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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吉回到家里,似乎把魂丢在了路上。菊芬看他一个人两手空空回来,问他人呢。菊芬 没哭,大吉倒先流起了泪。他一边流泪一边自责,没有管教好孩子,这孩子的前程完啦。二 祥在隔壁听着大吉的自责,心里也不好受。
一家人都盼着盈盈的消息,盈盈却不给家里一点消息。一走就是三个月,大吉记不清 去 了学校多少趟,没有盈盈一点消息。不要大吉说,二祥一看大吉那张刀砧板似的脸,自己就 先不好受。其实二祥也整日惦着盈盈,盼她早早回来,也省去他一份担忧,真要是出点啥 事,没法向祖宗交待。大吉已经不跟二祥说话了,二祥也没法安慰他,看他整 日丢了魂似的模样,二祥不敢有一点生气。
那日,大吉吃过早饭去学校,刚走到操场,大吉就惊呆了。学校门口的墙上,贴满了他 的大字报。〃打倒汪大吉〃、〃汪大吉是法西斯〃、〃汪大吉毒害我们〃、〃汪大吉宣扬封 建〃。大吉慌了神,一面生气,一面又迫不及待地看究竟写了些啥。让大吉气晕过去的是汪 跃进的大字报,他一看到落款是汪跃进三个字,一头就倒在了地上。
村上人把大吉抬回了家,大吉醒过来,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流眼泪。菊芬在一旁一边给 他喂糖水,一边劝他,都是些小毛孩子胡闹,你当的啥真?大吉说,跃进这小子,他要砸烂 我的狗头!
二祥在隔壁听得真细,他立即跑出屋,跑到学校,一看,是真的。二祥转身就跑回家, 一直跑到后楼,把四贵和菜花一起叫上,说你们去看看你们的聪明儿子干的好事。四贵和菜 花摸不着头脑,不晓得儿子闯了啥祸,傻乎乎地跟着二祥来到学校,来到跃进写的那张大字 报跟前。二祥说你们两个好好看看。四贵就看大字报,居然还念出了声。大字报是这样写的 :
砸烂反动权卫(威)汪大吉的狗头!混蛋!四贵先骂了一句。汪大吉是汪家桥小学的反 动权卫(威),放你娘的屁!四贵又骂了一句。你骂我做啥。菜花听了打了岔。你打啥岔, 我是骂你生的这个孽障。他是我一个人生的啊?我在家长到二十岁怎么连老鼠也没生出一只 来?大字报没看完,两口子倒先吵起来了。二祥赶紧制止,说不要转移大方向。四贵就继续 念大字报。学校里的事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他说了不算你说了算啊?四贵又夹进了句评语 。他想正(整)谁就正(整)谁,我是他的直(侄)子,他一点面子都不讲,上一年级就反 (罚)我面笔(壁)站。这是轻的,贼种哎!菜花白了四贵一眼,意思是你在骂自己了。吓 得我尿了裤当(裆)。他还打人,那次作业没做好,他拿尺打我的手心。贼种哎,这是要你 好。他还拿脚踢我,有一次,我在操场玩,没回家,他过来就拿脚踢我,踢在我屁股上,痛 得 我眼泪直出。贼种,你懂个屁,严师才能出高徒。这样的反动权卫(威)没有一点人兴(性 ) ,一九六○年,他只古(顾)自己吃,把楚楚活活我(饿)死,我要为楚楚报仇,我要大意 ( 义)灭亲,坚决打到(倒)他,把他打反(翻)在地上,再达(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 得反(翻)身。汪跃进。你这个细赤佬,反了你了。
四贵看完大字报,掉转身就跑。二祥也跟着四贵跑,菜花更是紧跟不放。菜花一边跑一 边喊,有话好好说,不要打孩子。四贵气得不轻,一边跑一边咬牙切齿。四贵跑进家,吼跃 进下来,跃进没下楼,四贵跑上去一看,楼上没了人,说这小贼种跑了。四贵又跑出屋,二 祥也跟出屋,菜花也跟着,他们在村前村后找。四贵看到跃进在村后的田里跟一帮小子玩。 四贵像逮住了猎物红了眼,撒开两腿向跃进冲去。菜花急了眼,咧开嗓门喊:
〃跃进!快逃!你爹爹来打你了!〃
跃进听到了他娘的喊声,也看到了他爹凶神恶煞地向他冲来。跃进掉头就逃。爷儿两个 展开了长跑比赛,二祥也紧随其后,也不晓得他是要制止四贵打跃进,还是要督促四贵打跃 进。三个人在田野里一场恶赛,累得三个都进气没有出气多。跃进毕竟年少力气小,最终 让四贵 抓住了。四贵抓住跃进后,没有立即将打付诸行动,不知是喘不过气,还是要先审后打 。二祥也赶到了,菜花也正往那里赶。
〃那张大字报是你写的吗?〃
〃是我写的。〃
〃还挺硬,谁叫你写的?〃
〃我自己叫自己写的。〃
〃你为啥要写?〃
〃他们都写。〃
〃他们是谁?你是谁?汪大吉你叫他啥?〃
〃叫他大伯。〃
〃你大字报上写的啥?〃
〃那是大字报。〃
〃你他妈嘴还硬!〃四贵的手扬起来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跃进还没哭,那边菜花倒叫 了起来:〃你想打死他啊!〃
〃不要打脸!打屁股!〃二祥立即指导,他的态度是该打,但要打屁股。
四贵就用巴掌抽跃进的屁股。你无法无天,还砸烂狗头!你不怕雷劈吗?罚你!踢你! 打你!你还晓得记仇!四贵抽一巴掌,训一句,训得很有节奏,抽得也很有节奏。
〖BF〗突然,四贵的手臂动不了了,菜花两手抱住了四贵的手臂。〖BFQ〗
〃你打吧!连我一块儿打!打死我们娘儿俩算了!〃
四贵正尴尬的时候,二祥过来把跃进拉走,他一下把跃进背到背上,回过头来对四贵、 菜花说:〃你们也别闹了,家丑不可外扬,闹闹好听吗?〃
二祥背着跃进,一边走一边跟跃进说:〃汪大吉是你伯伯,是你的长辈;你是汪大吉的 侄子,你是小辈。长辈做事情,做错做对,小辈不能评说,这是老辈的规矩。你贴伯伯的大 字报,骂伯伯是狗头,这就乱了规矩,乱了纲常,老天爷都不会答应的。〃跃进趴在二祥的 背上很舒服,他一直不说话,只是听二祥说,〃伯伯就算做了错事,那是咱汪家家里的事, 家丑不可外扬,这样会让人家笑话咱们汪家,说咱们家没有规矩。你明白了吗?〃
〃我不明白。〃
〃啊!我说了这么多,你还不明白?伯伯罚你,打你,踢你,都是要你好,刚才你爹 爹打你也是因为你做了不对的事,是要你学好。听我的话,你去把大字报撕掉。〃
〃二伯伯,你给我撕吧,我要是撕了,同学们会笑话我的,你撕了,跟我爹爹和大伯伯 说是我撕的就行了。〃
二祥笑了,说你小子有你公公的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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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国荣
大革命的烈火蔓延到高镇,已经是那一年的冬天。张光宗、汪盈盈等一帮在城里一中上 高中的学生是播火者。高镇霎时风起云涌,革命如火如荼。
红卫兵小将成为玉皇大帝直接统率的天兵天将,在这个世界上无所不能,无所不干,天 马行空,所向披靡,势不可挡。他们冲进一家一家私宅,砸烂一切〃封资修〃,观音菩萨、 香炉、寿星中堂壁挂、历书、画有才子佳人的所有器皿以及书皮陈旧的一切图书,统统粉碎 付
之一炬。当红卫兵冲进二祥家时,二祥嘿嘿着笑脸相迎,他说我前边有个〖FJF〗簈〖FJJ 〗
,后头有个屁 眼,除此啥也没有了,你们爱怎么破就怎么破。一帮红卫兵冲进二祥家,巡扫一周,家徒四 壁,除了那张雕花六柱床和小衣柜,真是啥都没有,分到他名下的祖传家产和云梦陪嫁来的 那些东西,能卖的他都卖了嚼到肚子里了。红卫兵没有收获,一个个丧气地往外撤。二祥看 到一个外村的小毛头朝张光宗挤了挤眼,又用眼光丢了一下,于是红卫兵小将们就看到了 二祥的那张雕花床,床楣和床头都雕刻着许多人物。二祥听他爹爹汪涵虚说过,那上面雕刻 的是《甘露寺》刘备招亲,红卫兵看到那一个个刻像身穿蟒袍,头戴乌纱,立即怒火中烧, 个个义愤填膺挥动手中的斧子、锤子、凿子,二祥叫喊不迭,一阵斧凿,一张雕刻精制、人 物鲜活、光洁可鉴的工艺品顷刻之间满目疮痍。二祥破口大骂,但无论他日人家祖宗十八代 ,还是咒人家断子绝孙,他的这惟一的值几个钱的财产,难免毁灭的厄运。二祥只能一边骂 一边用菜刀修补那些被砍被凿的伤痕,削掉那些翘着的木刺,以免划破手剐破衣服。
让二祥心里得到一些安慰,让他顷刻就忘记损失而且甚觉热闹好玩的是,韩秋月被游了 街。红卫兵砸烂一切〃封资修〃之后,接着就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地富反坏右统统被揪 出家门,给他们一个个都戴上了几尺高的高帽子,还有算命的、卜卦的、看风水的阴阳先生 ,还有出了名的偷汉子的不正经女人,其他人都戴高帽子,惟不正经女人不戴高帽子,却在 脖子上挂一串破鞋。
汪家桥大队由七个自然村组成,大队的红卫兵司令是曹家村的,叫曹德刚,曹德刚给张 光 宗出了个难题,他指名要韩秋月和张光宗的娘林春娣参加游街,说她们两个都是偷男人的坏 女人。张光宗无言以对,可好为难,一个是自己亲娘,一个是伯母,没想到他点了半天革命 火种,竟然烧到自己头上来了。张光宗心里对曹德刚恨得咬牙切齿,可他说不出一句能救他 亲娘和伯母的话来,他娘姘着许茂法,他的伯母叫酱油盘。张光宗惟一能做的只能是违反纪 律,伯母可以不管,但他亲娘他不能不管,她游街,实际是丢他的脸。于是张光宗把游街的 事告诉了他娘,让她连夜逃到舅舅家躲起来。
林春娣一听吓得浑身筛糠,她立即收拾几件衣服,等天黑后从后门溜出。谁晓得,曹德 刚还料事如神,他早在张光宗家附近设下岗哨。林春娣刚溜出后门就被堵了回来。张光宗气 没处出,只好关着门骂他娘。林春娣躲在房里哭都不敢出声。清早和他姐姐也心事重重,跟 他们的娘一起忍受着光宗的训斥。清早对这场运动十分消极,自从他爹爹张兆庚饿死以后, 这小子就长大了,他一天到晚默默无声,只在肚里做功课,学习成绩在班里一直是数一数二 的,本来今年他要考高中,但被这场革命取消了,他心里十分痛恨,一切活动他都不参加, 没事就关着门在家看书。同学们都说他是胆小鬼逍遥派,有的还说他是〃余永泽〃。对同学 们的攻击,清早置若罔闻,只管做自己的事情。林春娣姘许茂法,清早也打心里不愿意,可 他晓得娘的难处,他只把不愿意放在心里。张光宗越骂越难听,说她一点廉耻都不顾,她让 他们没脸见人。
清早实在忍不住了,他对他哥吼了一声:〃你让这个家里安静一会儿行不行!〃
〖BF〗〖JP3〗张光宗真让清早给吼住了,有生以来,清早这是头一次对他吼。〖BFQ〗 〖JP〗
第二天清晨,张光宗一家都没有起床。红卫兵已经在砸门,张光宗不起来,清早他姐姐 也不起来,清早就更不起来。红卫兵把大门撬了下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大门冲进屋里, 一直冲到林春娣住的房门口。有个女孩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惊叫,接着杂乱的脚步声向 大门外拥去。清早和他姐姐觉得这声音古怪,两人就起了床。两人不约而同走向娘的住房。 清早的姐姐没哭出声来就晕倒了。林春娣吊死在她的房门口。林春娣家的悲惨完全被外面的 热闹所吞没,全村人没有立即听到清早和他姐姐的哭喊。他们完全都被游街队伍所吸引。
韩秋月胸前那一串破鞋子,把二祥心里那点床被破坏的伤心和痛苦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像过年看耍龙灯一样高兴。他也跟红卫兵司令曹德刚要了一个红胳膊箍,要了一面小旗 。二祥不满的是给他的小旗是绿的,他想要一面红的,红的总显得革命一些。二祥参加游街 队伍的积极性主要来自韩秋月。让他激动不已的是红卫兵真的把韩秋月从家里揪了出来,而 且真的把那一串花花绿绿的破鞋挂到了她的脖子上。尽管韩秋月拼了命地反抗,嘴里又骂又 哭,但她毕竟只是个女人,她哪扭得过两个小伙子。扭到后来,她可能是没了力气,也可能 是觉得反抗也没用,也许是觉得该做的样子已经做了,她就服服帖帖地把头一直勾到颈窝 ,老老实实站到了地富反坏右一起。任两个红卫兵扭着她的手臂,推着她游起街来。
二祥看着韩秋月,心里话,活该,叫你跟我不跟,跟别人瞎搞,这回倒霉了吧?要是跟 了我,他们要拿你游街,我会拿菜刀跟他们拼命,他们谁敢?现在,谁来帮你?那些人还不 是拿你寻快活,快活了,惬意了,他们就不管你了,到你有难的时候都乌龟头似的缩到壳子 里了。二祥兴高采烈地走在这长长的队伍里,喊口号的时候特别卖力,第一嗓子就喊得喉咙 里发痒。他的感觉这不光是在游韩秋月,叫她丢脸,而且是在给他出气,给他平反正名。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