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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林平山紧张的神色,鲁忠平安慰他:“咱这老兄模样儿最讨他几个将军姨父喜欢了,让他给咱哥们儿办点事儿没啥!”
雷永宁摘下鼻梁上的眼镜,边擦边说:“他呀,成天不是机枪大炮就是坦克飞机的,没准儿还不知那么多品种的乐器是怎么造出来的呢。他老人家这回增长了知识,还得谢谢您呢!”
雷永宁跟郑品吾之间可不一样,他们常常抬杠。有时鲁忠平也加进来,一起对付郑品吾。郑品吾强词夺理地狡辩,脸红脖子粗,实在说不过他们,就使出绝招:“俺用的单位跟你们不一样。你们用市斤,俺用的是公斤。”
一天下午,全班开政治形势讨论会,班长孙春祥主持会议。
会议快结束时,朱成宜发言。他谈完对形势的认识,看了看大家,慢慢低下头来,嘟囔着说:“我做了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的事儿……”停了半天,没有往下说。
听了这话,大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儿了,有些惊讶地望着他。
在众人目光聚焦下,朱成宜更加心慌起来,憋得满脸通红,咬牙说出:“昨天中午食堂买饭时,人家在我的饭卡上少划了二两。我没吭声,拿了窝头就走了……”
听到这儿,大伙儿都没说话,不知如何评论这件事,一时间出现了冷场。
郑品吾干咳一声,表情显得非常严肃:“这个行为性质很严重!俺看不能单纯就事儿论事儿。朱成宜这行为跟他的中农家庭出身有关,不老实爱占便宜,是他的阶级本性。应当深挖思想根源!”他家算下中农,占有阶级优势,说话显得底气很足。
林平山看朱成宜把头埋得更低了,眼眶里转着的泪水就要掉下来,觉得挺可怜的。他想到郑品吾掰苞米的劣行,心中不平,就说:“朱成宜联系思想实际,是好事儿。不能乱扣帽子。”
郑品吾立即驳斥:“你这是典型思想落后觉悟低的言论。他这行为,如果不深挖思想根源,肯定会产生更严重的后果!”
鲁忠平仰脸说:“至于吗?”
“怎么!这种思想任其发展下去,在战场上准当逃兵,要被捕肯定是叛徒甫志高!”郑品吾梗着脖子说。
雷永宁不屑地斜了他一眼:“得,得。说你胖,还真喘上了你!”
周玉茹看朱成宜已经掉下泪来,就说:“都不要争了。朱成宜大胆暴露思想,是进步的表现,应当鼓励!”
孙春祥也说:“咱们支书说得对,应当鼓励!”
主持人下了结论,大家就不再吵了。
这场争论虽然平息下来,林平山感觉出,经过这个事件,有一年多时间,朱成宜一直抬不起头。
班里的同学中,跟林平山感情最好的是隔壁宿舍的湖南同学冯学顺。
冯学顺比林平山矮半个头,体格要胖些。他的眉毛较粗,却有着姑娘般的细唇,穿着湖南农村家织布做的学生装,说话总是怯怯的,一看就是忠厚人。两人性情相近,很快就成为好朋友。他觉得林平山的学识比自己多,他们在一起,事事总听林平山的。如果把这对儿常常结伴出去复习功课的朋友比做一对恩爱夫妻,冯学顺更像是一位温顺的妻子。
看到年级中有的女同学相互换着衣服穿,他们就商量:“咱们也可以换穿衣服嘛!”
细心的周玉茹发现他们都穿着对方的衣服,有些惊奇:“你们的衣服怎么调换了?”
第一章 同学少年(6)
她打量了一会儿,说:“林平山穿着好看,冯学顺穿着显得紧了。”
听她这么说,林平山仔细打量冯学顺,发现由于他比自己胖,穿着是显得发紧。觉察到这种情况,林平山觉得交换条件有些不平等,让冯学顺受了委屈,以后就不再跟冯学顺换衣服穿了。
长时间营养不良,同学们中有不少人开始浮肿,有的染上了肝炎,学校决定延长寒假的时间,让同学们回家调养一下。
留校没有回家的同学,积极酝酿参加学校组织的一次义务劳动。
四
物理系正在长城脚下兴建一个核反应堆的教学科研基地。临近寒假,系里准备动员身体好又不回家的党团员参加一次义务劳动,到工地去挖地基,为明春实验室土建及时开工做准备。
林平山刚到校时,随同学们到工地去参观过。那时,苏联援助我国研究核技术的专家已经撤走,老师和同学们心情都很沉重。他到工地,看到高年级的同学们住在帐篷中,拿着图纸和测量仪器忙碌在工地上,学问派上了用场。他很羡慕他们,遗憾自己学的知识太少了,在国家面临考验的时刻不能为国效力。听说系里组织去工地劳动,他马上报名参加。
工地在八达岭的山脚下,附近只有一个二三十户的小村,周围全是裸露着石块的贫瘠土地和荒山。冬天,刺骨的寒风从村后的峡谷吹来,飞沙走石让人睁不开眼。学校在工地的生活区只有一座小楼,早已住得满登登的。这支劳动队伍只好借老乡的房子住。
村子很穷,可供烧炕取暖的秫秸极难找到,只能到山脚下的乱林子里捡些落枝碎叶烧,两天后连这个也找不着了。夜里,屋内的水缸结了一层薄冰。大家就像睡在冰窖中,不脱衣裳裹紧棉被缩成一团,相互挤着熬过一个个寒夜。
早晨,用冰水抹过脸,到食堂就着咸菜疙瘩喝了苞米面粥,大伙儿扛着洋镐铁锹往南边的工地走去。早晨去工地还好受些,刚喝过热粥又是顺风,同学们走路有劲儿。到了晚上,人已筋疲力尽饥肠辘辘,又要顶着呼啸的北风行走,人人流着鼻涕泪水,把脑袋压得低低的,用肩膀扛着狂风往村子走去。
夜里气温在零度以下,经过一夜寒风的吹扫,地皮早已冻得铁硬,镐头抡下去,地上只起一个白点,硬邦邦的地面根本不理你。有的同学就点燃木头来烧化地表的冻土。没捡到木柴的只好硬刨了。幸而冻土不太厚,费力砸开表层之后,往下的土层就好挖了。
每天劳动间隙,他们唱得最多的歌曲是抗大校歌:
黄河之滨,
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
人类解放,
救国的责任,
全靠我们自己来担承……
唱着这首歌,同学们想到美帝苏修两霸对我国核技术的封锁,高昂的民族精神在升腾,抡起铁镐又干开了。
两星期后,有的同学开始浮肿。学校领导挺关心,让浮肿的同学撤回去休息。林平山的身体结实,只是没有棉鞋穿,在学校上课大部分时间在室内活动,靠他从家里带来一双亲戚送的旧皮鞋还能对付。现在每天在野外干活儿,他的脚后跟很快就红肿发热,以后由痒变疼,颜色由红变紫变黑,肿块儿有半边鸡蛋那么大。开始,他看大家热情都很高,自己不想落在后边,总想挺挺再说,可是脚后跟越来越痛走路渐渐困难,只好到医务室去找大夫治疗。
医务室的医生看他的脚肿成这样,责问他怎么不早来治疗。医生拿起剪刀三两下就剪去他脚后跟上一大块皮肉,乌黑的血水流下一摊。他看到皮肉被剪却没觉得疼,只是最后剪到好肉才觉得一阵阵钻心的痛,额头渗出了汗水。
医生给他把伤口擦净消毒,又上了药膏,嘱咐他一定要穿棉鞋,否则伤口好不了。林平山唯唯而退,顺手拿了一些棉纱。
他一拐一瘸走回住处,鲁忠平问他怎么了。他说:“冻疮,做了手术没事儿了。”
鲁忠平在收拾东西,对林平山说:“我也快熬不住了,准备回家去。”
林平山对他表示理解:“你能来已经很不容易了,比他们强。”
他埋下头,脱了鞋把从医务室拿来的棉纱一层一层塞到脚后跟的袜子里,想增加保暖作用。
鲁忠平啪地朝他跟前扔下一双棉鞋。林平山看是鲁忠平自己穿的鞋,便问:“你自己穿什么?”
鲁忠平坐在炕沿,举着手里的高腰翻毛皮鞋说:“我晚上就回家了,穿这个回去。家里还有双新棉鞋。”
林平山感激地望着他,不知说什么。
工地劳动一个月后回校,林平山收到一张包裹单,一看是他的女友詹晓玲寄来的,赶紧到邮局去取。拿回来打开看,是一床薄棉被,里面有一张晓玲的字条:“听舅妈说你没有褥子晚上睡觉冷,用这条被当褥子吧。”
抱着这条棉被,林平山眼眶渗出泪水,陷入了深深的思念。
五
小学四年级,林平山就读的学校被撤销,他们全班转学到同一街区的西门小学。春节前,他跟外婆到姑婆家帮忙做事。在大门内围墙下的杵臼间,他上下蹬踩着踏板,石杵起落像只大公鸡捣着石臼槽中的大米。外婆坐在石臼旁,左手回环晃摇着细罗筛,右手有节奏地拍打着,筛出的糯米粉像雪花一样纷纷飘落在下边的竹筐里。
第一章 同学少年(7)
平山蹬着踏板,眼睛却在看着外婆娴熟的动作。
“阿平,听我大伯母说你读书很聪明。是吗?”
平山回头一看,背后站着一个头发微卷、相貌清秀的女孩。他知道她是姑婆的亲房女孩,转校以后还在学校里见到过她。姑婆是他母亲的姑姑,南洋华侨。她的家族很大,复杂的辈分关系使他弄不清他们家族人的高低长幼。他只知道她叫阿玲,却不知道怎么称呼她,她提的问题更使他发窘,不知如何回答。
看平山傻站着不说话,外婆笑着说:“她是你姑婆的四侄女,辈分比你高。她比你小一岁,你就叫她阿玲好了。”
平山点点头还是没做声。阿玲就在外婆旁边坐了下来,帮她舀糯米粉。
从跟阿玲的谈话中,平山才知道她的大名叫詹晓玲。确认阿玲原来就在同年级乙班,他很高兴。糯米粉舂完,平山把它背到姑婆的厨房去。阿玲跟他来到厨房,帮他把米袋放到凳子上,对他说:“到楼上我的书房去看看好吗?”听过大伯母对他的夸奖,她对平山有种亲近感,想邀他看看自己的小天地。
到了她的书房,平山看见墙边摆着一张小书桌,顶上吊着一个大灯泡,桌上还有一个台灯。对于晚上没有灯看书的平山来说,简直就是天堂。
阿玲见平山新奇地摸着台灯,就问:“你家有吗?”
平山摇摇头:“我家点不起电灯。我外婆为了省油,连洋油灯都要省着用。我晚上想看书,常常跑到马路边的电线杆下,借着路灯的光看书。用洋油灯,我总要把灯调小,把我妈的梳妆镜放到灯后反光,书上的字就清楚了。”
她很惊奇,没想到他的条件这么困难。她不知该说什么,默默带他去看父亲的书房。
书房的墙上挂着一把琴,他伸手爱惜地抚摸它。
阿玲问:“你会吗?”
他点点头:“我跟巷子里的杜师傅学过。”
阿玲的爸爸是经营百货的大商人,没想到他书房的书柜里有好多书,特别是有很多线装的古书,还有器乐曲谱、花谱、鸟谱和山水画技法。对喜欢古典文学和音乐美术的平山来说,简直是进入一个金山宝库。
以前,他为了看书,一有空就钻进新华书店里,从书架上拿了书,就蹲在地上看起来,从自然科学到文学艺术,什么书都看,一直到天黑字迹模糊,才离开书店。
他贪婪地挨个看着那些古书的书名,对阿玲非常羡慕。
看着平山的神态,心地单纯的阿玲说:“你以后晚上到我这里来看书好了。路灯多暗呀,会把眼睛看坏的。”
“我来这里,你爸妈会不高兴的。”
“我爸妈很疼我,他们不会管的,何况我们是亲戚。”她不假思索地说。
“我晚上有时要做事,有空我就来。”禁不住这里金山宝库的诱惑,他点点头说。
阿玲上高小后觉得功课比较吃力,希望碰到难题能问平山。平山来以后,总要阿玲到她父亲的书房给他拿书看。他从阿玲父亲的书库中,看了不少古典文学和历史书籍。有时,阿玲要他拉琴给她听,画画给她看。这种互惠的关系,使他们每个礼拜都要在一起学习几次,两人耳鬓厮磨,感情越来越融洽。
一天晚上,阿玲问平山题,平山觉得她的鬓发在轻拂着自己的脸颊,一股温香从她的领口透出,平山第一次闻到这样的气息,有种说不出的愉悦。他对这位姨、妹和同学三者都是的姑娘,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感觉。
几个月后的一个晚上,阿玲问平山每天回家都做些什么事情。平山犹豫一下,说:“挑煤炭,种番薯。”回答时神色显出了黯淡。他不想说出每天天不亮要到河边捡猪粪,心里想着的是,出去挑煤自己怕把仅有的一件用来上学的衣服弄破,总是穿着那件已经补了十多个补丁的破衣服。每次挑到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