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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筠青问:“老太爷常在什么时候来?”
杜牧说:“也没准。”
既没个准头,就都赶上她昏睡不醒的时候?杜筠青就对杜牧说:“老太爷再来时,你长短把我摇醒,我有话跟他交待。”
杜牧说:“老夫人的吩咐,我记住了。只怕到时摇不醒……”
“那你就用针扎!不拘用什么办法,叫醒我就是了。”
“就怕老太爷不许……”
杜筠青冷冷地说:“杜牧,我求你真这么难了?”
杜牧忙说:“我当然听老夫人吩咐……”
然而,两天过去了,杜筠青依然没见着康笏南。杜牧说,老太爷来过一回,她使了大劲摇,也没摇醒。后来,老太爷喝住她,不许再摇。
杜筠青没跟杜牧生气,只是平静地说:“那你过去,请老太爷过来,就说我有要紧的话,跟他交待。”
杜牧倒是立刻去了,但迟迟不见回来。直等得杜筠青的困劲又上来了,杜牧才匆匆回来,说:“老太爷不在屋里,跑出去也没找见,去问老夏,才知道进城了,说是有……”
杜筠青没听完,就睡过去了。
改日清醒时,又吩咐杜牧去请老太爷。这回,杜牧倒是很快就回来了,并说:“老太爷说了,他立马就过来。”
可杜筠青没等来康笏南,就又昏睡过去。醒来问起,杜牧说:“你刚睡着,老太爷就到了,只差一步!”
以后几次也一样,不是找不见人,就是等不到人,好像老东西已经看透她的用意,故意不见。
杜筠青感到自己已经支撑不了多久,因为醒着的时候,分明更短暂。她不能再延误了。见不着老东西,见着别人也成。挑一位适当的人,做那样一次忏悔,也会传到老东西耳中吧。
挑谁呢?
可挑的人,无非是四爷、六爷,三娘、四娘。那件事,说给三娘四娘,她们一定会叫嚷出去的,尤其一定告诉老太爷。可老东西也许不大相信她们的话,媳妇们说三道四,他一向讨厌。四爷呢,他会不会被那件事吓倒,手足无措?六爷太年轻,也不宜对他说这种事。三爷不在家。二爷呢?他大概也不爱听她多说话。还有一个老东西正宠着的人:宋玉。可你能把她叫来?老东西从不许宋玉进这大书房来。
杜筠青挑来挑去,又剩下了那两个人:老夏和老亭。
老亭是老东西的近侍。但他太冷酷,也太可能瞒下不报。
老夏呢?老夏圆滑,什么话都听。他对老太爷更是忠心不二。他知道了这样的丑事,不敢瞒下不报吧?三喜失踪,吕布反常,说不定老夏早有猜疑。她临终说破,他更会深信不疑。他也许会对所有人瞒下不报,但不大敢欺瞒老太爷吧?他得给自己留后路。也只有老夏,有可能穿过老亭的防线吧?
杜筠青就这样错误地挑中了老夏。
老夏当然是一叫就来了。杜筠青刚说:“我怕快不行了,有几句话想向老太爷交待……”
老夏立刻就把杜牧一干仆佣支开了。
杜筠青没有迟疑,赶紧说:“我对不住老太爷……”于是,把那件事说了出来。
老夏瞪着眼听完,说:“老夫人,你是刚做过这样的梦吧?”
杜筠青说:“这几个月,我已经不会做梦了,一睡过去,就像死了似的。这事,你不说给老太爷也成。但我死后,怕不宜进康家的坟地吧?我这样的人,埋进康家坟地,只怕要坏了他家风水的!”
老夏极力忍耐着说:“老夫人,你在说胡话吧,我看得赶紧把谭先叫来!”
“我不是说胡话。这件事,老亭已经知道,你依然不知,只怕老太爷会迁怒于你。所以,我才给你做此交待。这件事,于你们谁都无关,只是我一人的罪孽。你要怕受牵连,就在我死前,设法把老太爷请来,我当面给他做交待。”
“老夫人,你一定做噩梦了!”
“这是我临死前的交待!”
老夏却已经在招呼杜牧她们:“快过来,小心伺候老夫人!”
杜牧一进来,老夏匆忙就走。
杜筠青看那形势,相信老夏是匆匆见老太爷去了。
老夏虽被杜筠青的临终交待,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但跑出来后,却很快就平静了。老亭已经知道了那件捅破天的丑事?他越想越不像!老亭是个什么人,他能不知道?老亭要真知道了
这件事,即使要瞒住老太爷,也不是现在这种做法了。他会叫这妇人死得更痛快!
老夏留心试探了老亭,没有任何异常,一切还是依老例进行。
此后三天,杜筠青很想见老东西,看他知道了那件事是什么表情。可惜终于没有见着。她清醒的时刻,也是越发短暂了。
到第四天,她就片刻也没有醒过来。
4
三爷得知老夫人病重的消息,正在杭州。
去年腊月,三爷带着汝梅南下时,最先也是停在汉口。汉口是大码头,加之已近年关,汉号的陈老帮极力挽留,他们就留在汉口过年。过罢年,即沿江而下,经九江,安庆,芜湖,镇江,到南京,一路都有停留。出正月时,才经苏州,到了上海。
因为戴膺在上海,三爷就多停留了一些时候。汝梅初到江南,偏赶上一隆冬,外间不算冷,屋里却太不暖和。再加上不能习惯的潮湿感,又冷又湿,真是不好受。三爷嘴上对她说:“出来就得受罪!这点潮气就扛不住,你还想到口外?口外,那才叫受罪!”可还是很心疼她,见上海的上等客栈屋里还暖和些,也就有意多住些时日。
出来这一路,三爷所见着的各庄口老帮,都不似孙大掌柜那样令人心冷,一个一个既知礼,又不生分,坦诚说事,情同故交,很叫他感到舒服。这才叫他想起邱泰基劝过他的话:多往外埠码头跑跑,尤其该多往江南跑跑。所以,他曾想在上海住到春暖时候,再从容往别处去。可汝梅哪能长住得了?没多久,就又嚷着去杭州。
他们到杭州没几天,就得到老夫人卧病的消息。三爷初听了,觉得很突然,老夫人一向心宽体健的,怎么说病就病倒了?他看老号发给杭州庄口的信报,说老夫人得的还是一种疑症,只嗜睡,不思饮食,城中名医亦有些束手无策。各庄口可于本埠寻医问药,有验方秘方速寄回,切切。
得的还是疑症?
三爷回想这次出远门前,曾去见过老夫人。那时也看不出什么异常,只是有些憔悴罢了。怎么就忽然得了疑症?既已这样满天下寻医问药,可见病情不寻常。
三爷就毅然决定不再往前走,立马返回太谷。汝梅当然有些不情愿,但见父亲不容分说,也只好默然了。也幸亏她早催促,来到了杭州!
返回上海,三爷与戴老帮说起来,戴老帮也是惊叹不已:这位老夫人心性开通,体格也好,怎么就忽然得了这种病?应该无大碍吧?
沪号的孟老帮,已张罗了几种昂贵的西洋药物,托三爷带回。他也是拣吉利话说,但隐约露出的一种暗示,三爷还是觉察到了:“这位老夫人,不会像前头那一位吧?”前头那一位老夫人去世时,四下里都议论:老太爷的命太旺,一般女人服不住。三爷不敢这样想,可孟老帮的暗示还是将一种不祥之感扯了出来,挥之不去。
匆匆离开上海,赶到汉口时,家中已发来急报:老夫人病重,告三爷速归。陈亦卿老帮感叹时,竟也无意间流露了与孟老帮相似的猜疑:老太爷的命相真是太不一般了。这种可畏的猜疑,居然在各地的字号间流传开了?三爷越发多了不祥之感。老太爷的命相就真是那样可怕?但愿老夫人不是一般女人,一般命相!
离开汉口后,都是旱路,三爷还是日夜兼程往回赶。其时,已处处可见明媚春景。尤其南地的新绿,经水气洇润,格外鲜嫩,又格外饱满。汝梅初见,真是迷恋不已。可父亲对此简直就视而不见,只是一比一天忧愁。所以,汝梅独览春景,也渐渐失去了兴致。
老夫人的病情,居然也叫父亲这样牵挂?
汝梅忽然想起为老夫人画像的事。她就问父亲:“老夫人早就病了吧?”
三爷说:“我们走时还好好的。”
汝梅说:“我看,早就病了。”
三爷瞪了她一眼,说:“你胡说什么!”
汝梅就小声说:“去年刚入冬,我就看见请了画师,给老夫人画像。”
三爷说:“画像哪能挨着害病!不是也给你画了一张吗?”
汝梅更小声说:“给老夫人画的那幅,尺寸跟前头几位老夫人的遗像一般大小……”
“汝梅!”三爷呵斥了一声。“你净胡说些甚!”
汝梅并不害怕,依然小声说:“爹,你听我说。”
她就把凤山尼庵所见,前老夫人遗像上那颗美人痣,以及老太爷的莫名冷淡,都说给了父亲听。她看父亲听得愣了神,以为相信她了。但父亲听完,还是拉下脸来,严厉地说:
“汝梅,你也不小了,眼看就要嫁人,怎么还跟小娃们似的,净胡思乱想,编些吓唬自家的故事?”
汝梅想分辩,父亲喝住了她。一路上,父亲就再不许她提起此事。直到快到家了,父亲才非常庄重地对她说:“汝梅,你眼看就成人了。有一句话,你得记住:在我们这种大户人家,你别想什么都知道。该你知道的,你就知道。不该知道的,就不用刨根问底。在我们康家须这样,日后你嫁到常家也得如此。大户人家都这样。”
父亲这句话,汝梅真是闻所未闻。不过这句话,也够她琢磨一辈子了。
三爷到家时是二月二十日,老夫人却已于三天前病逝了。未进村前,远远望去,康庄已经是银装素裹,他就明白了一切。
日夜兼程,还是没有赶上。
在老夫人的灵堂上,三爷第一次见到了汝梅说过的那幅画像,他几乎惊呆了:她宛如真人,而丽质之绝佳又胜于生前,尤其那样高贵却难掩幽怨地注视着你,更令人心惊肉跳!她是不想死去吧……但在伏身祭拜时,三爷极力镇静下来,脸色凝重,不让太重的悲哀流露出来。
出来,三娘也对他说:“老夫人这幅遗像画得太逼真,凡来祭奠的,都吓了一跳,以为老夫人又再生了。夜里守灵,更时时觉得她逼视住你,有话要说。”
三爷听了,只是淡淡地说:“洋式画像,就这样吧。”
三爷回来第二天,就被老太爷召去。去了,见除了五爷外,其他爷们也都应召来到,连一向不出门的大哥也来了。
老太爷明显有些憔悴,精神也蔫蔫的。他说话也没了往日的底气,软软的,很无力:
“早该把你们叫来,说说老夫人的后事,只是想等一等老三。老三到底赶趁回来了,听说是日夜兼程……”
三爷忙说:“赶上这时局不靖,日夜兼程也没赶出多少路来。”
老太爷就忽然长叹一声,动了情说:“在这种乱世,该死的是我呀,怎么叫她死?我早老朽了,早该死了,怎么不叫我死?”
三爷四爷忙加劝慰,可哪里能劝得住?老太爷越说越激动,老泪都流下来了。二爷也跟着劝说,但他显然不擅言辞,说了两句,不知该再说什么。六爷低头站着,一直没有说话。聋大爷更是平静如常,闭目端立。
在一边的管家老夏,也插进来劝说:“老太爷还是节哀吧,富贵有命,生死在天,不由人呀。老太爷毕竟寿数大了,真不敢哀伤过甚!”
老太爷竟说:“要能死,就叫我死吧,跟她一道走了,也省得你们再办一回丧事!”
老夏就说:“什么都是天意,哪能强求呀?还是先议老夫人的后事吧。”
老太爷哀伤地说:“她是受了我的害的,连个亲生骨肉都没留下,叫我怎么给她办后事?”
三爷忙说:“后事有定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老夏就说:“老太爷的意思,你还没听出来?老夫人没生养,谁来给她当孝子?出殡的时候,谁来给她扛哭丧棒?”
孝子是中国葬礼中的主角。照老例,葬礼中当孝子的,理当是子辈中行大的。康家因连丧老夫人,送葬时的孝子就有了问题。行大的聋大爷头一回做孝子,是为自己的生母送葬,那自然天经地义。到第二回给后母当孝子时,他的年龄已很接近逝者了。再往后,他的年纪更大了,可跟着去世的后母们,大限总在三十来岁。年纪大的长子给年轻的后母做孝子,叫世人看着也别扭。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