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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译就笑呛了直咳嗽,他倒是个好听众,虽然在他那里从来看不到真正的高兴:“不是不说不辣吗?”
我:“如果能说得笑起来你就只管说。”
阿译就又不笑了,怔忡了一会,但是不再抑郁了:“我做不来……不过烦啦,我觉得我不对。
我多少讶异地瞧了眼他,因为他叫烦啦而非孟烦了的时候实在寥寥无几:“只有虞啸卿那样人才会觉得自己总对。”
阿译:“谢谢啦。我还以为你一定要说你什么时候对过呢。“我瞄着他,他就有些忧心忡忡的,可脸上还带点没褪去的笑纹:“我是说,那么多人没了,死地死,伤地伤,可我心里居然还暗暗地高兴……我是说,我还是没做对一件事,可你们终于接受我了……我居然为这个高兴。”
我没好气地看了看他。
阿译:“你要说我没出息,我知道。我也心比天高过,都打磨没了。我也知道我回不去上海了,还知道,回去也再交不出你们这样的朋友了。”
我很想说什么,最后我只是学着死啦死啦嚷嚷起来:“走吧走吧,走啦走啦。铁拐李,拐起来。”
阿译就忧忧喜喜地跟着:“去哪?”
我:“迷龙家。“阿译地脚步立刻迟疑起来,我悻悻地:“不说是朋友吗?”
这种话逼不住炮灰团的任何人,除了阿译,我就瞧着他的步履又坚决起来,我倒真有点佩服他。
我:“不辣住的地方……别告诉死啦死啦。”
阿译愣了一下:“为什么?他不会对那个日本人怎么样的。我知道。”
我:“可他会把不辣弄回我们中间的,他有的是见鬼的办法……不辣自由了,不辣已经自由了。”
后来我们再没说什么。
我们一路沉默着,我看着天,阿译望着地,我们已经快近迷龙的家了,我们听见一个响亮的干呕声,我们因此往岔道里侧目了一下,一个人——不如说一个人团子——拱在一堆破烂里,那呕吐声着实让人皱眉兼之想要掩耳。
我:“谁家饭吃这么早?现在就喝多了?”
阿译不乐意惹事,只拉我快走,我被他拉过那个岔口,然后听见从那岔巷里发一声非人的低嚎,那声音又熟又不熟,是一条正被烧烤的嗓子里挤出来的,“帮我!”
我们俩不约而同地发了一怔。我大叫“死啦死啦!”,阿译叫的是“团长!”,但我们往下的反应是一样的,我们手忙脚乱地跑进了那条岔巷里。
于是我们就看见那家伙了,团在一堆破烂中间,跪着,把自己的头死死顶在墙上,他一边在死命抠着自己的喉咙,几乎把自己的整只手都塞进了喉咙里。我们完全搞不清楚状况,闻着一股子奇怪的异味,只能傻瞪着,他已经根本吐不出什么来了,终于抠出一口,是带血的胃液。
我们终于有反应的时候就是像对一个醉鬼一样的,阿译不得要领地拍打他的背,而我会对任何喝成这样的人表示鄙夷。
我:“你……用得着喝成这样吗?”
那小子把颗神智不清的头顶在墙上,却仍没忘扯着烂嗓子冲我咆哮:“不帮忙就走人!”
我:“帮你帮你!——怎么帮?!”
死啦死啦:“……水!”
我摊摊手走开,那就找水吧。
死啦死啦:“……很多水!”
我:“够你在肚子里养塘鱼。”
我用从老乡家借的桶把那半桶水拎过来时,死啦死啦就真让我有点发傻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毫无必要地扒拉开阿译,又毫无必要地扒开我。他的眼睛里全无醉意,但是很疯狂。
然后他家伙扒拉在水桶旁边,我装了半桶的结果是他脖子再押长两倍也够不着水面,于是他把整个桶端了起来,我们以为他要倒自己头上,可他却是不折不扣往自己嘴里灌。
我:“嗳?……嗳嗳?!”
阿译:“……好像……”
我没空去理他的吞吞吐吐:“……喝了那么多的酒就不要再喝那么多的水!”
阿译:“……好像不是喝酒……”
我们看着那家伙咕咚咕呼,连肚腹都看着在衣服下鼓胀起来,然后他摔掉了水桶,我不知道一个人喝那么多水后怎么还站得起来,但他摇摇欲坠地站了起来,站起来又倒了下去,不是摔倒的,他把刚喝胀了的肚腹担在桶上,承压着,然后又一次去挖自己的咽喉。
我和阿译真有点傻了,他这回又吐了个翻江倒海,好处是终于不用吐胃液了。
阿译:“……真的不是喝酒……”
我终于开始嗅着这空气里一直弥漫着的一股怪味:“臭……”
阿译:“……大蒜味?”
那家伙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出去几步,然后扑通倒地——这回真是自己摔的。
我们扑了上去。扳开他的眼皮,先触到他体温绝不正常的皮肤和绝无规律的脉搏,然后看见他已经涣散的瞳孔。
我发着蒙,我开始慢慢地明白了一点,但是我不相信。阿译来得比我更直接一些,因为他并没瞧见死啦死啦之前在做什么,于是我瞧见阿译一张惊得合不拢的嘴。
阿译:“他好像是……中毒啦?”然后他开始做一个要给任何事情找一个合理解释的人:“是不是南天门上鬼子放的毒发作啦?”
我不愿意再去想了,我手忙脚乱地把那具瘫软的躯体拉了起来:“……我看是你发作了。”
阿译颠三倒四地帮着我,可他还在徒劳地想寻找一个原因。
我:“走啊!!!”
阿译便忙搀住另一边,在战场上他都不发慌了。可现在照发慌:“哪里?去哪里?”
我:“师里有个医院!”
然后我感觉到肩上的躯体在挣扎,那家伙。离死不远了,可拼力在挣脱我的把握。我摁住他虚弱的挣扎,同时感觉到他的决心。
死啦死啦:“不去……医院。”
我:“不去医院不去医院……可你让我去哪?!”
他才不管呢,他玩他的神智不清去了。我也不知道往哪里去,只能是先拉出这鬼也得绕晕的巷道,阿译帮着我。阿译开始明白了,阿译明白了也就吓住了。
阿译:“……他是在寻死?……寻死干嘛又要自救?……是不是每个上了吊地人最想的事情都是把绳子解开?”
让他做研究去吧,只要他拖着死啦死啦的那一边还没撒手。我们玩命地架着死啦死啦往巷口挣,他的两条腿已经是拖在地上,我在眼角里窥见了,于是我只好使劲地咬紧了牙根。
我们拖着死啦死啦过街,我们已经觉得我们是在拖着一个死人了,他很安静,安静得都没有生气,我耳朵里嗡嗡地在想。流着汗。这个人死了,我们的世界将彻底变换了颜色,也许是分崩离析。
阿译忽然变了嗓子地鬼叫起来:“HELLO!柯林斯!!!”
他并不是在发疯,柯林斯,把一辆吉普停在街头。几乎就是流着哈拉子在看一个穿旗袍过路的女人,我不知道那有什么好看地,人家旗袍下边是穿着长裤的。
我:“全民协助!”
看来跟我们一样,柯林斯也早就更习惯了浑号而非本名,他转了头来,看见是我们就很高兴。并且愤怒地指着那个女子向我们嚷嚷着(英语):“一点皮肤也看不到!——他喝多了吗?”
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最后我只好向全民协助呻吟(英语):“帮忙……想个办法,快帮帮忙!”
全民协助只好一边挠着毛茸茸的胳膊,一边瞪着我们。
我们把死啦死啦摔在全民协助的吊床上,我们和柯林斯的朋友们开始忙乱,我们寻找着坛坛罐罐、导管、药片、针头、输液瓶,各种也许用得上更也许用不上的玩意,我们把连在唧筒上的导管塞进死啦死啦的嘴里,拿针扎他的皮肤,拿听诊器听他的心跳,我们现翻着书,配各种的溶液,让自己连着瓶子一起摇晃。
找对了人,来对地方,这里没设备,可美国佬是抱着机器长大的,我们用百分之一的硫酸锌催吐,五千分之一的高锰酸钾洗胃,用口服的硫酸钠导泻,死啦死啦被我们这帮土郎中洋郎中翻书翻出来的办法一遍遍折腾,早盲人休克却就不休克。
不但不休克,被整瓶那些不是人吃的玩意折腾得浑身痉挛时,他还要往起里挣:“不……不能来医院。”
我死死把他摁了下去:“这他妈的不是医院!”
阿译仍在那想为他的疑惑找一个答案:“……他到底吃了什么?”他知道我不会理,冲着全民协助嚷嚷:“WHAT?”
全民协助(英语):“磷中毒。”
阿译:“WHAT?”
全民协助(英语):“农药。毒药。哦,杀虫剂。”他也发现阿译听不懂,终于使用他要通不通的中文:“老鼠,那个药。OK?”
我冲着全民协助嚷嚷:“SHUTUP!”
全民协助委屈死了:“OK。OK。”
我:“HURSHYOURMOUTH。”
全民协助:“OK。OK。”
全民协助安静了,阿译又嚷嚷:“他去哪了?怎么会吃老鼠药?”
我不吭气,只看着床上那个人被煎着熬着。和在煎熬中挣扎。
阿译:“能告诉我吗?——我烦透什么事情都被你们瞒着了!”
我:“他寻短见。不是吗?”
阿译:“那是我猜的!他这种人又怎么会寻死?!”
我:“又怎么不会呢?你都想过上吊时可能最想解开绳子。”
阿译:“我那是……我才没有想!我那是……推测,可能!”
我:“我知道,你只是没有做。”
阿译:“我是……!?”
我:“安静,安静。你看不出他需要休息?”
阿译就只好闭嘴了,愤愤地瞪着我,而我只看着死啦死啦发呆。
死啦死啦:“传令官,一个耳刮子能抽到的距离。”
我就做出一脸忿忿准备过去:“来啦来啦。”
但他没叫我,他只是噫语,噫语都带着极夸张地笑声和语气:“……迷龙,打机枪又不是撒尿。你抖啊抖地哼什么淫词浪曲?我说追你就追,砍翻他们一个兴许我们就少死一个。我说开炮你就开炮。打一炮问一炮?你就算胖总也是个男人不是?我是团长,团长,团长,你们的团长!你们来一个都能把我烦死,其他弟兄怎么办?嗳呀,兽医。你不是……”他忽然悲伤起来:“你们不是都死了吗?”
然后他又迟疑起来:“孟烦了,克虏伯,你两位连排骨带板油地又啥时候死的?……战不是打完了吗?”
由得他发噫去吧,我到门口蹲下,望着外边的夜光。过了会阿译木木地过来,学着我蹲下,我不得不说他蹲得很别扭。
我:“这事,别告诉别人。”
阿译就有点不自在:“……你今天总在说别告诉别人,我告诉谁?”
我:“别的事随便。这事,别告诉别人。”
阿译:“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听着。我是说任何人。”
我只是又重复一次,以便再一次肯定:“别告诉别人。”
阿译就只好忿怒地瞪着我。
我的团长在吊床上集合着他已成炮灰的团,他现在远比平日来得快乐,毒药于他是酒,是可以渲泄悲伤和快乐的良药。而对于那个妻子和孩子。哀恸和愤怒能否简单成仅仅是在茶里加上耗子药?
我站起了身:“你去带他们回去吧。告诉他们别过来了。我在这里看着。”
阿译知道我说的是还在小醉家折腾的那帮人渣,闷闷地想出门:“嗯。”
我:“阿译。”
阿译站在门坎外,以为又有什么重要事情,我凝重得他只好加倍凝重:“什么事?你告诉我。”
我:“……别告诉任何人。”
阿译愤怒得声音都变了:“知道!我不会说的啦!”
他那样愤怒恰好是因为他总把任何事告诉唐基,我们知道,他也知道我们知道。后来我看着他愤怒地出去。
上帝保佑。诸天神佛,别再加给那个女人和孩子灾祸。
我后来就蜷在门坎边没怎么动过。我那团长也没个躺在床上要茶要水地毛病,我几乎是一睡睡到天亮。
后来一个阴影遮住了我,犹豫了一下,低下来还算客气地推了推我。
我睁开眼便立刻吓得清醒了,李冰,带着几个兵,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连忙站了起来,并尽量问心无愧地把自己抹平整点,尽管我不知道有哪里又问心有愧了。
李冰:“怎么回事?”
我:“……什么怎么回事?来跟美国盟友叙叙旧啊。”
李冰便把手指指着仍在吊床上昏睡的死啦死啦,看着我的神情。
我便冲着已经被我们挤到另一个屋里去睡了的全民协助,他正很中国地跑到院子里来刷牙,只是盛水的器皿居然是个茶壶:“YES?”
全民协助抬头一望,管他三七二十几呢:“YES!YES!”
李冰却仍狐疑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