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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祥盯着清早看了一会儿,这小子瘦得连头都扛不动了, 脸 黑得像乌龟皮,活像在哪本画书上看到过的非洲人。二祥看到清早这张脸,心里稍许有了一 点宽慰,他想到了正中,正中要是活着,也免不了受这苦,受这种苦比死好不了多少。二祥 还看到了张瑞新,还有张瑞新的老婆,还有菊芬大嫂、雯雯、盈盈和楚楚。楚楚的眼睛二祥 不敢看,小丫头饿得已经不像人,倒像是坟洞里钻出来的鬼。二祥感觉到她肯定是活不成了 ,但他不能说。二祥没看到韩秋月,也没看到大吉、四贵、菜花和三姆妈。二祥累了,合上 眼休息起来。
〃做做好事,把过年的米粉弄回来吧。〃
二祥听到一个像从地底下传来的声音,睁开眼,看到张兆庚的嘴在动。二祥想,过年, 现在是过年吗?米粉,谁的米粉?
〃二祥,你过来。〃
二祥转过头去,像是张瑞新在叫他,二祥看了看张瑞新,张瑞新头枕着稻草躺在那里。 二祥爬到张瑞新旁边。张瑞新挣扎着坐了起来,他把裤筒往上拉了拉,让二祥看他的腿。 二祥看到了水萝卜一样的腿,小子还挺胖的,胖肉里盈着水。张瑞新用一根手指按自己的腿 ,他的腿竟跟小孩玩的烂泥巴人一样凹进去一个瘪凼。那个瘪凼凹进去之后再也鼓不起来。 二祥问这是怎么啦。张瑞新说,饿的,村上人有两种病,一种是浮肿病,一种是消瘦病。浮 肿病更危险,浮肿了要是再消瘦,死期就到了。他让二祥看张兆庚,说张兆庚浮肿后已经在 消瘦了。
二祥说:〃要是那一船米不烂掉,放到现在,好救活多少人。〃
〃老天在惩罚我们。过年一人分了八两米粉,咱们队一百三十二人,一共一百零五斤六 两, 没有人有力气把米粉拿回来,今日是大年夜了,再不拿回来,村上人年初一也没东西吃。你 还有点力气,你去把米粉拿回来吧。我走不了路了。〃张瑞新一边说一边喘。
二祥说:〃今日是大年夜了?我也没力气,一百多斤,我一个人是拿不回来的。〃
张兆庚听了,闭着眼睛在说:〃行行好,去拿回来吧。〃
〃求求你们了。〃
〃行行好,积积德。〃
晒日头的老老少少都在求。
二祥不敢看那些眼睛,他站了起来,没说去拿,也没说不去拿,他离开那些晒日头的人 ,朝高镇走去。
二祥不晓得喘息了几次才走到三富的办公室。三富究竟在镇上,又在粮库做事,他不像 村上人那样瘦,也不似村上人那样黑。三富见了二祥,有一些意外,他站起来扶二祥坐下, 给 二祥倒了水。二祥说你别倒水,有吃的东西给我点吃的。三富就有些为难,顿了顿,从抽屉 里拿出一小块炸干油的花生饼。二祥接过饼,啃了一下没啃动,这饼真硬。三富说他太急。 二 祥是太急,咬得太大,他就咬小一些,啃下来一小块,嚼着挺香。二祥啃着花生饼说,你自 己有吃就不管村上人死活了,明天年初一,他们连顿糊粥都吃不上。三富说,村上的米粉早 分好了,他们不来拿怪谁。二祥说村上没有一个人能拿动这米粉,他就是来拿这米粉的,他 让三富跟他一起把米粉抬回村里。三富又有些为难。二祥说,你要是不跟我抬回去,村上有 不少人就过不去这年,起码是楚楚和张兆庚就过不去,三姆妈还没见,也不晓得啥样。三富 答应跟二祥把米粉抬回村去。
三富临走又回去拿了一小袋东西放到箩里。二祥问是啥。三富说一点米糠,拿回去给娘 吃。二祥说,你在粮库,不会拿点米去?三富说粮库早空了,剩下的一点米,连镇上一人一 天 六两都供应不了了,连公社书记都休想随便拿到粮库的一斤米。二祥说那你怎么没见瘦。三 富说要说好处,能弄点米糠和麸子填填肚子。
二祥和三富把米粉抬回村,天已断暗。张瑞新让韩秋月在食堂里点着灯分。二祥看韩秋 月也不像别人那样瘦,那样黑。荒年饿不死火头军,说不定她多吃多占村里人的粮。
听到来了米粉,村上人一个个从床上爬了下来,拿着盆碗来分米粉。让二祥奇怪的是有 的人家全家人都来了,一人拿一样家什。张瑞新也是他称他的,他老婆称她和孩子的;张兆 庚 跟他老婆也分着过,他的大儿子张光宗蔫头蔫脑地拿着一个盆,他跟娘老子也分着过,还 没 成人就怕让爹娘占他的便宜。二祥在食堂里看到了三姆妈和周菜花。三姆妈和周菜花也 分着过,三姆妈瘦得也没了人样。三富帮她称了米粉,拿着一小袋米糠送他娘回家。二 祥 问周菜花四贵到哪去了。周菜花说他扔下她和孩子跑江西去了,说那里有饭吃。菊芬倒还是 把一家人团在一起过。二祥问大吉怎么没见。菊芬告诉他,大吉自己一个人在学校过,他一 天有六两粮供应。二祥一听,没想到大吉这个教书人会这么自私,不让自己的老婆孩子沾他 的光。人到了生死存亡关头,原形都露了出来,这时的人才是赤裸裸的人。
村里仍旧吃食堂,一人一天只供应一两六钱米,食堂一天吃两次米糊汤。各家各户又 都有了锅,自己弄些野菜、野草和树叶煮着充饥。二祥没有锅,只能到菊芬那里做。菊芬跟 他说,这八两米粉只能打点糊汤喝,要是做团子一顿就吃光了。菊芬抓给二祥一把绿东西。 二祥看是胡萝卜秧子。菊芬说切碎了,打在糊汤里吃,能撑饥。
二祥躺到自己的床上,他想做一件事,他明天要去找大吉,他要跟他论论理。
二祥走进学校,闻到了一股粥香。二祥追着香气往里走,粥香来自大吉的办公室。这间 办公室现在成了大吉的书房兼宿舍。他还挺会布置,进门半间屋,放一张写字台办公,生一 只煤球炉,炉子好烤火,也可以做饭。两个书架隔出半间做睡房。二祥进去时,大吉正跷着 二郎腿坐在写字台前喝白粥。
二祥进屋,大吉一愣,惊奇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二祥说:〃你是不是盼我死在牢里?〃
大吉说:〃你死牢里对我有啥好处?只是没想到,对不起,我只熬了一碗粥,没有你吃 的。〃
二祥有些气,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没有立即说,把两条手臂交叉着搁在椅背上 ,再把下巴搁在手臂上,看着大吉喝粥,不晓得为啥,这时候,他一点都不馋大吉的粥。大 吉也不管他,埋头唏里呼噜把粥喝光,仿佛怕二祥抢。
二祥看着大吉喝完粥,看着他洗了碗,看着他坐到了椅子上,等大吉问他找他有啥事, 他才开口。他之所以这样,只是为了省点力气,大吉一边喝粥,他一边说事,是很费力气 的。
〃白粥挺香吧?〃
〃要晓得你来,我就多熬一碗了。〃
〃你别骗鬼了,你能生这种心就不会丢下老婆孩子一个人躲到学校里。〃
大吉有些尴尬。
〃你是咱汪家最有学问的人,公公、爹爹都夸你最有出息,你的学问原来是狗屎,连狗 屎都不如,你连狗都不如,狗都不会丢下自己生的小狗崽不管。〃
〃我也是没有办法。我每天还要上课,我要跟他们在一起过,我早就饿死了。〃
〃楚楚是不是你生的?你日出的孩子不管,你不会把那东西射壁上,当初惬意了,如今 有苦你不管了,你的心是铁做的吗?〃
大吉任二祥骂,一声不吭。
〃一个人要有良心,你自己日日有粥喝,她们连米汤都喝不上,你这粥喝得有味道吗? 天地良心啊,老天爷怎么看不到你这样的狠心人!〃二祥说完就走进大吉住的地方,他想找 他的米。
大吉急了,赶紧跑进来。二祥已经找到了那个米袋,里面有两斤米,他拿着就往外走。 大吉扑上来抢,抓着米袋子不放。
〃二祥你放开,我就这二斤米了,过两天我再买了米,我给她们送一些去。〃
〃不行。〃
〃你都拿走了,我不是也要饿死吗?〃
〃那也得分一半。〃
大吉的手就软下来。二祥拿过一只碗,从米袋里挖出一碗米给大吉放桌上,拿着米袋就 走。
〃不止一斤!〃大吉在后面说,〃你他妈不要从中揩油!〃
中昼大吉躺在床上困觉,他听到有人走进屋。他问是谁,进来的人没有理他。大吉下床 走出来,见跨进门的是菊芬。大吉警惕地问:〃你来做啥?〃
菊芬从胸脯里拿出米袋子,把米袋放到大吉的写字台上,说:〃二祥不懂事,你要教书 ,你不能饿,米留着你吃吧。〃
大吉有些内疚,他以为她也是来抢米的。他走过去拿起米袋给菊芬,说:〃不是二祥来 要的,是我让他捎回去的,我这里还有米,你拿回去熬点米汤给楚楚喝吧。〃
菊芬想哭,可她眼睛里已经流不出眼泪,她说:〃楚楚太小,她怕是熬不过去了。〃
大吉有些感触,说:〃你就快点回去熬点粥给她吃吧。〃
菊芬把米袋塞进胸脯里,这年代,女人们早都没了胸脯。
41
黄国荣
二祥倚靠着栏杆立在汪家桥上,他望着桥南无尽的大路一片茫然。寒风吹得他干 瘪而没有一点润泽的脸皮发紫发乌,鼓起一粒粒鸡皮疙瘩,清水鼻涕穿过密密匝匝的胡茬缓 缓挂下来,随风一丝一丝向桥下的河面飘去,他顾不得理它。
二祥在犯愁,愁得他拿不定主意。家里的米粉,打糊汤喝也已经喝光了,夜里他琢磨半 夜,想来想去还不如在那里面好。虽然是管制,虽然没有自由,虽然挨训挨打是家常便饭,
虽然里面也吃不饱,但里面一天两顿粥是保证的。这就比在外面要强得多,他决意再回去, 要求他们把他重新关起来。他宁可不要这自由,他真正体会到,没有吃比没有自由要痛苦得 多。
二祥走到桥上就犯了愁,他感到自己再没有力量走回那地方。他还担忧,就算拼死走到 了,万一他 们不让他回去怎么办?要是不让再回去,怕是要死在回来的路上了。看着这没有尽头的路, 二祥着实为难,他只能怨路,为啥要这么长;他也怨村,为啥离那里要这么远。
二祥作出这决定,没有跟谁商量。回来这几天,他已经看明白了,这世上已没了人情。 夫妻不再是夫妻,父母也不再像父母,儿女也不再像儿女,兄弟也不再像兄弟。连男女之间 都没了那件事,没有男婚女嫁,没有生儿育女。活着的人一天到晚只有一个念头,渴望有一 口稀粥喝,不敢奢望米饭、馒头和饼子。谁还有心思来跟他商量这种事。
二祥在桥上犹豫来犹豫去,犹豫到最后决定还是跟家里人商量一下好,不能盲目冒这险 。他想到三富,他是工作同志,晓得的事情多,主要的还是他没像村里人那样挨饿,又是自 己 的弟弟,他还是会跟他拿主意的。二祥在粮库没找着三富,又上他家。三富在家里。二祥敲 了半天门,脚跟都站酸了,三富才开门。三富见是二祥,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那年月 ,人的七情六欲统统合并成一欲,就只有食欲。
二祥刚坐下,见肖玉贞从里屋闪出来,二祥看到了肖玉贞的脸,瘦也是瘦了一些,米糠 和麸皮还是能养人的,她比村上的人有人样,弄不好他们养足了精神还能做那事。但她 的脸不好看,她把对二祥的讨厌毫不掩饰地露到脸上。二祥没精神理会她,心想,你 越是这样,我还越是脸皮厚,今日我就不走了,非吃你一顿不可。你们不吃我也不吃,只要 你们吃我就自己动手吃。
还是三富聪明,他急忙问二祥找他有啥事。二祥却故意说话给肖玉贞听,他说,家里一 粒米都没有了,饿得实在难受,到你这里来找点东西吃,管粮库的总不会没有吃的。肖玉贞 也不客气,说,他二伯,你是坐监牢坐糊涂了,如今天下荒年,连中央的大干部都在吃菜饼 子,别说管粮库的,连粮库里的老鼠都饿死了。二祥说,我也用不着你们招待,你们吃啥我 就吃啥。肖玉贞气得一扭屁股进了里屋。三富站起来,轻手轻脚走到房门口朝里看了看,轻 手轻脚走进了灶间,一会儿又轻手轻脚回来,他悄悄地塞给二祥一块硬硬的东西。二祥一看 ,是一块炸完油的豆饼。三富让二祥把豆饼藏衣服里。二祥一边藏一边悄声问,这东西能吃 ?三富点点头。二祥说,过去说吃豆饼拉不出屎。三富说如今不同了,这是精饲料。二祥说 我们都成猪了,其实现在连猪都不如。三富用手指指里屋,让二祥赶快离开。二祥说他还有 事。三富问他啥事。二祥就把他的打算说了一遍。
三富一听,说二祥想好事,政府管不了犯人的口粮才放的犯人,既然放了就没有再让你 回去的道理。二祥问,求他们也没用?三富说求也没用。二祥说只有等死了。三富说饿不一 定就会死,再说不是还有一两六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