一样爱她,便不必故意使她的生活过于痛苦,她的生活果真是痛苦的,在她的许多同学中没有再比她寒酸相的,撙节固然是极好的事情,但过分的撙节便和过分的奢华一样是不对的,而并且,假使要定心求学,有许多地方实在不能撙节,而撙节便痛苦,而痛苦却终究是痛苦的。
所以她会这样写起来,实在是君达自己的过错,因为君达始终不肯给他妻子表现出这种与他从前的夸大话发生矛盾的情形,虽则一向生活困顿,在每次的信中并没有提起一笔过,他是始终要做一个有作有为的男子的,他所屡次告诉她的要撙节,并没有说因为是没有钱,总隐隐然仿佛说是故意如此,故意想给她以一番生活上的锻炼,他的没有钱寄给她,也总仿佛说是并不是真没有钱寄给她,实在有一种另外的道理的。
他开始恨起一切来了,第一,他恨灵珊一定要进学校,第二,他恨人们一定要有妻子,第三,他恨经济压迫的无理,第四,他恨各学校收费太多,第五,他就恨到了自己,他恨自己的无运气与无能力,他不是一个男子吗?他竟不能够负担一个妻子的求学费吗?在这世界上,能够负担别人的求学费的不是大有人在吗?而且有些人还不止负担一个哩!
他又恨起女子的倚赖性来了,女子何以要倚赖男子,男子何以一定要负担女子?反过来说,男子不能倚赖女子吗?女子实在是把不负责任来害男子的!女子的求学要倚赖男子,其余的一切也一定要倚赖男子!做学生的时代要男子供给她,做母亲的时代一定更要男子供给她!一直供给下去,供给至于无穷,男子岂不是一个傻瓜!岂不是一件女子的牺牲品!
他又反对女子的进学校了,他以为女子是无须乎进学校的,女子是不成大器的,不能任重致远的,女子的所学实非所用,亦无所用其学,所以女子可以不必求学,而求则是多事,也是无聊的消耗,也可以算是过分的奢侈,和穿过分奢侈的衣服一样!不过事实已经如此,凭他怎样的怨恨,怎样的有理由,那封信的最后还有一点要求他的事情,那就是冬季快到了,请他替她预备一条围巾,和一顶帽子!
围巾吗?帽子吗?然而他敢于不给她预备吗?他敢于说没有钱给她预备吗?这区区者尚且办不起来不就是没有能力吗?没有这一点能力还像个男子吗?不像个男子的男子岂不被她看轻吗?岂不和他的志气发生冲突吗?岂不和一向对她说的话有了矛盾吗?
小姑母是已经当过一件皮袄了,医生处是再不好意思去的了,校长先生处更不必写信,他只得去打开自己的箱子了!他把箱子打开来樟脑丸的气味便夺箱而出,可怜啊!这一点儿衣服,常足为他心中的安慰,便是现在经济急迫到如此也还靠着它尚不失其往日的荣光的,谁想到也要和它分手呢?所以他便恋恋不舍,把一套夏季衣服用申报纸包了好几层,末后那当票便塞在贴身的袄袋里,用手摸着存下一个非赎取不可的志愿!
然后他方费了几个黄昏的工夫,把所有卖便宜货的店都走到了,终于买了一条丝围巾,和一顶绒帽子,装在匣子里寄给她!
等到君达把围巾和帽子寄给灵珊之后,果真冬季快到了!一年四季的最黯淡的莫过于冬季!在君达的经验上觉得衰颓而愁苦的也是这下半年的冬季!他从来感到一生的不幸而时时悲叹的常常在冬季,和小姑母渐渐地疏远起来的时候也是在冬季,那另外一个学校的辞退他,为着灵珊进学校而不惬的事情便开始的也是在冬季,而现在这冬季又来了,来得当然比从前更加好生可怕!
不用他自己说,人家也能够看出来。他现在的神气几乎变成另外一个人,人家看见他终日披着一头长头发,裹着一件外套竖来竖去,因为爱好看而终于除不脱的眼镜中,乌黑的瞳仁常常望着脚尖,似乎怕不洁的东西随时污了他的皮鞋一般。令他停止下来的是阅报室和课堂,但他的精神却像注意着另外一样东西。他不大和人家说话,但当许多人在一起谈笑风生时他却突然伸出脑袋来问一句:“什么?”“没有什么。”人家这样回答他,他又悄然引避了。
他变得多疑而且寡落,又完全回到小君达的时代去了;但别人都很误会他,以为他有了一个漂亮的妻子,不用睬其余的人了。这一种误会因而又连及章太太,“他不过靠那漂亮,其实是不道德的!”大家当他转过身时都这样说。
正是十一月中旬,下了两天雪,园中草木已经干枯,披着白雪便像戴孝的一般。还是小姑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