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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调查石野探员死因的法庭上,作供的共有七个人,这七个人如下:
卫斯理、健一、途人A、B、C,大厦对面的住户──一位正在天台晒衣服的主妇,以及那开锁专家。
开锁专家的证供最简单,因为他当时正致力于开锁。他的证供是:“我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了一下惨叫
声,我不知发生甚么事,叫声好像在露台上传来,我在致力工作的时候,不很留意外界的情形,我连忙冲出
去,看到健一警官和卫先生在露台上,他们两人呆若木懇{@样地站著,张大著口,瞪著眼,望著一扇打开了
的窗子。”
庭上问:“这时,你有没有看到石野探员?”
开锁专家答:“没有,只看到健一警官和卫先生。要从窗子中爬进去,是卫先生的提议。”
而健一的证供,和我的证供,完全一样,因为当时,我们同在一起,同样看著石野探员,发生在石野探
员身上的事,一起投入我们的视线,当然不会有甚么不同。
健一的证供是:“石野探员以一个看来相当夸张的动作,一手抓住两扇窗中间的铝质支柱,身子旋转
著,向窗内转去,他为甚么要这样做?看来只是一种表示动作矫健的动作。我在那一刹那间所想到的只是,
他用这样的动作进窗子去,他的身体,会将挂在窗后的窗帘,撞得跌下来。”
我当时也曾有过同样的想法,但不认为那有甚么重要。
健一继续道:“可是,他的身子旋转著,碰在窗帘上,窗帘的质地是深紫色的丝绒,他的身子照理应该
跌进窗去,但是突然传来了“砰”的一声响,在窗帘的后面,好像是甚么硬物一样,阻住了他跌进去,不但
阻住了他的去势,而且将他反弹了出来。在那一刹那间,他握住窗子支柱的手松开,于是,石野探员整个人
就──”
健一作供到这里,难过得说不下去。
在对面天台上晒衣物的那位主妇说得更具体,对面那幢大厦有十五层高,她看到的情形,居高临下。
她这样说:“我听到一下惨叫声,立即探头向下望去,看到有一个人从对面大厦跌了下来,他迅速向下
跌去,当他在向下跌去之际,双手舞动著,像是想抓住甚么,可是根本没有可以供他抓的东西,他就这样一
直向下跌著,直到跌在地上。”
路人A、B、C的供述相同,他们是在石野探员坠地之际,恰好经过那里的人,他们之中的一个,距离
石野坠地之处,不过半公尺,险些没有被石野探员压个正著。
他们一致说并没有注意到叫声,但突然之际,看到有人自天而降,坠跌在他们的身前,一坠地上立时一
动不动,其中,途人B是一个医科大学的学生上立时俯身看视,发现跌下来的人,已经死亡!
庭上又转问我和健一:“当时你们采取了甚么行动?”
健一苦涩地道:“我们无法采取任何行动。我和卫斯理先生,都不是反应迟钝的人,可是发生的一切,
实在太意外,当石野探员突然向下跌下去之际,我们甚么也无法做,只是眼睁睁地看他跌下去,一点也不能
做甚么,一点也不能做甚么……”
健一讲到这里,又有点哽咽,说不下去。
石野探员年纪还很轻,突然发生了这样的意外,作为上司的健一,自然伤心不已。
我补充道:“是的,由于事情发生得实在太突然,我们无法挽救石野探员的性命。这纯粹是意外,健一
警官不必因此内咎。”
主审法官的年纪很轻,他问整个事件中的关键:“那么,究竟是甚么导致石野探员非但不是跃进窗子,
而被反弹出来的?”
健一答道:“是一堵墙。”
当石野探员突然跌下去之际,我和健一两人惊呆到了极点,实在不知做甚么才好,因为一切太突然了,
所以我们只是呆若木鸡地站著,甚至不及去看石野探员跌下去之后的情形,不必看,没有人可以在十一楼跌
下去而幸免。
我和健一只是目瞪口呆地望著打开了的窗子,窗子后面是窗帘,窗帘还在飘动著,窗帘的后面是甚么,
还看不到。
我和健一由于惊呆太甚,所以并没有发出呼叫声来,直到开锁专家奔了出来,我们两人才一起叫了起
来,我伸手指著窗子,喉咙发出一连串古怪的声音,健一大叫一声,冲进了屋子之中,直冲出了那个住宅单
位,我知道:他一定是下去省视跌下去的石野。
我还是注视著那窗子,开锁专家在我的身边,不断地道:“甚么事?发生了甚么事?”
我也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我只知道探员跌了下去。这时,街上已经传来了嘈杂的人声,我向下看去,
看到有许多人奔过来,也看到石野躺在地上,有一个人(途人B)正蹲在石野探员的身边。
有许多辆汽车,因为交通的阻塞而停了下来。停在后面的车子不知发生了甚么事,正在使劲地按著喇
叭。
我也看到健一直冲出去,推开了阻住他去路的人,来到了石野的身边,蹲了下来。直到这时,我才想起
了一件事,叫道:“天!快去召救伤车!”
救伤车甚么时候来,我已经记不清了。事实上,早来或迟来,都没有多大的关系。当时我叫了一下,开
锁专家奔回去,我则毫不考虑地跨出了露台的栏杆,向那扇打开了的窗子攀去。
在我攀向那窗子之际,我听到惊呼声自四面八方传来。
我不理会,很快地来到窗前,用手抓住了窗子中间的铝质支柱,但我却并没有旋转身子向内撞去,我只
是伸手向窗帘抓去,抓住了窗帘,用力一扯,将一整幅窗帘扯了下来。
窗帘一扯下,我就看到了那堵墙。
那是一堵墙,毫无疑问是一堵墙,虽然它竖立在它绝不该竖立的地方,然而那毫无疑问是一堵墙。
墙就在窗子的后面,窗和墙之间,除了可以容纳一幅窗帘之外,也无法容下别的东西,石野探员旋转身
子,一心以为可以连人带窗帘,一起跌进房间之中去,可是结果,却重重撞在墙上,所以发生了惨剧。
当我看到窗帘后面竟然是一幅墙,我的骛呆,绝不亚于刚才突然之间看到石野探员下坠。我转头,向街
下大叫道:“健一,你看看窗后是甚么!一堵墙!”
我不知道健一当时是不是听到了我的叫声,而我只是不断地叫著:“一堵墙!一堵墙!”
墙用砖砌成,所用的砖,是一种褐黄色的耐热砖,砌得十分整齐。墙当然是在房间中砌的,因为在窗和
墙之间,根本没有空间可以容砌砖的人站立。
用砖砌墙,一定要用水泥将砖一块一块联结起来,由于砌墙的人在墙的另一面,所以砖缝中的水泥,在
我看到的这一边,就呈现不规则,这是因为砌好墙之后,不能再修葺整齐之故。整堵墙给人的感觉,极其结
实。
在扯下了所有窗帘之后,可以发现,整幅墙和房间的一边,同样大小也就是说,这幅墙,是依著房间一
边而砌起来的,作用是甚么?是遮住窗子?
一幅墙,用来遮住窗子,这好像是十分不合逻辑的事。
但是如今的情形,却的确是这样。
我的第一个冲动,是用力踢著这堵墙,想将墙踢出一个洞来,看看墙后面究竟有些甚么东西,想弄明白
好好的一间房间,为甚么要劳师动众,来砌上这样的一堵墙。
但是墙砌得很结实,我踢了好多下,并没有将之踢开。
我踢不开墙,并不表示没有别的法子可以将墙弄开一个洞。事实上,那极其容易,在救伤车载走了石野
探员,我和健一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之际,健一就弄来了一具风镐。
通上电流,我腰际结上安全带,扣在窗子中间的铝质支柱上,举起了沉重的风镐,按下掣,风镐开始震
动,发出震耳欲聋的“达达”声,镐尖很快就刺进了砖墙之中。
这时,开锁专家也停止了工作,露台上站了很多人。
天已经开始黑了下来,健一手提著强力的照明灯,照著我工作。
风镐不停震动,很快,砖层下落,被风镐钻松了的砖头,一块一块跌进房间,或落在窗、墙之间的狭小
空间。
不到十分钟,已经弄掉了很多砖,墙上出现了一个六十公分见方的空洞。我向健一作了一个手势,健一
立时将强力的照明灯对准了那个空洞,我将身子略侧了一侧,由那个破洞之中,向内看去。
在那一刹那间,我已经作好了心理准备,准备在那间房间中看到怪诞不可思议的事。因为打不开的门
锁,一堵不明用途的墙,都已经够怪异的了,那么,隐藏在门后、墙后的事物,岂不是应该更怪异才对?
强力的亮光自墙洞中射进去,我就在墙洞中,向内张望,房间并不是很大,我立时可以看清房间中的情
形。
我已经说过,我已经作好了心理准备,房间中有再怪异的东西,也吓不倒我。
可是,就在我一看到房间中的情形之后,我还是呆住了。
我不知自己的惊呆到了何等程度,只觉得自己几乎已丧失了一切知觉,血向头上涌来,耳际发出“嗡
嗡”声,在那种血液澎湃奔腾“嗡嗡”声中,我依稀听到了健一的呼叫声,健一在叫著我的名字,可是他的
叫声,听来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我想,我对他的叫声,也完全没有反应。
“是的,卫君对我的叫声,一点反应也没有。当时在露台上的不只我一个人,人人都被卫君脸上那种惊
骇绝伦的神情吓呆了。”健一后来形容当时的情形:“尤其是我,我深知卫若的为人和他的经历,无论他看
到了甚么,他都不应该这样惊骇。”
强力的照明灯持在健一的手中,对准被风镐弄开的墙洞,光从墙洞中射进去,我就在墙洞之旁,光源不
可避免地也照到了我的脸上,使得人人都可以看清我的神情。
健一又道:“我从来也未曾见到人的脸色会变得如此之煞白,而那时卫若的脸色,白得简直像石灰,我
大声叫他,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有直勾勾地望著墙洞内部。而我们由于所站的位置,无法看到墙洞中的情
形。当我看到卫君的身子开始发抖时,我感到必须采取行动了,我立刻熄了强力照明灯,好使卫君定过神
来。”
在健一熄了强力照明灯之后,据健一说,我还是惊呆了有一分钟之久,才缓缓转过头来。在露台上的几
个人中,有两个发誓说他们听到我在转动头部之际,颈骨发出“格格”的声响,足以证明我那时全身肌肉的
僵硬程度如何之甚。
健一和几个人一起叫了起来,他们都说,他们的叫声,足以震破人的耳膜,可是他们那时的叫声,在我
听来,仍然像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他们还说,我回答他们的声音极大,像是用尽了气力在叫嚷。可是在当时,我听自己的声音,也像是从
极远的地方传过来。
健一和在阳台上的人在叫:“老天,你究竟看到了甚么?”
我回答:“我看到了我自己!”
一个人,要看到自己,通常,看到的不是自己,而只不过是自己的影子。可以通过摄影机或类似的装
备,将影子留下来,自己看自己。也可以在镜子前,平静的水面前,或者是任何可以反射光线的物体前,看
到自己。
但是当时,当强光灯的光芒,自墙上的破洞射进去,我向内看去的时候,我看到了自己,却不属于上述
的任何一种情形。
除了上述的情形之外,照说,不可能看到自己,但是我的确看到了自己,这才会使我震惊。老实说,这
时看到的东西就算再怪诞,也不足以令我震惊,但是我却偏偏看到了自己最熟悉的事物:我自己。
当强光灯的光芒,自墙洞中射进去的时候,我第一眼就看到了他,应该说,我第一眼就看到了“我”。
“我”站在房间中,孤伶伶地,也正向我望过来,带著一种极度茫然而空虚的神情,强光正射在“我”的脸
上,失神的双眼,对强光似乎没有甚么反应。
那是我自己!我看到了我自己!
这实在是不可能的事,除非我有一个同卵子的孪生兄弟,但事实上我没有这样的一个兄弟。难道世上还
有一个人,和我一模一样?可是在那一刹那间的感觉,我并不感到是见了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我的感觉
是看到了我自己!
而且这种看到自己的感觉,和在镜子中看到自己大不相同。在镜子中看到自己,只不过是看到了自己的
外貌。而在那一刹那间,我感到直看到了自己的内心,我看到了自己的另一面,孤寂、忧伤、软弱、无依、
空虚的那一面,和人家看到我的一面,完全不同!
我看到了自己!
健一和在阳台上的另外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