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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寒道:〃绫卿──她没有父亲──〃
波兰笑道:〃陪着她的,不是她的父亲,是你的父亲。〃波兰听那边半晌没有声音,便叫道:〃喂!喂!〃
小寒那边也叫道:〃喂!喂!怎么电话绕了线?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波兰笑道:〃没说什么。你饭吃过了么?〃
小寒道:〃菜刚刚放在桌上。〃
波兰道:〃那我不搁你了,再会罢!有空打电话给我,别忘了!〃
小寒道:〃一定!一定!你来玩啊!再见!〃她刚把电话挂上,又朗朗响了起来。小寒摘下耳机来一听,原来是她爸爸。他匆匆的道:〃小寒么?叫你母亲来听电话。〃
小寒待要和他说话,又咽了下去,向旁边的老妈子道:〃太太的电话。〃自己放下耳机,捧了一本书,坐在一旁。
许太太挟一卷桃花枕套进来了,一面走,一面低着头把针插在大襟上。她拿起了听筒:〃喂……噢……唔,唔……晓得了。〃便挂断了。
第二部分心经(8)
小寒抬起头来道:〃他不回来吃饭?〃
许太太道:〃不回来。〃
小寒笑道:〃这一个礼拜里,倒有五天不在家里吃饭。〃
许太太笑道:〃你倒记得这么清楚!〃
小寒笑道:〃爸爸渐渐的学坏了!妈,你也不管管他!〃
许太太微笑道:〃在外面做事的人,谁没有一点应酬!〃她从身上摘掉一点线头儿,向老妈子道:〃开饭罢!就是我跟小姐两个人。中上的那荷叶粉蒸肉,用不着给老爷留着了,你们吃了它罢!我们两个人都嫌腻。〃
小寒当场没再说下去,以后一有了机会,她总是劝她母亲注意她父亲的行踪。许太太只是一味的不闻不问。有一天,小寒实在忍不住了,向许太太道:〃妈,你不趁早放出两句话来,等他的心完全野了,你要干涉就太迟了!你看他这两天,家里简直没有看见他的人。难得在家的时候,连脾气都变了。你看他今儿早上,对您都是粗声大气的……〃
许太太叹息道:〃那算得了什么?比这个难忍的,我也忍了这些年了。〃
小寒道:〃这些年?爸爸从来没有这么荒唐过。〃
许太太道:〃他并没有荒唐过,可是……一家有一家的难处。我要是像你们新派人脾气,跟他来一个钉头碰铁头,只怕你早就没有这个家了!〃
小寒道:〃他如果外头有了女人,我们还保得住这个家么?保全了家,也不能保全家庭的快乐!我看这情形,他外头一定有了人。〃
许太太道:〃女孩子家,少管这些事罢!你又懂得些什么?〃
小寒赌气到自己屋里去了,偏偏仆人又来报说有一位龚先生来看她。小寒心里扑通扑通跳着,对着镜子草草用手拢了一拢头发,就出来了。
那龚海立是茁壮身材,低低的额角,黄黄的脸,鼻直口方,虽然年纪很轻,却带着过度的严肃气氛,背着手在客室里来回的走。见了小寒,便道:〃许小姐,我是给您辞行来的。〃
小寒道:〃你──这么快就要走了?你一个人走?〃
海立道:〃是的。〃
小寒道:〃绫卿……〃
海立向她看了一眼,又向阳台上看了一眼。小寒见她母亲在凉棚底下捉花草上的小虫,便掉转口气来,淡淡的谈了几句。海立起身道辞。小寒道:〃我跟你一块儿下去。我要去买点花。〃
在电梯上,海立始终没开过口。到了街上,他推着脚踏车慢慢的走,车夹在他们两人之间。小寒心慌意乱的,路也不会走了,不住的把脚绊到车上。强烈的初秋的太阳晒在青浩浩的长街上。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一座座白色的,糙黄的住宅,在蒸笼里蒸了一天,像馒头似的胀大了一些。什么都胀大了──车辆、行人、邮筒、自来水桶……街上显得异常的拥挤。小寒躲开了肥胖的绿色邮筒,躲开了红衣的胖大的俄国妇人,躲开了一辆硕大无朋的小孩子的卧车,头一阵阵的晕。
海立自言自语似的说:〃你原来不知道。〃
小寒舐了一舐嘴唇道:〃不知道。……你跟绫卿闹翻了么?〃
海立道:〃闹翻倒没有闹翻。昨天我们还见面来着。她很坦白的告诉我,她爱你的父亲。他们现在正忙着找房子。〃
小寒把两只手沉重地按在脚踏车的扶手上,车停了,他们俩就站定了。小寒道:〃她发了疯了!这……这不行的!你得拦阻她。〃
海立道:〃我没有这个权利,因为我所给她的爱,是不完全的。她也知道。〃
他这话音里的暗示,似乎是白费了。小寒简直没听见,只顾说她的:〃你得拦阻她!她疯了。可怜的绫卿,她还小呢,她才跟我同年!她不懂这多么危险。她跟了我父亲,在法律上一点地位也没有,一点保障也没有……谁都看不起她!〃
海立道:〃我不是没劝过她,社会上像她这样的女人太多了,为了眼前的金钱的诱惑──〃
小寒突然叫道:〃那倒不见得!我爸爸喜欢谁,就可以得到谁,倒用不着金钱的诱惑!〃
海立想不到这句话又得罪了她,招得她如此激烈地袒护她爸爸。他被她堵得紫胀了脸道:〃我……我并不是指着你父亲说的。他们也许是纯粹的爱情的结合。唯其因为这一点,我更没有权利干涉他们了,只有你母亲可以站出来说话。〃
小寒道:〃我母亲不行,她太软弱了。海立,你行,你有这个权利,绫卿不过是一时的糊涂,她实在是爱你的。〃
海立道:〃但是那只是顶浮泛的爱。她自己告诉过我,这一点爱,别的不够,结婚也许够了。许多号称恋爱结婚的男女,也不过如此罢了。〃
小寒迅速地,滔滔不绝地说道:〃你信她的!我告诉你!绫卿骨子里是老实人,可是她有时候故意发惊人的论调,她以为是时髦呢。我认识她多年了。我知道她。她爱你的!她爱你的!〃
海立道:〃可是……我对她……也不过如此。小寒,对于你,我一直是……〃
小寒垂下头去,看着脚踏车上的铃。海立不知不觉伸过手去掩住了铃上的太阳光,小寒便抬起眼来,望到他眼睛里去。
海立道:〃我怕你,我一直没敢对你说,因为你是我所见到的最天真的女孩子,最纯洁的。〃
小寒微笑道:〃是吗?〃
海立道:〃还有一层,你的家庭太幸福,太合乎理想了。我纵使把我的生命里最好的一切献给你,恐怕也不能够使你满意。现在,你爸爸这么一来……我知道我太自私了,可是我不由得替我自己高兴,也许你愿意离开你的家……〃
小寒伸出一只手去抓住他的手。她的手心里满是汗,头发里也是汗,连嗓子里都仿佛是汗,水汪汪的堵住了。眼睛里一阵烫,满脸都湿了。她说:〃你太好了!你待我太好了!〃
海立道:〃光是好,有什么用?你还是不喜欢我!〃
小寒道:〃不,不,我……我真的……〃
海立还有点疑疑惑惑的道:〃你真的……〃
小寒点点头。
海立道:〃那么……〃
小寒又点点头。她抬起手擦眼泪,道:〃你暂时离开了我罢。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如果在我跟前,我忍不住要哭……街上……不行……〃
海立忙道:〃我送你回去。〃
小寒哆嗦道:〃不……不……你快走!我这就要……管不住我自己了!〃
第二部分心经(9)
海立连忙跨上自行车走了。小寒竭力捺住了自己,回到公寓里来,恰巧误了电梯,眼看着它冉冉上升。小寒重重的揿铃,电梯又下来了。门一开,她倒退了一步,里面的乘客原来是她父亲!她木木地走进电梯,在黯黄的灯光下,她看不见他脸上有任何表情。这些天了,他老是躲着她,不给她一个机会与他单独谈话。她不能错过了这一刹那,二楼……三楼……四楼。她低低的向他道:〃爸爸,我跟龚海立订婚了。〃
他的回答也是顶低顶低的,仅仅是嘴唇的翕动,他们从前常常在人丛中用这种方式进行他们的秘密谈话。他道:〃你不爱他。你再仔细想想。〃
小寒道:〃我爱他。我一直瞒着人爱着他。〃
峰仪道:〃你再考虑一下。〃
八楼。开电梯的哗喇喇拉开了铁栅栏,峰仪很快的走了出去,掏出钥匙来开门。小寒赶上去,急促地道:〃我早考虑过了。我需要一点健康的,正常的爱。〃
峰仪淡淡的道:〃我是极其赞成健康的,正常的爱。〃一面说,一面走了进去,穿过客堂,往他的书房里去了。
小寒站在门口,楞了一会,也走进客室里来。阳台上还晒着半边太阳,她母亲还蹲在凉棚底下修剪盆景。小寒三脚两步奔到阳台上,豁朗一声,把那绿磁花盆踢到水沟里去。许太太吃了一惊,扎煞着两手望着她,还没说出话来,小寒顺着这一踢的势子,倒在竹篱笆上,待要哭,却哭不出来,脸挣得通红,只是干咽气。
许太太站起身来,大怒道:〃你这算什么?〃
小寒回过一口气来,咬牙道:〃你好!你纵容得他们好!爸爸跟段绫卿同居了,你知道不知道?〃
许太太道:〃我知道不知道,干你什么事?我不管,轮得着你来管?〃
小寒把两手反剪在背后,颤声道:〃你别得意!别以为你帮着他们来欺负我,你就报了仇──〃
许太太听了这话,脸也变了,刷的打了她一个嘴巴子,骂道:〃你胡说些什么?你犯了失心疯了?你这是对你母亲说话么?〃
小寒挨了打,心地却清楚了一些,只是嘴唇还是雪白的,上牙忒楞楞打着下牙。她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她母亲这样发脾气,因此一时也想不到抗拒。两手捧住腮颊,闭了一会眼睛,再一看,母亲不在阳台上,也不在客室里。她走进屋里去,想到书房里去见她父亲,又没有勇气。她知道他还在里面,因为有人在隔壁窸窸窣窣翻抽斗,清理文件。
她正在犹疑,她父亲提了一只皮包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小寒很快的抢先跑到门前,把背抵在门上。峰仪便站住了脚。
小寒望着他。都是为了他,她受了这许多委屈!她不由得滚下泪来。在他们之间,隔着地板,隔着柠檬黄与珠灰方格子的地席,隔着睡熟的狸花猫、痰盂、小撮的灰、零乱的早上的报纸……她的粉碎了的家!……短短的距离,然而满地似乎都是玻璃屑,尖利的玻璃片,她不能够奔过去。她不能够近他的身。
她说:〃你以为绫卿真的爱上了你?她告诉我过的,她是'人尽可夫'!〃
峰仪笑了,像是感到了兴趣,把皮包放在沙发上道:〃哦,是吗?她有过这话?〃
小寒道:〃她说她急于结婚,因为她不能够忍受家庭的痛苦。她嫁人的目的不过是换个环境,碰到谁就是谁!〃
峰仪道:〃但是她现在碰到了我!〃
小寒道:〃她先遇见了龚海立,后遇见了你。你比他有钱,有地位──〃
峰仪道:〃但是我有妻子!她不爱我到很深的程度,她肯不顾一切地跟我么?她敢冒这个险么?﹄
小寒道:〃啊,原来你自己也知道你多么对不起绫卿!你不打算娶她。你爱她,你不能害了她!〃
峰仪笑道:〃你放心。现在的社会上的一般人不像从前那么严格了。绫卿不会怎样吃苦的。你刚刚说过:我有钱,我有地位。你如果为绫卿担忧的话,大可以不必了!〃
小寒道:〃我才不为她担忧呢!她是多么有手段的人!我认识她多年了,我知道她,你别以为她是个天真的女孩子!〃
峰仪微笑道:〃也许她不是一个天真的女孩子。天下的天真的女孩子,大约都跟你差不多罢!〃
小寒跳脚道:〃我有什么不好?我犯了什么法?我不该爱我父亲,可是我是纯洁的!〃
峰仪道:〃我没说你不纯洁呀!〃
小寒哭道:〃你看不起我,因为我爱你!你哪里有点人心哪──你是个禽兽!你──你看不起我!〃
她扑到他身上去,打他,用指甲抓他。峰仪捉住她的手,把她摔到地上去。她在挣扎中,尖尖的长指甲划过了她自己的腮,血往下直淌。穿堂里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峰仪沙声道:〃你母亲来了。〃
小寒在迎面的落地大镜中瞥见了她自己,失声叫道:〃我的脸!〃她脸上又红又肿,泪痕狼藉,再加上鲜明的血。
峰仪道:〃快点!〃他把她从地上曳过这边来,使她伏在他膝盖上,遮没了她的面庞。
许太太推门进来,问峰仪道:〃你今儿回家吃饭么?〃
峰仪道:〃我正要告诉你呢。我有点事要上天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