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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脸色立即变白了。沈临帖自杀了! 我用眼神告诉有些疑惑的杨琳,“沈临帖出事了,现在,我要过去看看。”我站起来,“服务员,快,买单。”
“我也去。”她也站了起来。
十三 自杀者的遗书
我们两个人从咖啡馆里出来,一起急匆匆地穿越学校的教学楼群,先从学校东门走出去,上了天桥,穿越城市轻轨之上的玻璃通道,此时正好有一列轻轨列车,带着响亮的呼啸,从天桥下通过,把天桥上的我震得很慌乱。我们又下了天桥,进入学生公寓区,到了学生公寓5 号楼。还没走到楼门跟前,我就看见有几个学校保卫处的人,已经在那边拉起来一道黄色警戒线,在警戒线的外面,围了不少观望的人。现在正是上晚自习的时间,很多学生都在课堂上,他们还没有回到宿舍楼里,因此,围观的人还不算多。我看见,在黄色警戒线之内的发白的水泥地上,覆盖着一块白布,白布下面有一个小小的隆起,那就是沈临帖的身体了。只是这身体一动不动,可能已经失去生命迹象了。我看到杨琳把嘴巴捂住了,她一定是感到了惊惧和害怕,感到了慌乱和难过,下意识地抓住了我的手。
我仰脸朝上看了看,5 号公寓楼很高,有27层高,沈临帖住在17楼,他们的宿舍我去过,知道里面一共住了4 个人。如今,大学的后勤改革已经使学生公寓完全商业化了,一般有专门的物业公司在管理,学生只要交纳住宿费,就可以住不同档次的公寓了。看着那团变形的白布,我觉得,我的心有些缓慢的钝痛感在涌上来。我知道他为什么要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我当然知道,我注视着那块白布下面的微小隆起,揣测着当时发生的瞬间情景,可如今,那一团白布下的形状,就是沈临帖全部的现实生命存在了,这个存在已经静止在那里、凝固在那里了。
我看见了学校的保卫处长尚伟强,我就朝他走过去,我们认识。我说:“尚处长,这个人,是我的学生小沈,我想走进警戒线去,看看他现在的模样。”
尚伟强多少有些诧异,他点着了一根烟,“你的学生? 哎呀,这下你要有麻烦了,小段,现在学校正在搞教学评估,他这么一搞,要是给学校抹黑——行,好吧,你进去看看吧,那个样子可是惨不忍睹。你最好别看,假如你还想保持平和心态的话。哎,不能动他的东西,也不能破坏现场,警察很快就来了。”
我觉得他说这些,有些多余了。谁都知道自己的学生自杀,意味着什么。而我一定要承担一些责任的,不管是道义上的,还是心理上的,不管是管理上的,还是感情上的。我走过警戒线,我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坚持看一看他的遗体,仿佛我觉得沈临帖还没有死似的。
我抱有这样的奢望吗? 我似乎心存侥幸。可一个人,假如他不是鸟,从17楼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他难道还会生还? 这是《圣经》和一些佛经上才有的奇迹。但是,我需要最后再看看他。
此时,我感到难过,感到了揪心的疼痛。一个生命的陨落,使我觉得世界的荒谬和那种彻骨的寒冷。我蹲下来,轻轻掀开那块白布的一角,我看见了沈临帖多少有些安详的、侧睡着的面庞。
他脸色苍白,面目有一些失真的扭曲——可能因为他跳下来撞击地面的速度很快,把整个身体都在大地上摊平了。在朦胧的光线里,他那淡黄色的、还带着血丝的脑浆,从他耳朵后面流泻出来。他的眼睛微微地张开着,似乎还想看见一些什么,但是那朦胧的世界的微光,也被他自己的睫毛所阻挡了。世界完全被他自己拒斥了,他想看见什么,也是徒劳了。我奇怪他并没有流多少血,也许,他本来的血就不多?他像一只真正的鸟那样,两只胳膊展开来,穿着整齐地、稍微有些扭曲地趴在那里,这样的姿势,实在令人震惊。鸟是要冲入高空的,可是他却俯冲到了大地上。
这时,警笛声迅速地由远到近地一路响过来了。我被尚处长带离现场的警戒线内,其他围观者都被劝离开。
警车停下来,几个警察下来了,还有穿着严密的法医,手拿器械。我和杨琳远远地站着,然后看警察们处理现场。他们每天都在干这样的事情,面对着尸体和血液,工作勤恳而冷静,镇定而从容,实在令人佩服。我的心灵在微微地颤抖,一直没有说话。等到警察将现场拍照、做现场笔录、法医现场做尸体鉴定,以及现场模拟,处理完毕之后,他们把沈临帖的尸体放到担架上,抬进了另外一辆白色的面包车里,走了,留下了两个警察继续调查。他们在沈临帖的宿舍里检查询问了一番,发现了小沈留下来的一张纸条。
那张纸条的内容也很快传到了我的耳朵里:一个同宿舍的学生把它交给了警察,然后,他告诉了我内容:“自杀,是我自主的选择,我自己承担一切责任,和任何人无关。”于是,这次死亡事件,基本被判定为自杀了。警察忙碌了半天,很快就离开了,那个刚才承受了沈I 临帖冲向大地的猛烈一击的地方,也成了一片虚空,什么都没有了,一点血迹在清洁工的强力水龙头的冲洗下,只有一点淡淡的痕迹,几乎看不见了。
我让杨琳先回去,“你走吧,不要去想这个事情。你走吧。”我想,杨琳作为女性,一定比我还感到了难过和忧虑。我们互相简单地安慰了一下,就分开了。这个时候,学生的死让我们这些做老师的,都感到了沉重和压抑。
班长张小弦将沈临帖写给我的一封绝笔信带给了我:“段老师,在他出事之前一个小时,他在教室里碰见我,叫我带给您的。”
我接过来,看到信是封口的,我感到了一些诧异和好奇。那么,他会在他的信中告诉我什么呢? 是不是他所有的秘密,他对待自己的看法,他对待生命的态度,他对待死亡的心态,他为什么选择像一只飞鸟那样冲向地面,在这封信里都会告诉我? 我拆开信封,我看到一张蓝色的信笺露出来了。我展开来,我看到了沈临帖非常秀气的楷书——他的书法一向很好,就像他的名字那样,他是受过专门的书法训练的。
看来,他对自己的自杀选择是认真冷静地考虑过的。他给我写道:亲爱的段老师:我必须以这种方式和您谈谈。我想,您的确是我最信任的老师了,因为您有着很多人没有的品质:您执著于自己的精神世界,不为外界的浮华所动,您坚定自己作为老师的职责,总是希望恢复传道、授业、解惑的大学基本功能,虽然有些徒劳,但是我们都看到了您的努力,您对道德问题非常看重和坚守,对道德沦丧和迷失痛心疾首。现在,在一些人那里,道德的底线似乎不存在了。人们撒谎、欺骗、作假,甚至偷盗、通奸和杀人,却没有感觉到自己可能被谴责,觉得自己不会被惩罚,遭受天谴。这是为什么? 社会道德和一些人的个人道德为什么如此滑坡? 我们怎么了?人人都在向钱看,没有人注意到自己正在变成不是人的人,变成了野兽。
人们在追求金钱的时候,不仅把我们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破坏掉,让子孙去承受更大的生存困境,还把我们人之所以为人的道德丢弃如敝屣。大地千疮百孔,人心也在逐渐地沦丧,医院不给钱就眼看着让病人死亡,医生悬壶济世的崇高道德理想不见了,沦丧为一切向钱看的奴隶,一些白衣天使甚至变成了屠夫和刽子手,为医药腐败推波助澜,成为药厂推销劣质药假药的帮凶。记者不给钱就不发稿子,如果不去行贿法官,你的案子就会判得更重,腐败的污水已经浸染了社会的每个角落。
段老师,也许,我过于理想化了,我过于天真,甚至是,我过于有些洁癖了,我不能忍受这些肮脏的事情,不能忍受社会上那些道德沦丧的事件和案例。可是,当我从社会上把目光放到了大学校园里来的时候,我仍旧是失望的。
大学本来应该是一片净土,可是,金钱和商业的魔鬼,早就将一些学生和老师变成了魔鬼的帮凶,学校不再是净土了,学校也变成了名利场和商场,变成了单纯的商业经营模式——我们交很高的学费,只是从老师这里购买知识而已。
我很清楚地记得,有一次,给我们上市场经济理论选修课的老师,在上课之前,就在教室的门口,接过班主任给她的讲课费,她迫不及待地当着我们大家的面点钱。这个时候,老师美好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完全垮掉了。我对她的课基本没有什么兴趣了,因为,过去大学老师中那种传道、授业、解惑的功能,基本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是赤裸裸的金钱关系。学生和老师之间,老师和学校之间,学校和国家之间,都是金钱的关系——校长整天为了从国家财政和金库那里弄来钱在忙活,为了教学“达标”,不惜让学生们伪造几年以来的笔记和课时记录;老师和学校也变成了一个单纯的雇佣关系,老师需要制造各种论文和著作垃圾,来评选教授,只有当上了教授,才可以获得一切福利待遇,而学生,很少有人再去关注老师的人格魅力和师道尊严,师道早就不尊严了,他们付钱,购买老师的课时,变成了知识的买卖关系。
当我揭发别人抄袭论文的时候,我以为,我是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我必须要站出来揭发这个事情。现在太不正常了! 谁都不理会抄袭这个事情,抄袭竟然成了一个普遍的现象,我觉得就需要我站出来说话,需要我揭开盖子,需要我振臂一呼,需要我勇敢地指出来,在这个事情上抄袭的人绝对是错误的。我按照我内心的想法来做了,虽然抄袭的人受到了惩罚,但是,我却莫名其妙地同样遭到了惩罚:我身边的同学,都认为我是叛徒,是犹大,我是告密者,我是一个真正的罪人! 他们开始疏远我,把我孤立起来了。他们认为我是疯子、傻子,是为了让我自己出名,是为了让我自己爽快,是为了让我自己能够获得老师的好评,我才“出卖”了其他同学。段老师,这是什么逻辑呢? 我为了警醒那些抄袭的人,举报了他们,就是为了让他们走一条正确的道路,不再抄袭,可是,我在他们的眼里。却成了叛徒,犹大,然后就再也没有人理会我了! 这就是我的遭遇。
最近一段日子,我感到非常的痛苦。我充分地感觉到了一个人在群体中被孤立时的那种难堪,那种痛苦。同学们看见我,都远远地避开,他们也不和我玩,不和我说话,同宿舍的其他三个人,故意地冷落我,即使我询问他们一些课时的安排,他们也故意地告诉我错误的结果,让我不断地在各种事情上受到惩罚和报复。没有人理我,我从此坠入了人性的黑暗,前所未有的黑暗,那种黑暗之黑,只有进去的人才知道。
我才知道了人性是那么的复杂和黑暗,是那么的势利和多变。
我也许要选择一条激烈抗争的道路,那就是自杀。自杀是我的个人权利,一个人不能选择生,那他就有自由去选择死。自杀也许不好,也许它根本就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的方法,可是.对于我,它却是显示我纯洁的力量,显示我不屈服的最后武器了。叔本华就说:通常,如果生的恐惧战胜死的恐怖,那么,一个人就会勇敢地结柬自己的生命。自杀也是一种实验,是人类对自然要求答案的一种质问。
您接到这封信的时候,也许,我已经像一只鸟那样飞在半空了。您一定认为我很傻,因为,如今没有人再为了这些理由而死了,只有我,才为了某种虚空的理念而死。但是,这就是我自己的选择,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而我自己的选择导致的一切结果,全部由我自己承担。
如此和您说说话,我已经很高兴了。这是我最近一些天最高兴的时候——给我还算比较尊敬的老师写一点心里话。再见吧,段老师。
您的不成器的学生 沈临帖我读完了沈临帖写给我的长信,激愤的心情奇怪地平静了下来。我感觉到他是一个非常冷静的人,也理解了他为什么选择自杀。可是,当我在内心里认同了他的一部分对周围环境和社会的评价时.我又感到了痛苦,我又不同意他去自杀了。因为有些东西是不需要他以个体生命去承担的,也无需他去承担。但是,归根结底,他已经死了,像他设计的那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给了我们巨大的震惊,由此引发的涟漪,还在扩大,造成的影响和结果还很难预料。
我把信收好,内心里荡漾着古怪的悲愤的液体,走出了我的住处,发动汽车,然后上了大街,在北京的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走。我的心很乱,也不知道这个时候我应该到哪里去,只是觉得我在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