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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们自己消失不见。阵地下面,近千具敌人的尸体几乎把山坡盖住,更多的敌人踩着同伴的尸体仍然在发疯一样地进攻。石头在燃烧,尸体在燃烧,天空在燃烧,山上山下,每一个人的双眼也在燃烧……
杨北万的阵地终于遭到了敌人毁灭性的打击,在平均每秒钟落下六七发炮弹的一个小时轰击之后,十几架飞机掩护着十几辆坦克,外加上千名敌人,浩浩荡荡压向了1连阵地,只半天时间,1连就基本上打光了。杨北万带着阵地上所有能动的战士一步不退,始终钉在那个山头上,任凭敌人冲上山头还是占领战壕,战士们都会用同归于尽的方式把他们赶回去,每一次也都会付出几个战士的生命。几番猛攻之后,敌人损失也很惨重。
李三皮的阵地已经没有了军官,杨北万担心敌人向这一点突击,忙把自己的阵地交给几个党员同志负责,带着一个班的战士跑到了3连阵地。其他营的阵地上遭遇的进攻压力丝毫不亚于这边,在新源里和松骨峰那边,战况仿佛更为激烈,刚才在望远镜里还尖翘翘的两个山头,如今好像被炸得矮下去了不少,那是B团把守的地方,看来范舟的处境比朱团长这边更为残酷,因此彼此之间谈不到照应掩护了。在D团战况最为激烈的时候,南边也传来了隆隆的炮声,向南看去,距离这里几公里的地方,山头上也开始被敌人的飞机轰炸。老旦看了看表,估计是敌人北进的援军开始进攻南边的C师阵地,两头都是敌人,情况更加紧急了。按照原定时间,守卫三所里和新源里地区的先头部队已经完成了狙击任务,后面的援军应该就要到了,他拿起电话喊道:
“3连3连,阵地怎么样?”
“……我是3连阵地!我是3连阵地……连长和指导员、副连长都已经牺牲了!现在我们在由杨连长指挥,阵地被压缩,但是还在我们手里!”
“让杨北万听话!”
不一会儿,电话里传来了杨北万的声音:“老营长?我是杨北万!”
“能顶住么?”
“再给我半个连,我能把两个山头都顶住!”
“支援部队还没上来,只能靠咱们自己了……”
“那……老营长,那就只能和敌人拼了!老营长,我杨北万能有今天,这条命是你救了好几次的,我不会给你丢脸!我还等着你给我介绍板子村的姑娘哪……”
“小兔崽子,老子马上就来……”
话音还未落,一声巨大的爆炸从电话里传来,老旦的耳朵差点被震聋,他条件反射般地扭头看向山顶,只见两架敌人的轰炸机从山顶掠过,一片巨大的黑云从阵地上腾起,老旦的电话落在了地上。
老旦心中哽咽,眼神凝重。他从未见到过如此可怕的空中打击,这种航空炸弹怎么有那么大的爆炸烟云……从敌人射向山顶上的炮弹爆炸声,老旦觉得现在一秒种至少有七八颗炸弹爆响,这比在淮海战场上解放军俘虏自己的那一仗还要厉害得多。他沉思片刻,一把摘下了帽子,恶狠狠地拿起了身边的枪。这是一只苏联的波波沙冲锋枪,是王皓从那个累死在路上的战士手中拿过来的,还从来没有用过。王皓已经去2连阵地上面,陈岩彬联系不上他,电话线又被炸断了。
“老陈,咱们该上去了。”
“嗯!是时候了老旦,按照团里的部署,咱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警卫排!通讯组!各连文化教员,所有的同志们全体集合,带上所有的武器!”
陈岩彬刚才在阵地上布置任务时已经负了伤,左胳膊上和头上都缠满了绷带,他看到情况紧急,坚持不下去,是被杨北万的兵拖下来的。
老旦和陈岩彬带着十几个战士,飞快地奔向3连阵地,山上被炸起来的石头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整个山坡上都弥漫着一股炸药和汽油的味道,脚踩上去竟然是松软的,被他们的双脚搅和起来,像是河床里的细土。到了山顶,冒着仍然在落下的炮火,他们焦急地寻找那八个战士,却看不到一个活动的人影,众人就在那里大喊着他们。老旦心痛地看到,山顶上那几十个战士的尸体,已经被敌人持续不断的炮火炸成了碎屑,红白相间的血肉密密麻麻地散落在阵地上,阵地上原本坚硬的岩石已经被烧成了石灰一样的焦土,子弹打在上面不再四处乱蹦,而是扑扑作响。众人一边四处喊叫,一边收敛能够使用的武器,一个战士突然从地里钻了出来,他抖落一身的灰土,犹如一片焦土里钻出了个黑无常,几乎赤身裸体,连裤衩都没有了,他的全身已经熏烧得漆黑,皮开肉绽,沾满了鲜血和泥土。他的嘴唇因为被烧焦的脸而上下翻卷着,露出上下两排洁白的牙齿。尽管如此,他的眼睛仍然如同暗夜中的恶狼一般凶狠血红。他的手里抱着一根爆破筒,一只手拉着引线,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老旦,猛然间,这个人扔下爆破筒大哭着扑向自己,声嘶力竭地喊道:
“老营长啊,就剩我一个了,他们全牺牲了,现在就剩我一个了……”
“好兄弟!莫怕,咱们都在这里,咱们侦察营都在这里,你是好样的,同志们都是好样的……”
说着说着,老旦潸然泪下。
“杨连长不见了!我找不着他了……我找不着他了,刚才他就站在这里……他就站在这里啊……”
“他牺牲了,他被敌人的飞机炸没了……”
这个几近歇斯底里的战士紧紧抱住老旦,大张着嘴却哭不出来。老旦强忍着心里的悲痛问道:
“你叫什么?”
“……我叫余三强,是3连2排炊事班长。”
“我命令你来接替杨连长的职务,我们要坚持住!不许后退!你能活着下去,以后就要带着1连,听明白没有?”
“连长和同志们都牺牲了,我绝不会离开他们!”
“别哭了,敌人要上来了,还能战斗么?咱们准备战斗!机枪还在么?”
“机枪全炸烂了!”
“那就用冲锋枪和手榴弹吧!”
“手榴弹早就没了,好多冲锋枪枪管弯了,打不了了,我从鬼子身上拿了十几枝枪回来,可是子弹不够。营长,咱们的援军呢?”
老旦沉默。他摘下自己的冲锋枪交给了这个战士,再从腰间拔出手枪,咔哒一声顶上了火。
“就是剩下一个人,也绝不能让敌人占领阵地,同志们!咱们的任务完成了,我们现在要让志愿军所有指战员知道,我们侦察营是38军C师最硬的一颗钉子!”
陈岩彬大喊着,一把撤掉捆在胳膊上的绷带,鲜血立刻从伤口崩了出来。老旦从战壕探出头去,他看见了死在阵地前面那上千具敌人尸体,血已经染红了山坡,十几辆坦克一字排开在向这边轰击,天上又有十几架飞机俯冲过来。在他们下面,又是上千敌人……
在老旦以后的记忆中,这个场面总觉得模糊,它和以往的很多战斗场面混在一起,在脑海里相互交织着。当时有没有把枪交给这个战士?如果给了,那咋记得自己手里还有一只波波沙呢?他记得看见了好几个人高马大青面獠牙的鬼子,可为啥旁边还有一个日本鬼子哪?自己好像一枪一个把他们都放倒了,这个时候明明用的是那枝手枪啊。老陈是怎么下来的?怎么记得他和两个鬼子摔在一处,用绷带勒死了一个鬼子,他最后不是和另外一个鬼子摔到山下去了么?警卫员小柳是怎么牺牲的?那个用一口白牙去咬鬼子喉咙的人,是那个白白净净的后生娃子小柳么?王皓怎么也跑到这边来了?他不是在4连的阵地上么?他怎么能用一挺机枪打敌人的飞机哪?这是部队绝对不允许的!后来他哪里去了?怎么没人提起他呢?余三强穿的是谁的裤子?怎么那么短哪?通讯班班长手里面从哪里弄来了一面红旗?怎么上面一个枪眼也没有呢?敌人冲上来的时候,是谁吹响了冲锋号?司号员不是早就牺牲了么?那几个宝贵的文化教员,连长们宁可牺牲自己也不让他们上战场的宝贝疙瘩,怎么也拿着手雷冲下了山?
不管他如何回忆,这个高地上的很多画面,始终无法完整地拼凑到一起,他怀疑自己是否被那颗炸弹炸得失去了一些记忆,最后的记忆画面是那面鲜艳的红旗,那旗子原本插在一个鬼子的肚子上,他刚想去拔那旗子,它却猛然间被一柱冲天的大火托到了天上,在天上瞬间就烧成了一片灰烬。那根火柱爆发出的巨大冲击波也将自己猛地掀起来,自己竟然慢慢悠悠地飞天了,他在半空看到自己身上骤然间开了无数个窟窿,咕咕地往外冒血,身上一边是火辣辣的疼痛,一边是凉飕飕的寒冷。他在天上翻滚着,令他惊奇的是,他很喜欢这种飞的感觉,也很熟悉这种感觉。当年在武汉的长江边上,不也是这么飞起来的么?他从山顶被炸到了半山腰,感觉飞了很长的时间,最后重重地摔在山坡上。他看见自己手里的枪翻滚着飞下山去……枪上的那只臂膀是自己的么?意识弥留之际,他用一只还能睁开的眼睛看到,山下一支志愿军的部队正在向上飞快地攀爬,打头那个胖子是团长朱浩天么?怎么有点像麻子团长?他身后的战士同样高举着一面红旗,只是那旗子仿佛在变着颜色,在大风里呼啦拉地抖着,一会儿变红,一会儿变蓝,一会儿是五星红旗,一会儿又是青天白日……
可以回家了,老旦在昏迷中喃喃地说……
自打男人再次离开了板子村,翠儿心里就七上八下的。上次老旦离家,那是鬼子打进家来,国军强拉硬拽没法子。自己牵肠挂肚多年之后,看着国军被鬼子打成那个样子,几年也没个音讯,估计男人已经战死了,她自己悄悄哭了,死下心来拉扯孩子,过成啥样算啥样。谁料想男人竟然回来了,已经死去的一切希望重又燃烧起升腾的火焰,日子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真恨不得永远把他绑在炕上,和自己厮守一生。于是男人这再一走,和上次的感觉就又不一样了,这心里天天都魂不守舍的。
战争开始的时候,翠儿的心每天都悬着,每天都去村口听广播,听听朝鲜战场上有什么动静。县里也经常有报告员来乡里传达抗美援朝时事,宣讲国家战时政策。传来的都是好消息,说咱们志愿军前两次战役把美国鬼子打得落花流水,现在已经快打到三八线了。“三八县”是什么地方她不晓得,但她心里听着还是踏实极了,天天把老旦在战争中获得的奖章擦来擦去。志愿军打了胜仗,自己的男人自然是比较安全的。照这个速度,年底之前不就把鬼子全赶回美国去了?
家里一切都还算好,县长的许诺兑了现,两个孩子都去县中学念书了,就住在县城亲戚家,一两个星期回来一次。亲戚传回话来,老二有盼儿学习很用功,天天看书看到很晚,除了打架的时间都用来学习,各门功课都不错。老师们夸这孩子有灵气,肯用功,将来也许可以考上信阳师专。那老大有根儿学习不行,憨头憨脑的上课却调皮捣蛋,老师问问题,他张口我爹闭口我爹,说我爹没文化一样打天下,着实是个刺儿头。老大老二还隔三差五和学校的同学打架,老大有根儿人高马大,老二有盼儿心狠手黑,二人联合作战,配合默契,几个月下来已经成了学校一霸。因为是县长安排过来的,他们的爹又是一个军官,老师和校长都拿这两个小子没甚办法。
孩子们上天入地的事情翠儿并不很上心,能打能闹也总归好过在板子村目不识丁吧?两个孩子虽然不经常在身边,翠儿自己过得也算舒坦。劳作之余,村干部们经常带着各自的女人孩子来串门,其中村支书郭平原上门最勤。大到房子漏了,小到门槛弯了,他都能明察秋毫事无巨细地安排处理,还让人在门楣上镶了两块“光荣军属”的牌子。老旦走了半年了,一个信儿也没有,这也难怪,谁让他仍然不会写字哪。谢老桂和谢国崖两个家伙被农村互助工作组的工作搅得焦头烂额,早没了心思来照看军属。郭平原四处收集着朝鲜战场上的消息,觉得这仗可能打不了多久,美国人虽然武装到了牙齿,可面对强大的中国人民志愿军,也正如毛主席他老人家讲话,不过是一只纸老虎!
翠儿没有去乡长安排的妇女群工部工作,郭平原按照上面的政策开办了几个农村生长互助组,协调了一些农户的劳力,村里补发了老旦原有的五亩地,现在家里人均有三亩半地了,自己的地还能被乡亲们照顾着。县里给区里派下来一些军需品生产任务,梁区长把一些棉纱绷带的包装工作交给了板子村的合作生产组。一听说是给朝鲜前线准备的,翠儿立刻就报名参加了,兴高采烈地干了起来。在这里她一点也不寂寞,和村子里的婆娘们整天笑呵呵地干着活,一边干一边和众人聊说着各自男人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