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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可怜而宇宙终古光明的。
“你今天怎么起来得这般早呢?看你的脸色好得多了。”她说。
“我相信天气和人的健康大有关系的,便是天气温暖了一些,人的兴致也好些,这春天真是很可爱的,我只希望永久过着这春天!”他说。
“可是日子过的真快,不知不觉我倒又在此地过了好几个春天了!唉!想起来,小时候的光景,那时候的春天,去得很远很远了!”她说。
“小时候的生活真是越想越有滋味;可是那种福气是再也享受不到的了!我只觉得一年不如一年,不知道还能够过到几个这样的春天呢!”他说。
“灵珊还是没有信来吗?怕有好几个月了,什么缘故呢?”她说。
“她吗,自然也在过着这样的春天;可是我也只是懒,懒得写信给她,不晓得为什么懒到这样的?”
“天是这样和平而且普照着人间的,我想这种天气闷坐在家里岂不可惜,今天我想到海边去走走,那地方我们有两年不去了。”
“我也这样想,唉,想起来,我们那次到海滨去,又早是三年前的事了!”
于是他们就安排起身,现在彼此的经济都不宽裕,那坐汽车的主意即行打消,缓缓地走到火车站,去乘火车,他们杂坐在许多乡人的中间,那火车向海滨疾驰而去。
那一次的旅行是在秋末,这一次的旅行恰在春间,那曾经走过的道路上的景色大有不同了。车窗外展出无际的麦田,春苗在日光中荡漾,农村坐落在各处,像睡眠一般。野花喷香,鲜草怒发,有时一只催耕鸟从田间飞起,咯咕地叫着,更有几群白鸽,铃声朗朗,响彻天边。
不久间到了海滨,那竖有一根定风旗桅杆的地方正横着他们从前走过的曲折的小路,无数的野菊花便镶在路的旁边。平田中开满杂花,像用杂色材料织成的布匹。这是一个清明日,所以游人最多,他们这样走过去时,在旁边经过的人就很不少,成双作对的也很多,这些人也正是感到天地的和平,而且普照着人间而来赏玩春光的。
天色越发澄明了,而海更澄明地在他们面前展开,远处有一条长岛,平时被水汽蒙住,这时分明地辨得出来,成一条模糊的青带横在水面,而后面,春云绵延在水天相接之处,有一丝白云直飘到太阳旁边。
他们沿着那石砖岸走去,看见旁边横着一块曾经用以砌岸而被匠人落选下来的大麻石,而近处,有一株杨树。在他们从前来的时候,这杨树尚是细得不成样子,现在却把青枝横着,绿叶飘着,很像了一棵树木了。小姑母的怀念更深,走到这里她就走不动了,就在那麻石上坐下。
“你看!两年不来,这树竟长得这样大,人生自然更有变迁了!然而植物一年一年成长,一年茂盛一年,只要不遇到意外的摧折,是可以与天地同寿的,人呢,一年一年地衰老,怎么能够和它们一样,每年逢春发芽,而无穷年代地发下去呢?”她说,很有点感伤了。
君达在这天气中也很疲乏了,脖子上的东西受到太阳的熏炙便干燥地发痛,他也走不动了,也坐了下来。
“我看天地间最无价值的生命是人的生命,而且这生命中充满了苦痛,你看那些动物,那鸡那犬,一样的由少壮而衰老,由衰老而至于死,然而它们一定不知道活之足喜,死之足悲,更无烦恼与苦痛,所以我看它们虽然和人一样活着,是自然给予它的生存,和人一样死去,是自然给予它的毁灭,只有人,偏生有了一点灵性,要奋斗,要抗拒自然,而结果烦恼丛生,又不免于死,而死便死得更加苦痛!”君达也感伤地说。
“嗳!你怎么说起这种话来呢?在这时候还不快乐些吗?”小姑母感到他说的这些话很不顺耳,便忘记了自己的感伤,连忙止住他。
果然他们今天的游散不如当年来的时候那样快乐,那外界引起了他们的种种不欢,然而他们还没有看出这地方另有一个绝大的变迁,本来有一块沙滩已经被海水冲掉,旁边却另外涨出一块更大的沙滩,这沙滩上正有很多的人在上面。因为沙滩洁静,又比较的靠近那火车站,所以一些终究不爱清静的人,都到那里去歇脚。
“不知道什么道理,我现在对于无论什么事情都不感兴趣了,我只觉得疲倦,而且这疲倦不单是身体上的疲倦,实在是心意上的疲倦。只要举眼一看,看见别人都是高高兴兴的,只有我整天沉在病的衰弱里,好像我另是一种人似的。好比是这种青天,这种碧海,这样好的天气,全和我没有关系,我领略不到他们的好处。你看,他们这些人,是多么的有情有趣呀,然而我,我不明白他们何以会这样高兴的?……”君达在那柳叶缝中的太阳光里,觉得精神越是疲乏了,几乎想躺了下去,有气无力地这样说。
“是的,我也是一样。从前这自然界的东西是十分能够打动我的,现在我觉得我的心头像石头一样麻木了。从前在这种天气,我不是喜欢画些画的吗?现在那些东西看来也没有一点意思。只觉得,需要一样新的东西来安慰我,然而不知道那东西在哪里,而且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要什么东西……”小姑母说。
“对了,完全一样,好像一切的东西都来得很是陈旧,都是经我们用到熟极了而生出厌烦来似的。有些人说。生活本来没有什么乐趣,在乎自己去找寻的,可是我已经没有这种找寻的兴致,况且无论如何去看它,四面八方都是一样的乏味,这有什么办法呢。这样的生存下去,也可以算得苦的了!……”
有了这许多乏味的言语,那情形更来得乏味了。看看日色已将晌午,杨柳的影子渐渐地从他们的肩头上移到石头上去了。海也变了颜色,田野间是一片炫目的金黄,令人想起夏天快到而忽然起了一点烦躁的闷气。那沙滩上的众人,大概有的去打吃饭的主意,有的也游散得有点疲倦了,便慢慢地移动而离散起来。君达呆呆地望着那边,只见从人堆里走出那音乐教员何梦飞先生,懒懒地拖着一根棍子,仍旧是那直僵僵的气概。他现在似乎也变得很是麻木,不动感情,世界之于他也像很麻木不动感情,他是孤立着,外界的一切都不足以刺激他,今天的游散或者还是出于自己的勉力。
然而现在君达只知道别人都比自己好,他全不知道音乐教员的苦处,他说:“你看,那音乐教员,倒一向有这样的兴致,我看见他每天黄昏时候,还在校外一带散步,傍晚,总是一曲钢琴。其实,那种钢琴的声音,在现在的我听来,也犹如敲着木盆一般并无好处可言,可是他似乎把全部生命寄托在那键子上的,他的精神比我们好多了,然而实在我还比他年轻得多。这是什么缘故?或者是身体强弱的关系,或者是境遇上的关系吧?的确有许多生活一向很平稳的人,精神也永久很平稳的,好比他……”
但是小姑母说道:
“可是你这种话又不尽然了。在你自己,或者总以为别人都比你好些,你总觉得自己没有兴致,其实在我看来什么人都是一样在那里觉得乏味呢,譬如你看他,似乎很有兴头的,然而又安知他一定有兴头呢?他那种似乎有兴头的样子,或者也是出于无奈的自己找寻一点乐趣吧?反过一说,就好像我们现在实在很乏味地坐在这里,在别人看来又安见得不以为我们很有趣味呢?所以我想,惟其是这样的生活,只好看得开一点,千万不要以为别人都比自己好,也许还有比我们更坏的呢,能够这样想时,心里也许会宽些了。……”她的这几句话,也许是因为了解何梦飞的一部分而说出来的;但是她感情也来得好生漠然,像看了一个陌生人一样,好像她和他从前并没有发生过什么纠葛似的。这大概是时间隔得太远的缘故吧?她自己也不知道何以会这样缺少情感的,何以不会像那次一样,立在高楼深处时,对着这不改常态的老男子,倾注一滴同情呢?
君达默默地不说话,他的眼睛正望着远处,似乎在注意那一片海面上的白帆,像有什么东西足以打动他似的。其实他并没有看见什么,他的心正沉在过去的景象中,那景象又来得好生模糊,并且毫无滋味。他有点感伤,但这感伤却来得好没来由,他的感情似乎广漠无边,散布在身外,而不居在内心,他完全近乎麻木了。
小姑母要想鼓动一下兴致,然而也终于鼓不起来,她想找适当的话来说,可是话到嘴边又似乎无庸说出来,所以她一时也竟不说话。这样两个人全不相关地各自呆然闷坐过去时,太阳却渐渐地打斜了,杨树的影子明明换了方向,而海面的反射更其强烈了。在沙滩上,一抹石砖岸的影子伸了出来,把那些向着阳光闪耀出五光十色的贝壳掩没了。有些螃蟹,趁这阴凉的机会横着身体从洞里爬出来,怒举双钳呆呆地朝着天空,也像岸上的那一对可怜人儿一样,很想说话而终于没有话说似的。
岸上的人终于说话了,这由于君达先生已经有点支持不住而兴致越变越来得颓唐,觉得大可以不必如此坐下去了。他今天之所以到海滨来,完全出于小姑母的怂恿,在他本来以为即使是这样好的天气,也还不如躺在床上来得舒服些的。
“我们回去吧,我今天的精神实在不大好,这样呆坐下去,还不如坐在我们那个亭子里好。”他说着把身体站起来,有一种病的愤怒不愿意曲尽做侄儿的礼数了。
实在小姑母倒也不见得因为这句杀风景的话便扫了兴,她现也有点觉得在那房间里还来得安闲些。她很不明白,那早晨的一番兴致,何以一出校门便减了一些,于是逐渐减少,以至于现在呆呆地坐在这无生气的麻石上面。
“那么就回去吧,改一天,我们应该带一些东西到这地方来吃吃,或者能够增加一些兴味……”她说着也立起来了。
于是他们又慢慢地步行起来。可是他们现在是茫然走着,沿着那曲折的小路走过去时,并没有注意到那灿烂的景色与告别的人们,直至走到那曾经吃过饭的小店门口时才知道已经是下午的天气了。
君达今天虽则走了这么些路,肚里并不觉得饥饿。小姑母因为历来喜欢吃些零碎的东西,那饭之吃与不吃倒也随便的,所以那个坐在板凳上的老板奶奶,一看见他们便以为又来了两个主顾,可是只见他们说了几句话,便在店门口抹过去了。
他们便这样乏味地回来了。
未亡人未亡人(24)
二十七
小姑母说的“改天再到海滨去”的话终究没有实行,春假倏忽间过去,君达先生的精神,倒真的好像那一次海滨的旅行虽则乏味而实在有益似的,接连恢复了几天,脖子上的东西,也在一礼拜之中宣告痊愈了。不过那厌倦之心却日逐增添,他几乎不愿意做一点事情,就是这教书的事情,如果不是为的要吃饭的缘故,他也早已放弃了。
在这时候,秋香又接连来了两次,为的是君达又很久不回去了。她说道:
“我很知道你的意思,你一定是怕许多麻烦的事情,又因为看了家里那种样子难过,所以不愿意回去,要请你回去一次,就像牵龙似的烦难。可是你要知道,凡是什么没有办法的事情,总要想一个办法,这样犹如挂在半空里似的就行了吗?我的意思——这我想你也一定早就知道的。凡是父亲母亲巴望他们的儿子,第一是要他能够使他们过些好日子,如果像你这样,这个已经巴望不到了——其实这我何尝不晓得,你那里是一直这样苦眉苦眼的,你实实在在也过了一些舒服日子的,不过瞒了别人过着罢了——就只巴望他能安慰他们的心,好比是你常常回去看看他们,就是没有钱,比起来也还好些。像这样,生了儿子像没有儿子一样!至于我,我是没有一点关系,自然更不在你的心上了。然而我想想,我倒舍不得到别处去呢!……”她说着,眼睛里又水汪汪起来了。
这些话却仍然不足以打动君达,他现在看得自己的家里有点像别人的家里一样了。不过看见了秋香,便会记忆起儿童时代的苦中的乐趣,这其中似乎还有些兄妹似的爱情,所以他倒反不可怜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却有点可怜起秋香来了。他便握着她的手:
“我自己很知道,把从前的我来比现在的我,我的确变了,并且是向坏的方面变去的。可是你也会相信我,我决不是个没有人性的人,我何必一定要愿意家里弄到那样呢?老实说,这一个家,我和你一样,常常放在心上,可是惟其因为常常放在心上,我只觉得非常之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