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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回归线-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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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菲尔莫没有戴帽子,从外表看他很健康,像一位低着头走路的普通美国游客,
口袋里的钱叮当乱响。

  他平静地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得帮我一把,我没有法子,我掌握不
了自己。只要能离开她一段时间,或许我会好起来的。可是她不让我走开,只许我
上一趟银行,我得取些钱。我跟你走一段,然后就得赶回去,她会做好午饭等我的
。”

  我静静地听他讲,心里暗想他的确很需要有人把他从这个深渊中拉出来。他已
经完全陷进去了,他的勇气完全丧失殆尽了。他真像一个孩子,像一个天天挨揍仍
不知道如何做才好的孩子,只会畏缩和发抖。我们在里沃利街的柱廊下拐弯时,他
开始长篇大论地破口大骂法国。法国人叫他受够了。他说,“我以前常称赞法国和
法国人,不过那都是文学作品中的事。现在我才算是了解他们了……我了解他们究
竟如何了。他们残酷、贪财。起初法国显得妙极了,因为你有一种自由自在的感觉
。过一段它就会叫你生厌,其实它骨子里全死了,没有感情,没有同情心,没有友
谊。他们自私到了极点,是世界上最最自私的民族!他们什么也不想,只想钱、钱
、钱,而且他妈的那么文雅、那么中产阶级化!正是这一点使我气得发疯,一看见
她补我的衬衣我就恨不得用棍子揍她。总是补、补,节俭、节俭。

  ‘要节俭!’我听见她整天只说这一句话。到处都能听见人们说,‘理智些,
亲爱的!理智些!’可我不想理智,也不想符合逻辑。

  我恨这个!我想摆脱束缚,我想享受人生。我想干点儿事情,不愿成天到晚坐
在一家咖啡馆里闲扯。老天,我们有错,可我们还有热情,犯错误也比什么事都不
干强些。我宁愿在美国做一个无业游民也不愿再舒舒服服坐在这里了,也许这是因
为我是美国佬的缘故吧。我出生在新英格兰,我想我是属于那儿的。一夜之间你变
不成欧洲人,你的血液里有种使你与众不同的东西。

  那是气候,还有一切,我们看问题的眼光不同,不论多么羡慕法国人,我们也
无法变成他们。我们是美国人,而且只好一辈子作美国人了。当然,我恨国内那伙
拘谨的家伙,我打心里恨他们。不过,我自个儿也是他们中的一个。我不是这儿的
人,我讨厌这儿。”

  衷全倒出来,搬掉压在胸口的重负对他是有好处的。我又想起一桩好笑的事:
还是这个人,若是倒回去一年,准会像一只大猩猩那样拍着胸脯大喊,“多么美妙
的一天!多么美的国家!多么好的人民!”若有哪一个正巧同行的美国人哪怕说一
个对法国不恭敬的词儿,菲尔莫准会揍扁他的鼻子。一年前他会为法国去死。我从
来没有见过哪个人像他这样深深迷恋一个国家,在一个外国的天空下过得如此幸福
。这是不正常的,他说起“法国”时,这个词意味着甜酒、女人、衣袋里的钱、挣
得容易花得快的钱,意味着作个坏小子、去度假。后来,等尽情玩够了,等帐篷顶
被风刮走,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天空,他才明白这不仅是一个马戏团,也是一个竞技
场,像各处一样,而且还是一个极冷酷的竞技场呢。过去一听他侈谈光荣的法国和
自由之类的蠢话,我便常想一个法国工人听了会作何感想,他能否明白菲尔莫这些
话。怪不得他们认为我们全疯了,在他们看来我们是疯了,我们只不过是一群孩子
、一帮老傻瓜。我们所谓的人生只是一篇廉价物品商店里听来的传奇故事。其中的
热情又是什么呢?是使每个普通欧洲人感到恶心的、不值钱的乐观。这是错觉。不
,用错觉这个词描绘它还太好了,错觉的意思是说还有点儿什么。不,不是错觉,
是幻想,纯粹是幻想,就是这样。

  我们就像一群眼睛被蒙住的野马,我们狂奔、乱跑,呼的跃下了悬崖。前进!
前进!向着助长暴力和迷惑的一切前进,不拘上哪儿。这时马的嘴角一直在冒白沫
,口中喊着:“哈利路亚!

  哈利路亚!”为什么?上帝知道。这是由于血液,由于气候,由于许多因素,
这也是终结。我们正在把整个世界拉倒,叫它压在我们头上,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要
这样干,这是命中注定的。其余的全是胡扯……到了王宫那儿,我提议停下喝一杯
。菲尔莫犹豫了一下,我看出他在耽心吉乃特、耽心午饭、耽心会挨一顿臭骂。

  我说,“看在基督的份上,暂时忘掉她吧。我要叫点儿喝的,而巨要叫你喝。
别担心,我要把你从这个鬼圈套里弄出来。”我叫了两杯烈性威士忌。

  看到威士忌端上来,他又像个孩子似的朝我笑了。

  我说,“把它干了!咱们再喝一杯,酒会对你有好处的。我不管医生怎么说,
现在总没有关系了。来,把它干了。”

  他干脆地把它喝完了,侍者走开去拿酒时他用泪汪汪的眼睛看着我,似乎我是
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朋友,他的嘴唇也在微微抽搐。他有话想对我说,可是
又不知道如何启齿。我轻松地瞧着他,就像没有看到他乞求的目光一样。然后,我
把茶托推到一边,用时撑着俯在桌上恳切地说,“我说,菲尔莫,你倒底想干什么
?告诉我吧!”

  听到这话泪水从他眼眶里涌出,他脱口便说,“我想回家跟家人呆在一起,我
想听见人们说英语。”热泪从他脸上流下来,他并不去擦,只是叫一切都涌泻出来
。老天,我暗想,这样发泄一下倒也不错。一辈子至少作一回彻头彻尾的懦夫倒也
不错,可以这样痛痛快快地发泄一下。太棒了!太棒了!看见他垂头丧气对我大有
益处,于是我觉得自己可以解决任何难题,我觉得勇气倍增、果断坚毅,脑子里立
即有了一千条妙计。

  我又凑近些说,“听着,如果你真的心口如一,为什么不干……为什么不走呢
?假如我处在你的处置上,你知道我会怎么办?我今天就走。是的。老天在上,我
说的是真的……我会马上走掉,甚至不跟她道别。实际上,这是你唯一的一条出路
,她是永远不会放你走的。这一点你明白。”

  侍者端来了威士忌,我看到菲尔莫迫不急待地伸手接过酒杯送到唇边,我看到
他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希望的光芒——遥远、狂暴、孤注一掷的光芒,也许他看到自
己正在游过大西洋。在我看来这件事很容易,像滚动一根圆木那样简单。我脑子里
很快便想出了这件事的计划,我知道每一步会怎样,我的脑子清楚极了。

  我问他,“银行里的钱是准的?是她爹的还是你的?”

  他嚷道,“是我的,是我妈寄给我的。我才不要她的一分臭钱呢。”

  我说,“妙极了!好,现在咱们搭出租车回到那儿,把钱全取光。然后咱们就
去英国领事馆弄一份签证,今天下午你就坐火车去伦敦,再从伦敦乘最早一班船回
美国。我建议你这样走是因为那样一来你就不必再担心她追你了,她绝不会疑心你
是经伦敦走的。若要去找你,她自然会先去勒阿弗尔或瑟堡……还有一件事,你不
要回去取东西。你得把一切都留在这儿,让她留着吧。她的法国人脑瓜永远也不会
料到你不带包或行李就溜之大吉了,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一个法国人绝不会想到
能这样做……除非他跟你一样疯癫。”

  菲尔莫嚷道,“你说的对!我就从来没有想到这个。再说,以后你还可以把东
西寄给我——如果她肯给你的话,不过现在这无关紧要,可是,天啊!我连顶帽子
都没有!”

  “你要帽子干什么?等到了伦敦,你可以买需要的一切。现在要紧的是要快,
我们得了解清楚火车几点开。”

  他掏出钱包说,“喂,我把一切都交给你去办。拿着,拿着这个,该办什么就
办吧。我太弱了……我头晕。”

  我接过钱包,把他刚从银行取出的钞票全倒出来。一辆出租车正停在路边,我
们便坐上去。大约四点钟有一趟火车驶离北方车站,我在计算时间——银行、英国
领事馆、美国捷运公司、火车站。行!差不多还来得及。

  我说,“振奋起来!保持冷静!哼,再过几个小时你就渡过英吉利海峡了。今
天晚上你就会在伦敦逛了,听英语听个够。明天你就到了大海上,那时候你就是自
由的人了,不必再担心会发生什么事情。等你到达纽约,这一切不过只是一场恶梦
而已。”

  这番话使他大为激动,双脚来回蹬了几下,像是想在汽车里就撒腿跑起来。在
银行里,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签不了名。

  签名这件事我无法代劳,可我想若是有必要,我可以把他按在马桶上,替他擦
屁股。我决意把他送上船弄走,哪怕得把他折起来塞进一只箱子也罢。

  赶到英国领事馆已是吃午饭的时间,那儿关门了。这意味着得等到两点钟,除
了去吃饭,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消磨时间的方式。菲尔莫当然不饿,他主张吃
一块三明治了事。我说,“去它的!你得请我吃一顿好饭,这是你在这儿吃的最后
一顿丰盛的饭了,也许过很久才能再吃到呢。”我领他来到一家舒适的小餐馆,叫
了一大桌菜。我叫了菜单上最好的甜酒,不管价钱多少,味道好坏。他的钱全在我
的口袋里,我觉得钱很多。

  以前我当然从来没有一次装过这么多钱,破开一张一千法郎的大钞真是一种享
受,我先把它举到亮处观察它漂亮的透明花纹。

  好漂亮的钱!这是法国人大规模制造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而且造得很精美
,仿佛他们对这种象征物也怀着深深的爱。

  吃完饭后我们来到一家咖啡馆,我要咖啡时一起叫了查尔特勒酒。为什么不?
我又破开了一张钞票,这一回是一张五百法郎的票子,是一张干干净净的新票子,
又硬又脆,摆弄这样的钱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侍者找给我一大堆肮脏的旧票子
,是用一条条胶纸粘在一起的。我得到一大堆五法郎、十法郎的票子和一口袋零钱
,像中间有孔的中国钱,我简直不知道该把钱装在哪一只衣袋里,我的裤袋里鼓鼓
地塞满了硬币和钞票。在公共场所里掏出那么多钱来也略略使我有些不快,我怕我
们会被人看作是两个贼。

  等我们来到美国捷运公司时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刚才英国人以他们一贯的笨
手笨脚的混蛋方式叫我们等得心急如焚。

  而这儿人人脚下都像装了轮子似的在滑行,他们动作太快,结果每一道手续得
过两遍。等所有的票据上都签了字、用一个小夹子整整齐齐夹好了,这才发现菲尔
莫签名签的不是地方。没有别的法子,只好一切从头开始。我站着看他坐在那里一
笔一笔地写,同时还盯着那只钟。把钱交出去真叫人不好受,谢天谢地,不用全交
——可也交了一大笔。我口袋里大概装了两千五百法郎,我说的是大概,我已不再
一法郎一法郎地数了,一百二百法郎左右的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至于菲尔莫,他
昏昏沉沉办完了全部手续。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只知道他得为吉乃特留一点儿
。他也说不上留多少,去火车站的路上我们要算一算。

  慌乱中我们竞忘了把所有的钱都兑换掉,现在已经上了出租车,再说也不能再
耽搁时间了。现在要做的是看看究竟还有多少钱,我们很快掏空了衣袋,把钱分成
几份。有些钱扔在地上,有些放在座位上,令人茫然不知所措。有法国钱、美国钱
和英国钱,还有那些零钱。为了简单些,我极想拣起那些硬币扔到窗外去。最后我
们把它全部清点了一遍,他拿着英国和美国钱,我拿着法国货币。

  我们必须快点决定拿吉乃特怎么办——给她多少钱、对她怎么说,等等。他企
图编好一个故事叫我讲给她听,说他不想伤她的心以及诸如此类的话,我只有打断
他。

  “别管怎么对她说,全交给我好了。问题是,你要给她多少钱?为什么还要给
她钱?”

  这话像在他屁股底下放了一颗炸弹,他又哭开了。哭得这么凶!比刚才哭得还
厉害,我以为他就要倒在我手上了。于是我不假思索他说,“好吧,把法国钱都给
她好了。那可以叫她维持一阵子。”

  他无力地问,“有多少?”

  “不知道——大约两千法郎上下,反正比她应得的要多。”

  他乞求道,“老天!别这样说!不管怎么说,我这样一走就把她坑苦了,她家
里人现在再也不会收留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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