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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了,早已替他从厨房端了一杯酽茶来,一伙人忙了半天,直到谭功达在床上发出均匀的鼾声,这才悄
悄离去。
第二天一早,谭功达从床上醒来,见太阳已经升高了。又听得窗户外面人声鼎沸,锣鼓阵阵,一时
不知身在何处。因见高麻子正坐在一边抽烟,便问道:“麻子,外面怎么这么热闹?”高麻子道:“今
日是农历四月十五,正逢夏庄集场,附近十里八乡的人都来赶集。”谭功达“噢”了一声,看了看高麻
子,又瞥了旁边站着的白小虎一眼:“农村的集市,上面不是专门发了文,不让搞了吗?”白小虎见谭
功达走到窗下的脸盆架前,正要洗漱,早已趋到跟前,将一杆挤满牙膏的牙刷递到县长手中,谦卑地笑
了笑:“这农村的集市是旧风俗,已延续几千年,若完全不让搞,恐怕也不现实。如今的供销社,生产
资料供应严重匮乏。别的不说,到了收割的季节,农民要买把镰刀,都难上加难。我们几个乡干部一商
量,决定搞一个社会主义新集市,除了生产资料的交换、日用品的买卖之外,我们还搞了一个毛泽东思
想文艺表演队,在集市上表演,也算是移风易俗,古为今用吧。”谭功达听他说话有条有理,看上去人
也显得精神伶俐,办起事来似乎颇有决断,比起孙长虹那昏聩糊涂的窝囊废,的确不知强了多少倍。只
是他的头发梳成主席像的样式,有点不伦不类。想到这儿,心中的火气顿时消了大半。
高麻子在一旁道:“白乡长昨天见你喝醉了酒,惟恐有个山高水低,放心不下,在你床边守了一夜,
早上四点钟才走的。”谭功达听高麻子这么说,想起昨晚的事来,心里倒是有些过意不去,便对未来的
大舅子笑了笑:“昨晚也不是我不给你面子,只怪白庭禹这个狗娘养的,这么大的事,他竟然连个口风
都不漏给我。”白小虎也笑了起来。他见谭功达洗完了脸,赶紧从口袋中掏出一个雅致的白瓷小瓶,递
给谭功达,谭功达看了看,用手一挡:“雪花膏?我不用这个。”用过早餐,谭功达忽然来了兴致,对
白小虎道:“我这就去见识见识你的新集市,怎么样?”白小虎连声说好。自己在前面带路,乡干部簇
拥在后,一行人走到院外,穿过那条阴暗的巷道,鱼贯而去。出了巷子,外面就是一大片水塘,岸边栽
种着菖蒲和茭白。池塘中间有一座大坟,坟包上长满了茂密的芦苇。集市沿塘而设,一直延伸到祠堂边
的打谷场上,万头攒动,场面盛大。数不清的铁器、竹器、木器和各色农具沿路排开。祠堂边还搭有一
个戏台,宣传队的演员们正在表演三句半,引得围观的人群不时发出哄笑。孩子们都爬在树上,连围墙
上都站满了人。集市虽然热闹,却丝毫不见纷乱,乡里组织的民兵佩戴臂章,正在巡逻。
开始的时候白小虎还紧紧地跟着谭功达,碰到县长没见过的东西,他就逐一介绍:连枷、牛轭、空
竹、会叫的风筝、鞋楦子……谭功达连连点头。一见到故乡的这些物件,谭功达心里还是觉得挺亲切的,
可是不一会儿,他们俩就被人群冲散了。谭功达看见高麻子正在一个卖泥人的摊头前向他招手,就挤了
过去。
“这个泥人挺好玩的,你要不要给小娴买一个?”高麻子道。
“她是本地人,从小见惯了这些玩意儿,哪里会稀罕!”谭功达把小泥人拿在手中,看了看,又放
了回去。
“管她见过没见过!你给她买了,也是你的一点意思。她见了保准眉开眼笑。”高麻子说。
经不住高麻子再三撺掇,谭功达问了问价钱,就给小娴买了一个。高麻子抢先替他付了钱,两人正
要走,谭功达忽然又踅了回去。他在泥人摊上又挑了个一模一样的买了。
高麻子笑道:“若是买两个,须是不一样的才好。”谭功达道:“这一个,送给姚秘书。她是上海
人,没见过乡下这些土玩意儿。”高麻子抿嘴一笑,正要说什么,只见白小虎已经到了跟前,就没再言
语。
逛完了集市,谭功达就召集乡村各级干部开了个会。高麻子虽是外乡人,也被邀列席。会议开到一
半,孙长虹来了。虽说是已经过了清明,可孙长虹还是披着一件破旧棉袄,脸色蜡黄,看来果然病得不
轻。散了会,谭功达将孙长虹单独留下来谈话。谭功达问他昨晚怎么不来,孙长虹两眼一翻,拢了拢袖
子,恶声恶气地道:“我倒是眼巴巴的想来给县长大人接风,可人家不让啊!”“谁不让你来?”孙长
虹将脖子一梗,没再说话。
这时,一个乡干部凑到谭功达耳畔,低声道:“孙长虹生的是肝病,腹水得厉害,传染性极强。”
谭功达转过身去,对孙长虹道:“你们乡,有一个名叫张金芳的,你认不认得?”“怎么不认得?”孙
长虹道,“她是我的外甥媳妇,住在水库附近的兴隆村。”“她三天两头到县上来胡闹,搅得信访办鸡
飞狗跳,影响极坏。你们既然是亲戚关系,见到她好好跟她说说。”“说个屁,”孙长虹大嘴一咧,直
着脖子嚷道:“脚长在她身上,她爱去哪儿去哪儿,犯不着我来管这鸡巴事。”说完将他那破棉袄掖了
掖,转过身去,径自走了。
谭功达气得面皮紫涨,半天说不出话来。白小虎见孙长虹当面顶撞,弄得县长下不来台,便笑着安
慰谭功达道:“反正他已经是一个快死的人了,县长犯不着跟他计较。”可一听他这么说,谭功达又隐
隐觉得有些刺心,不禁抬起头来,重新把白小虎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吃过中饭,谭功达和高麻子告辞回普济。白小虎领着一帮人,一直将他们送到村头的大柳树下,这
才握手道别。
在返回普济的路上,高麻子一个人倒剪着双手,在麦陇中走得飞快。谭功达常年不走村路,加上昨
晚醉了酒,身上有些倦怠渐渐的就有些撵不上他了。走了不到两华里,早已累得大气直喘。高麻子已经
走到了一条湍急的溪流边,水上有一座小木桥,他在桥上回过头来对谭功达说:“功达,我看你真的是
变了。成天坐办公室,走个几步路,都累成这样。”谭功达喘着气,骂道:“歇会再走,好不好?干嘛
那么着急?是你们家的房子失了火还是怎的?”清澈的溪水淙淙地流淌。成群的江鸥在桑林上空盘旋。
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养蜂人头戴面罩,正在帐篷前摆弄蜂箱。在他身后是大片起伏的坡地,开满了紫红
色的小花。谭功达一屁股在溪边的茅草地上坐下,高麻子递给他一支烟。谭功达因见坡地上大片的红花,
被阳光照得仿佛烧起来一般,便问道:“那是什么花?”“翘摇。”高麻子也找了个地方坐下,回答道:
“又叫紫云英,我们当地人都叫它红花草。”“我以前怎么从来没见过?”“这并不奇怪,”高麻子解
释说,“五四年春上,鹤壁地委组织我们去花家舍参观,我见他们那儿漫山遍野都是这玩意儿,就向当
地的老农讨了些种籽带回来。当时我也是看着这花惹人怜爱,带回来种着玩的,没想到它却救了一村人
的性命。”“这紫云英难道也可以入药?”“入药?”高麻子白了谭功达一眼,“你作为一县之长,怎
么倒像个武陵中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你知道这些年,梅城一县,饿死多少人?鹤壁一市五县,又
饿死多少人?普济乡倒是没死人,可全靠这紫云英救的命。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后怕。你可别小看这小
花小草,生命力极强。播下种子,雨水一淋,十天半个月就开花了。河边、田埂上、山坡上,哪儿都能
长,刀割一茬,没几天又窜杆开花了。这玩意儿,猪能吃,牛能吃,人也能吃,而且味道还不错呢。我
去年腌了两坛子,还没吃完呢,待会到了家,让你嫂子弄一点来下酒如何?”“那最好。”谭功达道。
论年龄,高麻子比谭功达还要年长一岁。当年他在普济读过几年私塾,一直在新四军军部做文书。
皖南事变之后,他的部队被打散了,就连夜赶到苏北,找到了谭功达,在他手下做了一名参谋。到了四
八年,江南新四军改编时,他已经是团长了。刚一解放,高麻子要学那曾文正公功成身退,归隐田园,
“百战归来再读书”,地委行署的聂凤至要调他到县里给谭功达做副手,他一口拒绝。回到普济之后,
就与当地的一个农妇结了婚,在小学当代课老师。后来经不住谭功达软磨硬泡,才答应出来做了个乡长。
说起县上的事,谭功达一肚子苦水,不知从哪儿倒起。好端端的一件事,一旦到了自己手上,立刻
就成了烂泥一团,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他刚刚诉了几句苦,高麻子就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我替
你想想,倒真是够呛,别的不说,光就你身边那几个精明人,你恐怕就对付不了。白庭禹的手伸得太长
;你亲自提拔的那一个呢,恐怕也靠不住。”谭功达知道他说的“那一个”指的是谁,心里闷闷的。
“再说了,天上风云不测。”高麻子接着道,“一会儿左,一会儿右;有人要学朱元璋,有人要做
李自成。你在底下当个芝麻绿豆官,滋味肯定不好受。”谭功达听他话中有话,不禁吃了一惊,朝四下
里看了看,虽说不见人影,还是压低了声音,问道:“李自成怎样?朱元璋又怎样?”高麻子将手里的
烟蒂捏了捏,续上一支,道:“这李自成就不用说了,当年后金的大军逼近北京,大明处于风雨飘摇之
中。李闯王仓猝在陕西米脂起兵,在崇祯帝的后脊梁上狠狠扎下一刀。你说他是为什么,难道是为了救
大明吗?虽说攻下了西安城,他不是立刻就改西安为长安,做起那大顺帝来了吗?再说他手下那一帮人
物,脑袋掖在裤腰带上,出生入死,还不是图个加官进爵,封妻荫子?可一旦分封既定,夙愿已足,却
偏偏有人要给他来个托洛斯基式的”不断革命“,你说这伙人受得了吗?这一流的人物,史不绝书,大
多目光短浅,并无明确的政治目标,区区一个书生李岩,又能顶个什么用!
“可朱元璋就不一样了,从”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这个口号中,他的志向可见一斑,一旦做
了皇帝,河清海晏,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眼光、胸怀又未免过于远大了些。他要那天下江山,千
秋万代都姓了朱,永不变色。手底下的那二十四员悍将,没有一个看得顺眼。胡惟庸是怎么死的?李善
长又是怎么死的?洪武帝为何又废除宰相一职?修竣法,严吏治,天下山河都入梦中……哎,我说的这
些话,你可听得懂?
“不过,最可笑的,这世上还有一类人。本是苦出身,却不思饮食布帛,反求海市蜃景。又是修大
坝,又是挖运河,建沼气,也做起那天下大同的桃花梦来。”高麻子前面说了这一大段,絮絮叨叨,谭
功达听得似懂非懂,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心思。可到了后来,谭功达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家伙,
原来是变着法儿骂人哪。”高麻子从地上站了起来,拍拍屁股:“随便说说,不足为训。”谭功达虽然
意犹未尽,也只得把手中的烟头在地上掐灭,站起身来。两人过了木桥,沿着桑林中的一条羊肠小径,
朝普济走去。
一路上,谭功达旧事重提,问高麻子愿不愿意来县里工作:“你可以屈尊先做一年的民政科长,过
度一下。来年再进入县委常委的班子。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地委的聂书记也多次这么建议过。”高
麻子小心地替谭功达拨开纷披的桑枝,没有理会他刚才的话,只是道:“老虎的身体也不好,身上有旧
伤,又有哮喘病,嘴里的牙齿都让大夫给拔光了。去年春节我专门到鹤壁去看过他。他的记性也大不如
从前了,人也有些颓唐。只要他在位子上待一天,你还可以放心做你的县长,可俗话说得好,荷尽已无
擎雨盖,他那边一旦有个三长两短,以后的情形就不好说了。凡事都要有个长远考虑。”谭功达抢过话
来,再次劝道:“就因为这样,我才想着调你上来,给我搭把手。”高麻子忽然站住了,转过身来,用
奇怪的眼神看着谭功达,半天才说:“我还不是为你好吗?说一句你不爱听的话,万一你在县里出了什
么事,我这里好歹还有你的一个容身之处。普济是咱们的根据地,大后方不能轻易丢掉。”这话一出口,
两个人都有些伤感,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低着头出了桑林,一路无话。
快到村头的时候,高麻子也许觉得气氛过于压抑,便拍了拍谭功达的肩,笑道:“你的那个从上海
来的秘书,她叫什么来着?”“姚佩佩。”“对对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