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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的尸体,脸都已经发了黑。
医院的走廊里也是满地泥水。为了防止打滑,地上铺了干稻草,有一个护士手里端着一只簸箕,正
朝地上撒炉渣,走廊两侧的木椅上横七竖八地挤满了伤号和家属。谭功达没走多远,就看见一个护士手
里举着一只盐水瓶,推着一辆担架车,已经到了近前。
“让开。”那护士头也不抬,向他命令道。
谭功达问她,院长室在哪儿,那护士突然两眼一瞪,怒道:“我叫你让开!”谭功达一侧身,那辆
担架车就贴着他的肚子过去了,把他的中山装纽扣崩飞了一颗。
谭功达一点都不生她气。这个护士的眼睛又深又亮,像秋天芦苇覆盖的深潭。只是不知她摘了口罩
是个啥样子?在这紧急的关头,他的心里居然还有如此肮脏的欲念!王八蛋,王八蛋,你是个王八蛋!
不过,他很快找到了院长室,一个大夫在门边的池子里洗手,谭功达站在门口,等他洗完了手,这才问
他:“你们领导在不在?”“我就是领导。”那人把口罩往下一拉,露出一张长满胡子的三角脸来,
“你有什么事?”“我要找你们院长。”谭功达记得他们院长姓彭,去年春天,他因肾炎在这住院的时
候,是院长亲自主刀替他做的手术。
“院长带着医疗队下去了,我是这儿的副院长。”白大褂双手插在口袋里,“您有什么事?”“你
能不能找几个人,我们来开个短会?我想了解一下这里的情况。”“开会?您是说开会?您有什么资格
召集我们开会?”那人上上下下地把谭功达打量了半天,摇摇头,冷笑道:“哼!开会?神经病!我那
边还有个大手术,你一边呆着去。”说着,用那只带着塑胶手套的手把他一推,谭功达冷不防差点被他
推了一跟头。那大夫径自朝手术室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道:“你以为你是谁呀?有病。”谭功达受了
这一阵窝囊气,怔在那儿。县医院医护人员的工作作风是该好好整治整治了。等到这件事过去之后,要
在常委会上专门把这个问题提出来,好好讨论讨论!必要的时候,还可以到医院来开个现场会,这个同
志要做深刻检查。他沿着走廊,一直走到住院部的小楼前,脑子里晕乎乎的,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叫他,
回头一看,原来是多种经营办公室的小汤。
她正蹲在地上,用一把汤匙,往一个满脸裹着纱布的病人嘴里喂水呢。这是他在这里遇见的第一个
熟人,就像看到亲人似的,略微有些激动。谭功达挨着她蹲了下来,问她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汤雅莉笑了笑道:“别提了,简直是一锅粥!我已经两天两夜没好好睡过觉了。”谭功达又问她知
不知道这次大坝决堤到底死了多少人,汤雅莉抬起胳膊,擦了擦鼻尖上的汗,说:“还好。”谭功达又
问她“还好”是什么意思,汤雅莉说:“送到县医院来的病人,只死了三个,一个老人,两个孩子,还
有一个人刚送来,听说正在手术室急救,不知道保得住保不住。”谭功达问起大坝那边的情况如何,汤
雅莉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咯咯地笑了起来:“您是县长,怎么这些事情倒反过来要来问我?你是刚从
月亮上下来的吗?”不过,她还是絮絮叨叨地说:“普济是个高地,没什么损失。兴隆,常旺两乡受灾
比较严重。听那边回来的人说,目前已经找到了六七具尸体,失踪人员还没有统计清楚。送到这里来的,
都是重伤员,轻伤都就地安排在普济、夏庄的卫生院里。地委的医疗队今天早上已经赶到了。天气太热,
昨晚这里的大夫们议论说,弄不好会有大的传染病发生,要是那样的话,事情就糟糕了……”这该死的
沼气!谭功达不禁红了脸:“听说,听说姚秘书也在这儿,怎么没见她?”“她呀,您快别提了!”一
提起姚佩佩,汤雅莉就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俗话说,郭呆子帮忙,越帮越忙。她昨天晚上才从
家里赶过来,浑身上下淋了个落汤鸡,我们不得不放下手里的活,去央求护士找衣服给她换。七手八脚
总算把她伺候停当了,就让她帮着去抬伤员,没想到这个人丢人现眼,一见到那人嘴里吐出血来,就把
担架一扔,自己先晕了过去。把那伤员重重地摔在地上,嗷嗷地乱叫。大夫们还得先腾出手来救她,您
说她这不是添乱吗?”谭功达也笑了起来:“她人呢?”“在住院部的104房间,躺在那儿吊盐水呢。
我刚才还去看过她,早没事了。”谭功达来到住院部,104病房的门开着。里边躺着几个待产的孕妇,
家属们坐在床上聊天。谭功达伸着脖子朝里边张望了半天,才在北窗的墙边找到了姚佩佩。她正躺在床
上照镜子呢。一看到谭功达,姚佩佩的脸上就露出吃惊的神色,随后她就笑了起来:“怎么搞的?你怎
么把自己弄得像个叫花子似的?”她这一说,早已引得同病室的那些孕妇都把目光投向他。谭功达手里
拎着一双凉鞋,打着赤脚,裤腿卷过了膝盖,大热天还穿着中山装,敞着怀。
“你怎么样?头还晕吗?”他在姚佩佩床头的一张小圆凳上坐了下来。
姚佩佩没有吱声,她紧蹙着眉头,嘴唇有些发干,过了半天,才叹了一口气,侧过身来看着他,轻
声道:“我倒还好,你呢?你可怎么办呀?”他知道姚佩佩话里的复杂意思,心头一热,喉咙就有点堵
得难受。姚佩佩问他有没有吃午饭,谭功达摇了摇头。她指了指床头柜上的一个饭盒,说她姑妈刚给她
送了点桂圆粥来,问他要不要吃。谭功达说,他没有一点胃口,只是想在这里静一静,一会儿就要走的。
姚佩佩说,大约是在星期五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她第一个接到高麻子打来的报警电话。她发了疯似
的到处找他,可整幢楼都找遍了,就是不见他人影,她不断地给他家打电话,一直打到天黑,也没人接,
这个时候,她才无奈地想起来,应该向白庭禹汇报。白庭禹一听大坝决了堤,当即就兴奋得不行。白庭
禹让她通知所有县机关的工作人员,没下班的一个不许下班;已经回家的也要在20分钟之内召回,全
体人员赶到四楼会议室开紧急会议。姚佩佩大着胆子没去开会,一直守在办公室里,守着那台电话机:
“我想着,万一你要是听到一点风声,说不定就会打电话来的。”姚佩佩道:“这两天,你究竟到什么
地方去了?是不是去了外地?出了这么大的事,你都不在现场,接下去怎么办?”“我哪儿也没去,”
谭功达叹了口气道:“这些天我没在家住,一直在郊外的红旗养猪场。”“你到养猪场去干什么?”
“都是那该死的沼气!”谭功达道:“星期三刚上班,沼气攻关小组的阿龙来找我,说他们试验了一年
的沼气池已经可以产气点火了。问我要不要去现场看看。我们刚刚赶到那里,就下起雨来。”“沼气成
功了吗?”“点了几次火,都没成功。后来阿龙说,雨下得太大,也许密封池进了水。在大雨的间歇,
他带我去了二号池边看了看,阿龙还朝池子里丢了一根火柴,谁知道”嘭“的一声,差点没把池子炸塌,
还溅了我们一脸猪粪。”“怪不得你身上一股臭味!”“当天晚上,阿龙就让我在他们那儿打个地铺,
住一宿,等第二天雨停了,再试一次,谁知这雨越下越大,没完没了。”“那你眼下打算怎么办?”佩
佩问他。
“我这就到普济水库那边跑一趟。”姚佩佩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钱匣子来,把里面的钱和粮票都翻
出来,递给他:“你这会儿去那边,不就成了峨眉山上的猴子了么?”“猴子?什么猴子?”姚佩佩冷
笑了一声,接着又说:“峨眉山上的猴子下来了,要去抢夺胜利果实……人家总指挥、副总指挥正忙得
不亦乐乎,你这时跑去插一脚,哪里能讨到个好脸色?只是自取其辱。要我说,干脆你哪儿也别去。回
家好好洗个澡,睡个觉是正经。这么一闹腾,别的事我不知道,好歹,你这个县长恐怕是做不成了。”
她见谭功达木呆呆地坐在那儿发愣,就轻轻地推了推他:“再说,你怎么去呢?小王又不在。”“我在
马路边随便拦个什么车就行了。”谭功达来到医院外,瞅见一辆运伤员的驴车,停在马路对面。一个黝
黑的中年汉子头戴一顶破草帽,脖子上搭着条毛巾,正在给毛驴喂桑叶。谭功达朝他走过去,问他能不
能捎他去普济。
“不行不行!”赶车的说:“给我多少钱都不行!一天跑两趟县城,我的这头驴都累得快吐血了,
不要说你,呆会我自己回去,都舍不得坐。”谭功达没再说什么。等到毛驴吃完了桑叶,那汉子晃了晃
手里的柳条,赶着毛驴,一路摇摇晃晃地走了。在烈日炎炎的煤渣公路上,谭功达差不多站了一个多小
时,还是没拦下一辆车来。有一辆装煤的车倒是停了,可司机嘴里叼着卷烟,跳下车来就是一顿臭骂,
连推带搡,差一点没把谭功达撵到路边的排水沟里。
谭功达气得双手在裤腰带上乱摸了一气。他是在摸枪。这是他在部队时养成的习惯,每当他遇到难
以忍受的耻辱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去腰上摸枪。
他听着淙淙流淌的渠水,脑子里悲哀地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属于他的时代已经彻底结束了。他抬起
头来,看了看远方钢蓝色的群山,看了看那条蜿蜒起伏的煤渣公路,四周的旷野一片岑寂。
他把手里拎着的那双塑料凉鞋穿在脚上,返身朝县城的方向走。可他不知道要往哪里去。这个世界
在顷刻之间似乎突然变得与自己无关了,他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黄昏的时候,他终于来到了梅城汽车站的售票窗口。里面有两个女售票员,正盘腿坐在床上打扑克
牌。谭功达把脑袋伸进去,问她们有没有去普济的班车,那个年轻的姑娘立刻瞪了他一眼,道:“最后
一班车半个小时前已经走了。”说完,她从床上跳下来,“啪”的一声就把那扇小门关上了。
2这天早上,姚佩佩一觉睡过了头。等到姑妈拎着一兜桃子从早市上回来,把她叫醒,已经十点一
刻了。姑妈见她手忙脚乱地穿衣服,看了看墙上的钟,劝她道:“都这辰光了,你再洗洗弄弄,赶到单
位,也快要吃中饭了。不如上午就别去了,你来帮我搭把手,我们今天包馄饨。”姚佩佩想了想,一脸
苦笑:“不行啊,昨天才刚刚宣布了新的作息制度和工作条例,无故旷工,可是要开除的呀!”“那你
就到楼底下老孙头那儿,给单位打个电话,就说生病了。要不,我去替你打?”“算了,还是我去吧。”
姚佩佩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趿着拖鞋,踢踢踏踏地下楼去了。她们家的隔壁就是县肉联厂,传达
室的孙老头那儿有一台电话机,附近的居民要是有个什么急事,都去他那儿借电话用。这孙老头的脾气
阴晴不定,让人琢磨不透。有时让打,有时不让打,全看他高兴不高兴。他要是不高兴起来,就是你家
房子着了火,他那电话机也不准你摸一下。久而久之,弄得街坊邻居都有些怕他。姑父升了副校长之后,
姑妈常常用孙老头的例子来开导他:“有官做,也要会做,你看那孙老头,什么官儿都不是,只管一部
破电话,也混得人五人六的,谁见了他不都巴巴的……”姚佩佩怯怯地给县委办公室打了个电话。杨福
妹表现出来的热情令她感到十分意外。她一会儿“小姚,”一会儿“佩佩”,叫得挺亲热的,可姚佩佩
心里还是挺别扭的。杨主任听说她身体不舒服,便关切地问她生了什么病,头上有没有热度,有没有请
大夫来看过。她还特意介绍了一济治疗拉肚子的偏方,说是将车前子挖出来洗净,和芦根一起煎水喝。
最后杨福妹笑道:“佩佩同志,这几天大家都舍生忘死,啊,奋战在抗洪救灾第一线。涌现出一大批可
歌可泣的感人事迹。啊,你在县医院的表现也是有目共睹的嘛!很多同志向我反映,你虽说在救死扶伤
的过程中累得昏了过去,却还是轻伤不下火线,这是什么精神?啊,这是无私的、彻底的为人民服务的
精神!值得我们大家好好学习。你在抗洪斗争中累倒了,就在家中好好休息,上午的会你就不用参加了。
不过呢,下午两点,我们还有一个重要的会,啊,你能不能带病坚持一下?喂喂……”杨福妹在电话中
说个没完,好不容易才放下电话。姚佩佩向孙老头道了谢,正要走,忽听得孙老头嘿嘿一笑。孙老头盘
腿坐在凉席上,正用指甲抠着脚板底的老皮,他那老鼠般又小又亮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笑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