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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了,相信他一定是那样了。她哭泣,愤恨,叫长夜有了波澜。白天,她又不再相信。到后来,她也想开了,男人就是真有那种事,那就有吧。男人也有他的凄苦。现在,男人已经按时回来了,他心不在焉,就心不在焉吧。他心不在焉,是做贼心虚,心觉有愧吧。
没良心的,我就装着不知道。
姚夫人已经把男人的反常宽容了。
第二天,男人被老东家请去,这本也有先例。只是,这一去就是彻夜不归。姚夫人估计,男人不是在康家就是在老号,喝酒喝多了,宿在了城里。给老东家请去,还能出什么事!
但在那一夜,她始终没有放下心来,一直谛听着,希望有男人晚归的动静。什么也听不到,依然是空寂的长夜。他好像根本就没有从西安回来。昨夜相拥到的温暖,依然是她的一个梦吧。辗转难眠中,姚夫人也把男人的心不在焉,这样火急被老东家叫走,叫去又竟夜不归,联系起来疑心过。但她想象不出男人会出什么事。
老东家和大掌柜,真会因为他在外有花柳事,就把他撵出字号?撵出字号,那就在家相守了做贫贱夫妻。
姚夫人怎么也想不到,只一天工夫,男人会这样脱形失神,像整个换了一个人!
“你是遭劫了,还是叫绑票了?”
男人神情恍惚,什么也不说。
姚夫人惊骇不已,死命追问了半天,邱泰基才说:“什么事也没有,酒席上喝多了,夜晚没有寻回家,在野地里醉倒了。什么事也没有。”
只是醉酒,不会这样。姚夫人知道一定出了什么事,她不是糊涂的女人,男人这种样子,分明是把魂灵丢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谁把他的魂灵摄去了?她死活问不出来。
邱泰基很难把数日来发生的一切,告诉自己的女人。正如日中天的时候,只几天工夫,就跌入绝境,他怎么能说出口?
对于西帮商人来说,已经做到驻外老帮这个位置,一旦被总号辞退,或者被东家抛弃,他的前程也就几乎断送了。像邱泰基这样的商界人才,生意高手,他被康家的天成元票庄辞退,肯定会有其他的大票庄聘用的。但无论他另就谁家高枝,也永远是外来户,永远被视为“庶出”。西帮商号的从业者,从一般的伙友,到那些身当重任的领庄高手,几乎都是“亲生”的。都是从十四五岁入号学徒,一步一步磨,一步一步熬,练就才干,露出头角,建功立业,当然更铸就了对商号的忠诚。那是深深烙下了某一商号特殊徽记的人生过程,很难过户到新的字号。邱泰基这样能干,但他熬到驻外老帮,也用去了十年。十年用年轻生命所作的铺垫,做十年老帮所建立的功业,都是很难过户的。尤其是晋商所独有的“身股”制,把邱泰基在天成元的二十年,已经作价入股,每个账期结账,都能分得十分可观的红利。可他一出号,自己的身股也便化为乌有。他大半生的努力,大半生的价值,都要一笔勾销了。
“身股”,又称“劳股”、“人力股”,它与“财股”或“银股”相区别。那时代的西帮商号,差不多都是实行这种由“财股”与“身股”组成的股份制度。“财股”,就是东家投资于商号的资本金,“身股”则是商号的从业者,包括总经理、大掌柜,直到一般伙友,他们以自己的劳绩、功绩入股。“身股”与“财股”同等,分红利时,一份身股与一份财股,所得是一样的。而且,“身股”分盈不分亏,不像“财股”,亏盈都得管。但是,财股可以抽走,身股却无法带走。你一旦离号,身股也就没有了。
天成元票庄,有康家的财股二十六份,德新堂占了二十一份,康家其他族人占有五份。它另有身股十七份,为号内数百多员工所分别享有。身股最高的,当然是大掌柜孙北溟,他拥有一份。总号的账房、协理,京师、汉口那种大码头的老帮,他们的身股一般有七八厘,即一份股的十之七八。普通伙友,要在号内熬够十年,又无大的过失,才有希望享到身股,而这种由劳绩换到的身股,都很低微,不过半厘一厘而已。要再加股,全靠功绩。
西帮商家都以四年为一个账期,也就是四年才结一次总账,分一次红,论一次功。所以你即使总能建功,那也是四年才加一次股。每次加股的幅度,也仅一厘半厘。邱泰基算是最善建功的好手了,积二十年之劳绩、功绩,他也只享有五厘身股。
但这五厘身股,也够了得!
天成元票庄一向经营甚佳,四年一个账期下来,一份股的红利常在一万两银子上下。五厘身股,那就能分到五六千两银子的,一年均到一千数百两。而邱泰基一年的辛金,也不过二十两银子。辛金,即今之薪金吧。西帮将之称做“辛金”,以辛苦之“辛”当头,也是与“身股”制有关。票号中辛金都不高,只是一点辛苦钱而已。初驻外的伙友,虽能以掌柜称之,一年的辛金也不过几两银子。要想多得,就要创建功绩,获取“身股”。邱家能在水秀成为大户,全靠他这不断增加的身股。他在号内号外,商界官场,江湖故里,能成为有头有脸的人物,也全靠顶着这几厘身股。
拥有身股,在晋省被俗称为“顶了生意”。一个山西商人,在字号“顶了生意”,无论多少,那也如儒生科考中举,跳过龙门,顶了功名一样。
邱泰基在天成元顶到的功名,已经仿佛一方大员。一旦革职,那将永不叙用。另事新主,辛金可能会不菲,但功名不会给你。要得到新的身股,即使从头开始去熬,恐怕也难以如愿了。
何况孙大掌柜说,他犯了西帮商家大忌,他是胡雪岩做派,谁家还敢再重用他?
早过而立之年,却要去重做一个无功名、吃干辛的普通伙友,他还有何颜面立于同侪中!
半生功名,就这样毁于一旦,号内号外那些一向嫉妒于他的同仁,将会何等快意!
还有官场那些大大小小的知交挚交,他们又会怎样耻笑他!
邱泰基是个很自负的人,他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这种突变。中断了他在商海里建功立业,博取功名的进程,那实在就是摄走了他的魂灵。何况这系于魂灵的人生进程,又是那样羞耻地被中断了。
在失去了魂灵的灰暗日子里,邱泰基没有忧郁多久,就想到了死。
只是这死,也不是很容易。
用他二十年博取回来的财富,已经把自家的宅院建设得堂皇一片,房舍多多了。可他很难寻到僻静的一隅,可以从容去死。在这偌大的家宅里,雇用了太多的仆人!他们无处不在,仿佛专门在看守着他。这也是他太爱浮华的报应。夫人本不想要这许多仆佣,她说,光是调教这许多下人,就要劳累死人了,真不知谁伺候了谁。可他坚持大户要有大户的排场。现在好了,你想死也难得其所。
尤其是夫人,对他看守更严,简直是时刻不离左右。每一次久别远归,她虽也是这样,依恋在侧,不肯稍去,但都不像这回,看守之严,简直密不透风。她多半已经看出了一切,看出了他要寻死。
“夫人,我不是太绝情,是太对不住你。我被逐出天成元,再去别家字号做一个吃干辛的老跑街,你怎么在水秀做人?我苟且在外,由你在家遣散下人,变卖家产,那不是对你的大辱吗?你就放了我吧。”
可夫人怎么会放他!
在这样失魂落魄的情境中,邱泰基一向的精明似乎也全丢失了,他居然不能寻得一死。
十天后,天忽然大热,邱泰基染了下痢,不断往茅厕跑。因跑得太频繁,看守他的下人才麻痹了。
每当他如厕,总跟着个小仆,名为伺候他,实是看守他。昨天,他对小仆说:“你可搬个板凳来,放在厕外。我肚里要来得太频,就在厕外坐坐,不往回跑了。我入厕时,你在外也可坐了板凳,稍为歇歇。你也跑累了。”
小仆果然搬了板凳来。
板凳放了一天,夫人居然也没有疑心。
今天午时前,他如厕时,对小仆说:“我觉肚里好些了,午晌要睡睡,你也乘机歇歇吧。”
炎热的晌午终于使所有的人都睡倒了,包括他的夫人。邱泰基终于等到了死的机会。他悄然来到茅厕间,踩了那个板凳,费了不少劲,才将自己的腰带系到梁上。
然后,就毅然悬挂了自己。
在悬挂的那一刻,他只是觉得自己得意一生,享用了那样多人间奢华,最后却不得不在这样一处肮脏不净的地方,作为了结,稍有遗憾。
可惜,他刚刚完成了悬挂,就听到夫人惊天动地的喊叫。
过了午时,姚夫人在落入困顿前,习惯地伸过手去,什么也没有摸到。可她的手就停在空处不动了。她已经太困乏,夜夜都要不断把手伸过去,摸摸男人在不在,不敢松心一刻。但此刻,她没有摸到男人,却一时没有反应。好像已经睡过去,越睡越深了,忽然就一激灵,坐了起来。
她发现男人不在,又看见屋里的女仆,正坐着打盹。她慌忙就跑出去了,一路都是死一样的
寂静。跑到茅厕,外面并没有守着下人。
她冲了进去,挨千刀的,终于出了她最怕出的事!
姚夫人惊天动地地失声喊叫起来,却没有惊慌得乱了方寸。她扶起板凳,跳跃而上,一把抱住男人的小腿,就像举起整个世界一样,用了神来之力,那么成功地把男人举了起来,摘了下来。只是在男人的全部重量都压到了她的柔软之身时,她才同男人一起,从那个死亡之凳上跌落下来。
闻讯赶来的仆佣们帮着她,又掐人中又呼叫,终于使男人出气了。
男人,男人,这是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没有死去的邱泰基,更像是个完全丢失了魂灵的人。他什么都不肯说,什么也不想说了。
姚夫人也更显现了她的勇敢和刚烈。她把男人捆绑起来,派人看守,自己雇了辆马车,风风火火进了城。
在那个时代,妇道女流是不宜出头露面的,出入天成元那样的大商号,即便是本号的家眷,也几乎不可能。但姚夫人并没有央求族中男人代她去探问真情,而是自己出面了。她能进入字号吗?
她来到天成元票庄的后门,披了一件带来的孝袍,就当街跪了。
字号的茶房,立即就报告了孙大掌柜。
孙北溟问明是邱泰基的夫人,竟也立刻召见了她。
听了姚夫人的哭诉和询问,孙北溟对她说:“夫人,我看你倒有些咱天成元的做派,你就再把你家掌柜捆几天,行不行?”
姚夫人还能说不行?她说:“只要能救他,怎么都行!”
孙北溟说:“要救他,还得去搬老东家。”
5
孙北溟打发走姚夫人,就雇了一顶小轿,往康庄去了。
他真是没有想到,邱泰基居然选了这一条路走。平素那样一个精明机灵的人,怎么就看不出来?天成元要是想把你开除出号,孙某那天还给你说那许多肺腑之言做甚!客套几句,夸奖几句,宽慰几句,不就是了。往后,你是“藏”,还是“露”,是做胡雪岩第二,还是做一个西帮俊杰,孙某人也不必操那种闲心了。康老东台要是恩情断绝,他一个七十岁的老汉了,哪还会有那一份好兴致,披挂官服,兴师动众,给你演那一场戏!
实在说,孙北溟是有些偏爱邱泰基。他做下这种狗屎事,即使老东家真不想要他了,孙北溟也会设法说情,千方百计将他留在天成元的。何况在用人上,康老东台从不强求字号。但既做下了这种狗屎事,不受制,也不成。孙北溟只是想叫邱泰基熬煎半年,然后降一二厘身股,派往边远苦焦的庄口,再历练几年。可现在,这混账东西把事情弄成了这样,张扬出去,岂不是天成元逼死了自己的老帮!早知会这样,还不如不往回救,由官府处置就是了。
多亏有那样一个勇敢刚毅的女人,这东西没有死成。
邱泰基居然选择了死,这的确叫孙北溟大失所望。一个可造就的西帮商人,他不仅在外面要懂得一个“藏”字,内里更要有似姚夫人那样一分刚毅,置于绝境,不但不死,还要出智出勇。你内里狗孙,还有什么可藏!邱掌柜,真没有想到你这样狗孙。我们天成元就是把你开除了,你就没有路走了?你要能赌一口气,三十多岁从头做起,去拉骆驼,走口外,那你才有望成为西帮俊杰!在邱泰基身上,孙北溟已经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