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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竟无惧色?”
“何致于此?我又不犯法。今日世界,男欢女爱,尽是合则留,不合则去,等闲之事,何必矫情,大惊小怪!”
“你与乔晖是应该告一段落了。”
我强作镇静,从没想到此女如斯张牙舞爪。
“是你的要求,抑或是乔晖的要求?”
“没有分别,我们是夫妻,一个共同体!”我情虚,又额外地补充一句:“最低限度,直至今天今时,仍然如此。”
“如果乔晖三年都甩不了我,你认为今日,可以由你下令一句,我就得退避三舍?”
“很好!你事必要无名无分地继续关系,我们无奈其何!”
“是你无奈我何!”她竟然连一个字都不肯放松,不肯吃亏。
我纵然不爱乔晖,亦有权盛怒。
“口舌之争,除了伤神之外,只显学养之不足。我实在不明白乔晖的品味,缘何会高下皆宜!”
贼喊捉贼,我又何尝大方了?
“有气在心头,言语自然无状。你既指我无名无分,四大皆空之余,口舌上赢一仗也足以大快我心!”
好好的一个女孩子,沦落如此,也不是不凄凉的。
“何苦呢?”我问。“你不是跟乔晖讲爱情吧?”
“未得温饱,枉谈情爱!”
“你还抱怨?”
“为什么不?乔氏之内,我轮第几了?本港六百万人大竞赛,我排名更后。得着一份跟个人智慧能力不相称的名位与家当,我有理由抱怨,我有权利向上爬!从某方面而言,我并不比董础础逊色。她跟乔夕谈恋爱吗?当年,乔夕爱她更甚!”
“乔晖并不爱你。”
“乔晖不爱任何人。”
简简单单一句话,像枝利箭,虽未中要害,伤着身体任何皮肉,都会皮破血流,不是不痛楚的。
“乔太,乔晖骗我三年,也骗你六年!”
那六年,我真不信乔晖有任何违心之论。然而,事实摆在目前,夫复何言?
我蓦地低头无语。
真窝囊,我和杜芳华似换了角色来演。她才是来轰我走的。
“怎么样?你是无辞以对了!”杜芳华看我接不上去,竟然乘机取笑我。
“废话何用多说了!乔晖既在我跟前坦白了,我断不能坐视不理。我和他算的是一笔账,跟你算的又是另一笔!”我坐直了身子,把心一横,且把这宗事当作公事来办,自然会迎刃而解,我从无工作上的败绩。
“杜芳华,你不是日夜盼望乔晖跟我玉帛相见吗?如今你盼着了,可惜得很,我并不如你所想像的,打算逊位让贤,甚或一拍两散。我只觉得有责任为乔晖收拾残局!”
“你原谅乔晖?”
“我重复,我跟他,且容秋后算帐!目前,只请你让路!”
“不让又如何?”
“一,从今以后,乔晖不见得再跟你纠缠下去。二,最有权利谅解他的人是我,我尚且支持他,旁人休得妄议。三,劳工署规定,解雇员工,只须补足薪金,无须解释理由。四,”我微,微笑:“乔家不怕任何人召开记者招待会,要闹上法庭,谁个财雄势大,谁就占上风!”
我看着杜芳华色变。心上有无比的惊恐,人为了自卫,可以如此冷静,无情无义;为求自解,我竟令另一个女人如此难堪,然,势成骑虎。
“杜小姐,还需要向你痛陈其余种种利害吗?”
软硬兼施,我先使出上乘的硬桥硬马手段。。
“不论你个人动机如何,乔晖当然有错。我们其实不至于绝对无情无义!你要什么条件?”
“二百万!”她直言不讳。
到底是个未认真经历世面的女人。千万以下都未必没有商量余地。太多呢,可不成。有钱人尤其紧张钱。
“五折!”我答。
既是看做商场交易,能把价钱压到最低,最为理想。
“不愧乔家本色!”杜芳华冷笑。
我把支票簿取出来,签好了,递给她。
从前粤语片的情节,断断不是这样的。杜芳华那个角色只会撕掉支票,夺门而出。
如今眼前这个女人小心翼翼地接过支票,欢天喜地地放进口袋里,徐徐站起来,对着我盈盈浅笑道谢。
在拉开我办公室的房门前,杜芳华郑重地说:
“乔太太,你忠于乔家整六年,已经很足够了。乔晖并不值得你爱六年。今日我走了,明天另外一个我也许会回来,永无休止!纨绔子弟,有何灵气傲骨之可言?”
杜芳华说得并不过态。
我环视这个跟我共度了二千个日子的办公室,一台一椅,一笔一墨,是要说再见的时候了。
踏出乔氏大厦,有种豁然开朗,雨过天晴的快意。
我以为自己会恋恋不舍,欲去还休,谁知并不如此。因为正如乔晖所言,我俩互不拖欠。于我,这是很大的解脱,迟迟未能下定决心,重拾旧欢,远走高飞,原是抱有那种宁可天下人负我,不要我负天下人的迂腐思想吧?
都过去了。我回乔园去,收拾行装。当夜,就赴英伦去。
候至九时多,乔晖仍然没有回家来。
我连道别一声也不能跟他讲了。
从杜芳华出现的那一分钟,我对乔晖,宛如一个相处经年、彼此熟悉的老朋友!
从此天涯海角,一句话别也没有机会说,我心怅然。
把行李放进计程车的车厢之后,我仍站在乔园的大门前,细细凝望,眼中不期然地温热。
会不会乔晖在此时此际出现了,喊我一声:“长基,我仍爱你!”我就会扑倒在他怀里,不再离开乔园了?
我和乔晖毕竟在此共度多少个清晨与黄昏!共看无数的日出与日落!
我们曾经以为是今生今世!
乔晖,乔晖,再见了!你好好保重,好好做人!
三婶慌忙地追赶出来,叫嚷:
“大少奶奶,你到哪儿去呢?”
我呆了一呆,答:
“我出门公干!”
“怎么没有听你说起?唉!大少奶奶,辛苦你了!”
我拍拍三婶的肩膊。
“早些办妥事就回来。你知道奶奶尤其疼你!你不知道呀!”三婶拿嘴向正屋乔正天的睡房窗口嘟一嘟。“奶奶不见你几天也舍不得,刚刚躲在窗帘后头,看着你搬行李,管自流眼泪!”
我赫然望上正屋二楼,家姑睡房的窗门打开,风吹动着轻纱窗帘,我望不见人,却意识到窗帘后头,有位默默垂泪的老年人。
我差点咬破嘴唇,才把一声“妈妈再见”压了下去。
她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开乔园吗?
是否知道原因底蕴并不要紧,她如肯定我再不会回乔园来,才最痛心。
于我,事已至此,乔园之内,谁最痛心,也是次要的了。我终究要离开的。
忍住了泪,我一头钻进汽车去。
六年,过尽了这二千个日子之后,重回旧地。
谁又想得到?
我踏在希复机场的月台上时,恍如隔世。
走进电话亭内,拨电话给若儒。
电话铃声才响了一下,就有人接听。可见他真的日夜守候在电话机旁边。
“若儒吗?”
“长基,你在哪儿?”
“我在机场,希复机场!”
对方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长基,你且候在那儿,我这就来接你!”
“不,反正已经到了。我坐地铁到芬士巴利来,你到车站去接我!”
若儒回英后,立即搬回该区,静候时光倒流。
坐在地铁里头,车子跟六年前朝相反方向走,同样长如一个世纪。
曾几何时,我以为跟若儒缘尽今生。
我想着想着,竟流一脸的泪。
女人真是水造的,哪能憾事喜事,到头来都付诸一哭?
我不期然又笑起来,嘴角一裂开,就尝到咸味,真是的!
地下车缓缓慢下来,停站了,停在久违了的芬士巴利站上。
我第一个跳下车去。
若儒,魂牵梦萦的人,就正正站在我的面前。
缘来之时,连这细节都像精心炮制,安排得恰到好处。
人群在我们身边擦过。
地车开走了。
月台上只余我俩。
“一切就像以前一样,长基,我要郑重地告诉你,也许唯一不同的是屋顶上那几窝老鼠,长得更肥更壮了!”
我娇嗔地笑起来,躲进若儒的怀抱里。
我们并不再住同一间房子了。在奥本尼路的另一头租了整间平房。两层高,楼下是客饭厅与厨房,楼上是三间睡房,我们把其中一间布置成若儒的书房,另一间是客房。
电视机安装在主人房内,每晚,若儒和我都坐在床上看新闻,忽闻报导由纽约交易所带动,股票狂泻,全球无一地幸免于难,金融业内人士称之为黑色星期日。
我忽然地极之担挂乔氏,德丰刚好在此时公开认购,全球股份跌掉一半,一定无人肯买,那岂非要总包销承担五十亿集资款项?乔氏又得面临一重难关了。
我还是记挂着乔氏、甚而乔园、乔晖的。
生命中一旦出现多一份情爱,永远是折磨。
我还爱乔晖吗?
也许凡是得不着的人和物,就倍觉可爱。
好几天,我趁若儒跑到外头去洗车,就想摇个电话回乔氏去,找敏慧问个究竟。然而,每当伸手触着电话,就有种小偷似的猥琐感。为什么呢?在乔园,一心想着私奔英国。到了若儒身边,又老想着乔晖安好!我是人不是人了?最低限度算不得是个好女人?
每念至此,惊出一身冷汗。
夜深人静,当若儒累极熟睡之时,我望着天花板发呆、
乔园之内,也有高高的天花板。
乔晖如何了?
乔氏要履行五十亿元德丰企业上市发行股票的总包销责任。我想着,也有一点晕眩。
如果各分包销肯共赴时艰,也许问题不大,只恐怕有一半是乘机落井下石,又一半是有心无力。一场滔天巨祸,震撼心弦,首当其冲的必是股市和地产,金融行业之内受损者比比皆是。谁个忧柴忧米的人家还有余情剩力辅助落难的亲友?
再说,要采取法律行动控告分包销不负责任,官司未排期审讯,乔氏就要先典当变卖,以抵消五十亿之数!
我当然知道乔氏的活动现金有多少。
眼光望着天花板,手是冰冷。
乔正天是有担待的,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期望他一柱擎天,撑得住!
乔晖,也应学习如何应变,如何安度危机了。
曾几何时,顾长基也是孤军作战,用尽全身法宝,力挽狂澜,甚而把婚姻都赔上了,才会有今日。
我心蓦地释然。
若儒假期完了,要回诊所去。
我闲着无事,打理家头细务。
才过了几天,就有一点点的发闷。
若儒笑我:
“当惯了女强人,不喜欢无所事事,你为什么不到外头走走?”
回英国的这几个星期,只在黄昏,若儒携了我在区内散步,也到那芬士巴利小公园中去,静静地坐看看松鼠。除此之外,都不愿现身人前。
“单有我,生活并不足够!”
若儒鼓励我。
于是,我跟他出动,他把我放在大英博物馆门前,才开牟回诊所去。
大英博物馆有太多太多值得钻研的学问、留恋的文化。任何一个知识分子都会视之如天上官阙。
我绝对可以留连一整天,待若儒下班了,再来接我回家去。
正如若儒所说,让我好好地休息一段日子,才定夺自己的生活,或继续念书,或找事做,过些时,还得携了若儒到加拿大去探望母亲。
我相信老人家只管后生安乐,也不会过分责难的吧?我刚在飞往英伦的机上,写了一封短柬给她,说要到英国小住,一切平安,容后见面再详谈。
自从顾家蒙难,母亲已很能照顾自己,也极端放心我。
我在细意地观看青铜时代的器皿,中国五千年文化,源远流长,谁不敬重?
情不自禁,唏嘘太息。
才昂起头来,隔着玻璃橱窗,有一对眼睛望着我,紧紧地盯住我。
我微微地战栗。谁?
这么面熟的一个女孩子!
灵光一闪,我当真吓一大跳,竟是杜劳华,乔晖的杜芳华!
她怎么会在这里?
挟巨款,且自逍遥,故而来英国游埠?
我犯不着鬼鬼祟祟地不跟她打招呼,过去的已成过去。
我微笑着说:
“杜小姐,你好!”
“你还能笑?”
此话怎解?
“杜小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杜芳华呆了一呆,道:
“你来英国多久了?”
“为什么有此一问?”
“乔家的事……”
我无辞以对,刹那间有种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恐惧。
“乔家怎样了?”
杜芳华整个呆住了。
“你真不知道?”
“请告诉我!我抵达英伦约半个月,差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