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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德刚与那个女红卫兵如此这般不知说了些啥,再后来他们就把二祥带进了一间小屋子 ,再下来就只剩二祥一个人。没有人给他松绑,也没有人给他送吃的,二祥就在那小屋里绑 了一夜,饿了一夜。第二天,门打开了,一个男红卫兵给他松了绑。二祥傻乎乎地问他把他 怎么办。那红卫兵说,怎么办?回家,以后说话小心点。
二祥实在太饿了,他硬着头皮去找了盈盈。盈盈给他买了粥和馒头,正吃着张光宗来了 。二祥就把他的事说给他们听,让他们评评这个理。光宗只说了一句话,曹德刚太过分了。 二祥看他说得咬牙切齿的,他想到了曹德刚逼他娘游街的事。二祥就暗暗在想,怎么借光宗 整一整曹德刚。盈盈送二祥时跟他说,既然公安局不收容你,你就不够现行反革命罪,〃文 革〃办公室扣留你是违法的,你让曹德刚给你平反。
一路上二祥越想越窝囊,越想越来气,他在心里恨死了曹德刚,不过无意识说错一句话 ,就把他整成这个样,他一定要报这个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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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国荣
二祥不再去高镇看游街,也不再参加村里的批斗大会,也不再到县城去看大字报,不 造反就不造反,反正反革命也当了,街也游了,村上的人爱说啥就说啥。队里出工他就出工 ,队里不出工他就在家歇着。一到闲着没事,心里总会冒出云梦游街的情景。现在他也用不 着笑她了,他也游了街。二祥生出一个想去看云梦的念头。二祥说不清为啥要去看云梦。是 想去羞辱她?是想去叫她后悔?还是可怜她?还是对她仍有一种亲情?二祥说不上来,或许 种种都有。反正他想见见她。
想见云梦的念头,其实那天在高镇一看到她就产生了。当时只是想想而已,一直没做, 他 有种种担忧。那时他怕别人说他阶级立场不稳,界限不清,又怕别人说他没有骨气,人家抛 弃了你,你反去讨好人家;他还怕伤着云梦,让她在世上没脸做人。二祥就只好一直这么 想着她,又不去真见她。如今他有了这回事,他啥都不怕了,反革命都做了,还怕啥呢?地 富 反坏右,他跟她划了等号,成了一类人。二祥就因为这,他心里没了顾虑,他想去见云梦。
没等二祥去见云梦,云梦家却派人来请二祥了。来人是个十六七的小伙子,进门跟二 祥说,我姑想见你。二祥先是一愣,问小伙子,你姑是谁?小伙子说,我姑叫乔云梦。二祥 没再说啥,跟着小伙子就走。走出门,他又想起了一件事,让小伙子等他,他回家把丁腊芳 剩下的那些衣服从箱子里拿出来,用一块装化肥的尼龙布袋子包了,他想把这些衣服带给云 梦 穿,放这里也没有用了。再说,云梦原来剩下的衣服,都让他一件一件卖了买米吃到肚里了 ,带这些衣服也算还她的债。
二祥跟着小伙子从后门进的云梦家,进门就听到了云梦娘细细的哭声,这哭声让二祥浑 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二祥走进云梦的房,见云梦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云梦脸让二祥的心往下一沉。他以 为自己来晚了,她已经死了。这张脸又黑又瘦,皮包着骨头,再找不到云梦原来的一点影子 。那次游街她脸没有这么黑,也没有这么瘦。二祥就傻头傻脑地立在那里,话说不出来,哭 又哭不出来。
云梦慢慢睁开了眼睛,二祥看到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窝里发出了幽幽的光,他觉得那光游 游移移,已经没了人的精气神。二祥向云梦凑过去,问她是怎么啦。
云梦的话随着那气从云梦的嘴里飘出来,她说:〃我得的是肝病,你不要靠这么近,会 传染的。这病得了好几年了,那个小畜牲不给我治,反把我赶出了家门。我在上海没过一 天舒心日子,我罪有应得,谁叫我犯贱,守不住身子。我这辈子对不住你,对不住正中。 我要不到上海去,正中就不会死,我也不会得这病。〃
二祥让云梦说得流下了眼泪。二祥说:〃不能怨你,要怨我,我没本事,养不活你们娘 儿 两个,我不配做个男人,是我逼你去做奶娘的,为了那几个臭钱,我把你往火坑里推。〃
两个人说着,哭成了一团。
云梦的娘和家里的人都替他们伤心。
哭过了,二祥说:〃前些年又有个苏北的女人想嫁给我,她有三个小孩和一个婆婆,我 养不活他们,她就跟了别人。这些衣服都还是新的,你留着穿吧。你去上海时剩下的那些衣 服,都让我卖了,我对不住你。你要放宽心,好好养病,现在有粮吃,不会有事的。过些日 子,我再来看你。〃
云梦说:〃衣服我用不着了,你带回去,以后还会有用的。我没几天活头了,你也不用 来看我了。我只求你一件事,我死了以后,求你把我跟正中埋在一起,我一辈子,就他这么 一个骨肉,活着没能跟他在一起,死后让我们娘儿两个在一起吧,我求你了,你能答应我吗 ?〃
二祥流着泪不住地点头。
二祥回来五天,云梦就死了。她的棺材是她哥哥用船运来的,二祥领着他们把她和正中 埋在了一起。二祥在她们娘儿俩的坟前坐到天黑才回家。二祥想想,人的一生一世真像一场 梦 ,云梦嫁过来,仿佛就是前几天的事,她穿好多条裤子,不让他困,到他爹爹临死时才让他 困,让他困了以后,反又困不够,他们在田里也困,在她家芦滩上也困,他们过得是那 么开心。可一眨眼,她就死了,儿子也死了,他还是光棍一根。二祥自言自语说,真没意思 ,人这一辈子真没意思,一点意思都没有。二祥心里灰灰地回家。
二祥再没有心劲去造啥反了,也没有心劲去找曹德刚为他平反。他想开了,工人是这么 一世,农民也是这么一世;贫农是这么一世,地主也是这么一世;革命是这么一世,反革命 也是这么一世;富贵也罢,穷苦也罢,都一个样,都没有意思,到头来都只有一副棺材,都 脱不了做土馒头里的馅。
二祥不造反了,外面的世界却越来越乱。一天张光宗逃回家来,头上身上都是血;盈盈 也逃回家来,身上也带了伤。说县里成立〃革委会〃,做官的位置分得不公平,得便宜的 那一派说这样好得很,觉得吃亏的那一派说好个屁,争来闹去,红卫兵就分成了两大派,一 派叫〃好派〃,一派就叫〃屁派〃,两派越闹越凶,闹着争着就开了战。盈盈和光宗还真有 那么回事,他们的事是逃回来之后被大吉发现的。大吉不让盈盈再跟光宗来往,可是盈盈还 是偷偷地去看光宗,她瞒着大吉,上街给光宗到医院买药,给他换药,据说他身上挨了枪子 。那一天,盈盈正在光宗家给光身子的光宗换药,大吉闯了进去,大吉忍无可忍,抽了盈盈 的耳光。盈盈就再没有回家。菊芬天天在家一个人哭。二祥在隔壁听得心烦,上了光宗的家 。盈盈和光宗都在。
二祥问:〃你们打算怎么办?〃
盈盈说:〃我们并没有做啥见不得人的事,我们也并没有在谈恋爱,我们是一个兵团的 战友,他负了伤,我有责任照顾。你们都太狭隘了,我们真要是谈恋爱,现在也不是时候, 我们都还想考大学。〃
二祥说:〃那你为啥不跟你爹说明?〃
盈盈说:〃他根本就不让我说,也不听我说。〃
二祥说:〃那你怎么不回家?〃
盈盈说:〃他不让我回家,我回去做啥?回去还不是挨骂,惹他生气。〃
二祥说:〃你跟你爹爹说不明白,也应该跟你娘说明白。〃
盈盈说:〃我娘跟我爹爹一鼻孔出气,我也没办法。我说什么他们都不信,他们以为我 们已经是夫妻了,他们以为就以为去吧,我也不来费这个劲解释。反正我以后的日子,还是 要我自己去过,我跟他们没法对话。我真失望,我爹爹的那些书不知道他是怎么读的。〃
二祥说:〃那你们就这么弄假成真了?〃
盈盈说:〃没有啊,我可以跟他妹妹睡啊。〃
二祥就回了家,他先去了学校,跟大吉说了盈盈说的话,大吉不信。二祥说信不信就只 好由你自己了。二祥又去找菊芬,把盈盈说的也跟她说了。菊芬立即就上了光宗家,把盈盈 领了回来。
闹到收秋,村上的人都有些后悔,田里的收成不好,收上来的稻子,没有下秧时的稻种 饱满。会计七七八八一算,一个劳动日只有一角三分。卖掉公粮,再没有余粮可卖,人均口 粮也只有三百多斤稻子。全队人辛辛苦苦一年,队里反欠信用社的钱。社员干一年搓搓手不 算,一分钱没分到,还要把一半的个人口粮粜到粮管所,换成个购粮证,让社员自己弄钱到 粮管所买着吃,弄到一块钱,买一块钱的粮,弄到十块钱买十块钱的粮,弄不到就只好看着 购粮证挨饿。
社员们都绿了眼。最倒霉的还是二祥,他不养猪也不养羊,有只小粪缸埋在外面,一般 都是雨水清粪汤,队里收粪都不要他的,平常给队里没有一点投资,做活又不行,好多活做 不了,只能跟着妇女做轻活,不能记男劳力的工分,常常按八折算。一算下来,把他的口粮 全部卖给了粮管所,还倒欠队里五十多块。二祥的大嘴气得歪到了一边。从会计那里算账回 到家,他关上门就开骂。他先骂会计,说他的算盘比地主老财还铁,撅着屁股做一年,工钱 不给还反欠队里的,比地主的心还黑。骂完会计就骂红卫兵,说这些个婊子养的,发神经, 吃饱了撑的,做啥不好,造他娘的反。你们他妈的在学校里不愁吃不愁穿,他们工人月月有 工资发,地里有收没收与他们无关,少不了他们的工资少不了他们的粮,拉着我们农民来寻 开心,闹得田里没收成,你让我吃你娘的牝啊!
二祥站着骂,骂累了坐下来骂,坐着骂累了躺床上骂,骂得没有劲了,肚子也饿了,他 这时才明白,骂人生气也是要费力气的。二祥就有些后悔,费这么多唾沫星子做啥呢?谁也 听不见,就是听见了,谁也不会给他钱。二祥明白了这一点就不再做声,只是躺在床上犯愁 。他愁钱,从哪去弄钱买口粮,没有钱,买不回口粮,他会回到一九六○年,会被活活地 饿死。一想到死,二祥就想到了云梦,想到了正中,一想到他们就流眼泪,他不能哭,他已 没有力气哭了。
二祥流完眼泪,人累了,心也累了,后来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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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国荣
一种水的声音在天空飘荡。干渴便让二祥充满了欲望,清凉甘甜的感觉畅游着二祥的全 身。甘霖点点滴滴滋润着二祥的心田,他贪婪地吮吸。二祥在吮吸中睁开了眼睛,没有清泉 ,没有甘霖,他吮吸的是自己厚厚的嘴唇。一个梦,一个不好也不坏的闲梦。梦醒了,那水 声仍依旧。二祥自己跟自己说,下雨了,仍让自己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企图让自己再入梦乡 。那水声慢慢让二祥真正醒来,他觉察出它不是来自大门外,也不是发自屋顶,它不是雨, 它是从隔壁大吉家那边传来。
二祥躺着伸了一个懒腰,让全身各处真正地醒来。水声嘀里嗒啦依旧在响。这水声一点 不烦人,尽管它搅了二祥的好觉,这声音在二祥听来,是那样的清亮干脆,又是那么的悦耳 动听,好像一支好听的歌。二祥就以困足觉之后非常好的心情倾听这水声。
二祥发觉水声中夹杂着另外一种声音,那是人说话的声音,那声音在水声的伴奏下,也 是那样的欢畅。这声音很熟悉,不是菊芬大嫂的声音。二祥用心细听,他终于听出来了,那 是酱油盘韩秋月的声音。
二祥有些日子没注意听韩秋月说话的声音了。自从韩秋月被红卫兵拉着游街现丑后, 她在村上人的眼睛里陌生了。除了下田做活,村上人几乎看不到她的身影,即使一块下田做 活,她也只埋头做活,不跟人说话。原来村里的一个活宝,就这样消失了。人群扎堆,玩 笑总是不可缺少的,少了反倒是不大正常。姚水娟不知从哪一日开始取代了韩秋月的角色。 姚水娟刚嫁来的时候,很少张扬,因为做过小,那根狐狸尾巴夹得十分的紧。把一身的媚气 硬都逼在身子里,走路像怕踩死蚂蚁,不让身摇屁股晃,只让那说话的声音柔柔如水,袅袅 如烟。如今,尤其是春林被斗争以后,她被红卫兵架上台吓得尿了裤裆以后,她给自己松了 绑,显出了原形,不再有腼腆,也不再那么含蓄。许茂法跟她开玩笑,她敢当着众人面伸手 到许茂法的裤裆里抓他那东西。许茂法则更流氓,故意挺起肚子让她抓,还说他早晓得她对 他那东西垂涎已久,只要春林不计较,他随时听从召唤,保证随叫随到。姚水娟居然脸不改 色心不跳,把那东西狠劲地拽了一把,痛得许茂法嗷嗷地叫。大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