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你啥时候来的部队?”老旦问一个抱着抢发呆的新兵。
“来了有七十五天了。”新兵说。
“日子咋记得这清楚哩?”老旦笑了。
“自打我来了就天天记着。”新兵怯怯地说。
“家是哪儿的?”副连长夏千问他。
“我家是江苏淮阴的!”
“淮阴在哪旮旯哩?多大地界儿?”东北的战士黑狗问道。
“我家在苏南,韩信你晓得不?淮阴侯韩信?”
“淮阴猴?公猴还是母猴?你们那儿也有猴子?”黑狗认真地问道。
“你真是个愣球,啥公猴母猴,你咋这个也不知道!没听过戏——萧何月下追韩信?黑狗真你娘的愣!那是个大将军!”夏千啐道,一点不给黑狗面子。
“你家里有啥人?兄弟姊妹几个?”老旦问起了平时向战士们常问的问题。
“家里还有娘,一个弟弟,我家五个弟兄,四个在咱们部队里。”
“都在咱们14军?”
“嗯,他们都在18军,应该在110师。”
“那还好,几个兄弟可以互相照应,互相离得还不远,说不定哪天还能一起回家呢!”夏千羡慕地说。
“你叫个啥?”老旦问。
“我叫杨北万。”新兵大声答道。
“呦?你这名字好大口气,那你几个兄弟叫啥?”黑狗问道。
“大哥杨东万,二哥杨西万,三哥杨南万,我是杨北万。”
“那你那弟弟叫个啥?”老旦再也忍不住地大笑了。
“他叫杨中万!”
战士们顿时笑倒。新兵杨北万的家庭让大家觉得有趣,笑过之后大家还有些羡慕,毕竟很多战士家里人丁不全,不是死于饥荒,就是死于战火,像这样东南西北中兄弟聚全的还真没有几个。老旦也觉得很有意思,不由得怜爱地拍了拍杨北万的头。一瞬间,他对这个十七八岁的孩子产生了一种特殊的亲近感。他几个兄弟都来参军,彼此都在牵挂着另外部队里的兄弟们,难怪这个孩子整天蔫了吧叽,与人不合群,不像那些个没家没女人没兄弟的没心肝的兵。现在,他和其他几个兄弟都在共军包围圈里,相隔咫尺却不能照应,心里自然难受。
“开过枪了么?”老旦又问道。
“还没有,上次战斗……没敢……”杨北万红了脸。这是个和五根子一样的鸡鸡娃,刚刚长成的身板虽然不瘦,却弱不禁风,他额前的一绺碎碎的刘海儿肮脏杂乱,几乎盖住了他大大的眼睛,那眼瞳里充满了羞怯和慌张,一张如女娃子般柔弱的嘴总是因为惊慌而大张着,仿佛一声爆竹都能吓破他的胆子。
“那不稀奇,俺当年也没敢。你就跟着俺吧,做俺的传令兵,待会儿俺去和你的班长说一声。”老旦似乎从他的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当年的老乡就是这样关爱自己的。他下了决心,尽力保护这个毛刚长全的孩子。
“是,连长!”在这大战的前夜,能得到连长的关爱,杨北万自是惊喜,这意味着自己多了一份安全。战士们拍着这个高兴的孩子,就像拍着自家的兄弟。
傍晚时分,严阵以待的连队看到了共军密密麻麻的身影,一面面红旗在风中裹着月色飘舞着。共军没有立刻进攻,一到就忙不迭地挖起了战壕。即使在黑暗里,仍然可以隐约看到他们扬起的砂土,偶尔还可以看到几片雪亮的锹铲晃过。原估摸着他们怎么也要挖上一宿吧,战士们就没太当回事儿,索性打起了盹。孰料这支共军只挖到半夜,扔下铁锹拎起破枪,竟然就开始了进攻。共军的进攻实在让人害怕,虽然他们这次没有炮火准备,可约摸五百多个共军拎着枪猫着腰,冒着国军的炮火直通通往前冲,同伙们相继倒下也丝毫不能减慢他们进攻的节奏。直等到冲到了国军步枪的射程之内才开始射击,这验证了团部所说的共军很注意节省弹药的说法。
14军的重炮开放了。
14军炮兵和装甲部队天下闻名,曾经让鬼子的板垣师团在昆仑关吃过大亏。共军被炸得人仰马翻,棉絮飘飘。夜空清朗无云,国军的空军自然不会闲着,在天上慢悠悠地帮炮兵在校正炮火。老旦他们还没有怎么开火,冲来的共军就被打掉大半了。令大家目瞪口呆的是,这剩下的不足两百人的共军仍然大喊着扑过来,丝毫没有趴下的意思。老旦精心安置的火力网把这些勇猛冲锋的共军悉数打倒,有的老兵油子杀人成瘾,对在地上还往前爬的也不放过,一枪一个,敲一个就挤出一串狞笑。
一轮冲锋刚过,又一拨共军紧跟着冲上来了,这一次共军的炮火就异常猛烈了,而且落点非常准确。老旦立刻命令大家进入了坑道。阵地前面的雷区和铁丝网都被炸飞,战壕上的重火力也几乎全被掀飞。共军的炮虽不重,但效率很高,一轮齐射都打在一个区域内,一条战壕顷刻间就砸成了大沟,还没来得及进入坑道的战士难逃厄运。共军的炮火还有很多臭弹,上次交火,一个战士眼见一个尖溜溜的弹头从头顶砸落,噗的一声扎进土里,在那里冒着烟滋滋乱转。此人吓得魂飞魄散,当场晕了过去,醒过来后,那个炮弹仍然戳在土里,拔出来一看,已经没了弹头,原来是小鬼子留下的废品,共军居然也打了过来,不知道是不是和国军弟兄开个玩笑?
杨北万蜷缩在洞里,抖若筛糠,脸色煞白。老旦冲他微笑了一下,镇定地检查着自己的枪。经验告诉他,第一次冲锋只是共军的火力试探,这次可是动真格的了。
共军的冲锋和鬼子大不一样。鬼子冲锋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就像从肚子里憋出来的,穿过东洋人细哑的喉咙,发出一片令人恐怖的野兽般的尖声怪叫,那声音常让老旦想起深夜里在村口凄厉叫春的野猫,让人浑身浮起芝麻大的鸡皮疙瘩。共军的冲锋更像是戏里排好的齐声吆喝,调子统一,还挺好听,整个原野响彻,只是你永远搞不清楚他们到底有多少人。他们的进攻速度也极快,稍不留神,他们的刺刀就会碰到你的鼻子。
无数颗照明弹让夜空亮如白昼,平坦的大地上尘土飞扬,火光冲天,一团团雪亮的烟云在火光和照明弹的辉映中煞是壮观。子弹和炮弹拖着瞬间即逝的流光,在烟雾里编织成各种恐怖的图案。光影之间,几千个圆滚滚的黑影,腰间扎着麻绳,正踩起漫天的黄土飞奔向前。他们的枪尖泛起森森的寒光,高喊着口号,排山倒海一样向国军阵地卷过来。国军密集的炮弹不断掀起黑色的烟尘,毁灭着这群狂奔的人,弹雨穿过他们的躯体,发出扑扑的声音。老旦对自己部队猛烈的火力颇感意外,自从武汉之后还真没见过国军这么强大的打击力量。大地在此起彼伏的重炮轰炸中震荡,国军飞机大摇大摆地扫射着冲锋的共军,它们飞得如此之低,以至于飞机轮子都好像要碰上共军战士的头了。
阵地上几十挺轻重机枪在扫射,战士们清一色的冲锋枪也没闲着,这弹幕足以让冲锋的共军感到窒息。副连长夏千指挥着两辆装甲车上的重机枪,向共军最为密集处扫射着,子弹壳像蹦豆子一样叮当四落。可在如此密集的火力打压下,仍有大批共军冲到了雷区之前,他们扔出大量的手榴弹炸开了雷区和铁丝网,希图集中突破。老旦冷静地让机枪火力交叉封住了这几个被打开的口子。冲到这个区域的共军差不多都倒下了,攻势暂时被遏制。他们趴在地上朝这边射击,一些人试图爬过来扔炸药包和手榴弹,也逃不过居高临下的机枪。战士们正想喘口气,共军又一轮冲锋在刺耳的号声中开始,步兵和骑兵混编的队伍飞速呼啸而来,头一拨被压倒在地的共军又重拾精神迅速加入了新的冲锋。
此战之前,训导团的长官一再强调,抵抗共军阵地战的最好方法是和他们保持距离,避免他们冲入国军防守的战线或者迂回到国军阵地的后面,否则国军的空军和武器优势就不好发挥。因此国军的防御阵地多是环形的阶梯式突出防御,火力点分布平均,高低有序。共军这次碰了钉子,显然是低估了面前这支国军生力部队的战斗力,能够侥幸冲过第一道防线的,绝无机会再侥幸逃脱。阵地两翼的国军装甲部队开始反冲锋。共军刚占领了半条战壕,立刻慌了手脚,开始相互掩护着撤退。共军的炮火立即开始轰击准备迂回包围的国军,在一番近距离的火力较量之后,共军终于忍痛放弃了夺来的阵地,背起负伤的战友,撤退了。
这次战斗,没有肉搏。
这是老旦看到共军撤退后浮起的唯一想法。他竟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庆幸,他知道这并不是因为胆怯和怕死,而是因为无法面对这样一个事实——万一他的对手是个和他一样的河南农民,就像那天死在自己怀里的根子,这刺刀如何扎得下去?
老旦没有命令追击。这可不像以前打鬼子,一看到鬼子要跑,他就带领大伙玩命地冲过去,把逃跑的、喘气的通通干掉。他命令战士们再进入共军主动撤退的战壕,重新布置火力点,修缮工事,照看伤员。顶住共军这类暴风骤雨般的进攻,老旦觉得是小菜一碟。两军装备的差别太大了,共军除了一通炮,再加上整齐划一的冲锋,好像没啥犀利的其他进攻手段。本连的战士们牺牲不多,倒是反冲锋的两个营一不小心被共军打了个埋伏。共军的炮火掩护还是很厉害,被包抄的一个国军营的坦克装甲车丢了个干净,营长差点没能回来。总体来看,这一仗国军略微占了上风。老旦寻思,如果仗就这么打,共军是没有什么机会打败国军的。暂时被围的国军部队仍然实力雄厚,冲出去该只是早晚的事儿。
过了几天,大部队准备突围。第85军第110师——也就是杨北万三个哥哥都在的师打头阵,第18军的116师、118师、第10军的18师紧随其后,开始向东突围。14军的任务仍然是两翼掩护。老旦的连队暂时无事,那边的大部队冲上去了,连队正面的共军必不会贸然进攻,没准儿还要寻思着怎么逃跑。国军主力一突出去,南面的共军必然后撤以防被机械化的十八军迂回。战士们的心暂时落到了肚子里,每一个可以安睡的夜晚都如此的来之不易。老旦命令战士们收拾好行装,半夜就可能向东开拔,此刻只管大睡吧。
可杨北万没睡,他坐在壕沟里哭着大骂110师师长:
“充他妈什么大头?打什么头阵?共军是那么好打的?110师也不是重机械化部队啊,放着118师和107师的坦克下崽子啊?操你娘的,装什么臭逼!”
大家默然。大家都知道他的几个哥哥在那边,也不好说话。可以断定的是,冲在前面的两个师,伤亡必在半数之上。共军的冲锋这么猛,防御也不会稀松。老旦还记得当年打重庆外围的时候,两千多国军进攻五百个鬼子把守的一个小山头,打了三天居然打不下来,鬼子打到只剩二十人都不后撤,最后被国军一把火烧了才了事。面前这支共军纵队看来一点不比鬼子差,110师自告奋勇的举动,在他看来更像是自寻死路。
天刚黑下来,北面就响起了炮声,三十多架飞机排着漂亮的阵形从头上飞过,去支援突围的部队,一时间北面打得乱了套。老旦紧张地看着那边的战斗,心里滋味很怪——怎么还没有搞定?到了中原这么久,为什么国军总是突围,突完了再突,却总是在共军的围困之中?共军那么破的装备,人也没国军多,为啥还总喜欢包围?
枪炮声到半夜才消停下来。心里痒飕飕的14军战士们始终没有接到出发跟进的命令,取而代之的命令是:加固工事,死守阵地,以待援兵。
第二天早晨,几个战士打探回来了消息,几个师的部队只有110师冲过去了,其他几个师都被挡住。共军的抵抗非常顽强,国军死伤惨重。110师冲过去就被共军封住口子,不知去向,似乎在战场上销声匿迹。空军也没找着他们,估计是全军覆没了。
听闻噩耗,小兵杨北万放声大哭,以头撞地,众人慌忙拉住,竭力安慰,心软一点的战士还陪下不少眼泪。真他妈的邪门,这几个师都是军团里响当当的硬骨头部队,坦克装甲车加飞机掩护的还突不出去?看来共军非但进攻犀利,防御也极其强悍。老旦猛然想起曾在洞里听到的那共军司令长官的话,也难怪,有那样充满自信又关心下属的长官——就像从前的麻子团长——战士们必然打仗不要命!更别说那司令员足智多谋,敢用同数量的部队包围装备完全占优的国军,这得有啥样的胆略见识?共军总是高度集中以应付国军的正面突围,把国军堵回去之后还要再迅速归回原位,这共军各部的协同作战能力竟如此之强!
“日你妈的!又被围死了!真邪门了!”老旦丧气地发出一声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