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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掏的。”张金芳微微侧过身来,嘴里数落着。
“我的工资要到年底才发,你又不是不知道!”谭功达说,“你说的那个连生是谁?”“就是我们
家隔壁的皮连生呀,他是个杀猪的,你忘啦?”张金芳告诉他,梅城说不定很快就要拆县建市了。“你
若是下次回来,说不定连家门都找不到了。听说,鹤壁地委的各个机关都要搬到梅城来。眼下那些大官
们正集中在梅城开会呢。听说我们住的西津渡胭脂巷一带,都要搬迁,只是不知要搬到哪里去。”张金
芳的一席话,谭功达似信非信,“这是邻居间一般的谣传呢,还是有正式的红头文件贴出来?”“这个
我就不知道了。是听皮连生说的。他成天在外面杀猪,东奔西走的,消息灵通得很。”“那原来的梅城
县怎么办?”“听说要变成普济县。据说县机关仍然设在梅城。领导班子也要大换血,到处都是挖土车。
道路要加宽,大楼要修建,江边还要建一个全省最大的发电厂。如今的梅城,整个一个乱啊……我对皮
连生说,要是地委和县委在同一座城里办公,上嘴唇和下嘴唇碰到一起,难免不打架。可皮连生说,那
是不要紧的,你没见过北京有一个党中央,还有一个北京市吗?”又是皮连生。
谭功达听张金芳张口闭口不离皮连生,眼前就忽然浮现出那个长得五大三粗的杀猪的壮汉来。不过,
他的形象多少有点模糊。他只记得这个人每天挑着一个杀猪用的通条,早出晚归。各种尖刀、薄刀、挠
钩和刮刨缀在肩上通条的一端,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看来,这个皮连生不仅擅长杀猪,对时下的新闻和
各种小道消息,也颇为热衷。他不由地转过身去,朝妻子看了一眼。张金芳的脸不知怎么一下就红了。
过了一会儿,谭功达问她,过年怎么办:是自己回家过年,还是她带着孩子到花家舍来?
张金芳道:“你不用回去,我也不来。”说完,又抬起手来,擦了擦眼睛。谭功达心里一愣,正想
说什么,就看见驼背八斤不知从哪里拽出一张钢丝床来,满脑门都是汗。
他把钢丝床拖到了厨房里,对谭功达道:“晚上你们四个人睡一张床太挤了,我就给你们找了一个
行军床来,可以给孩子睡。另外,我已经替你请了假,今天你就安安心心待在旅社里,陪陪老婆孩子,
下午就别出工了。”随后,他去水缸边打了一桶水,用抹布仔仔细细地擦起床来。张金芳见状,赶紧将
孩子塞给谭功达,自己过去帮忙。她比以前更胖了,谭功达看见她的脚背鼓鼓囊囊的,似乎随时都要将
布鞋的搭袢崩飞。
到了晚上,腊宝累了一天,早早趴在钢丝床上睡着了。张金芳和谭功达带着端午盘腿坐在大床上说
话。两个人各有各的心思,东一句,西一句,怎么也说不到一块去。驼背八斤特意给他们送来的满满一
碗红菱角,在难堪的沉默中,他们连动都没动一下。
“这房子里,怎么有一股焦糊味?”张金芳抱怨道。说着就从床上跳下来,浑身的肉一阵乱晃,到
处闻闻嗅嗅:“是有味!是灰烬的味道,你是不是在房间里烧过什么东西?”谭功达的心里更乱了。他
看见窗外掉光了叶子的金银花丛中,藏着一个又大又圆的月亮。即便是在晚上,花家舍的村民们都在围
湖造田的工地上挑灯夜战,他不时可以听到唧唧喳喳的说话声,间或还能听到一两声喊号子的声音。到
了这会儿,佩佩也该睡了吧。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在看着这轮秋月?张金芳依旧坐在他身边,问他在看什
么,怎么连一句话也懒得说?谭功达想了想,只得开启金口,喃喃道:“睡吧。”随后他就拉灭了床头
的电灯。到了后半夜,谭功达觉得自己的后背湿漉漉的,原来是张金芳一个人在悄声地啼哭。谭功达迷
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月光似乎更亮了。他捏了捏张金芳那布满老茧的粗大的手,忽听得张金芳啜泣道:
“老谭,你不会恨我吧?”“恨你?”谭功达还没完全睡醒,声音有点大,“我干嘛要恨你?”“要是
我告诉你……”她哭得更厉害了。谭功达见她撩开帐子,擤了一把鼻涕,并将它抹在床沿上,接着道:
“要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呢?”谭功达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转过身来,小声道:“是不是那个
皮连生?”“咦,你怎么会知道?”张金芳满脸狐疑地望着他。在月光下,她那宽宽的脸庞就像一面镜
子,谭功达从中照见了自己的冷漠。如果说,他原先对张金芳多少还有点歉疚,现在连这点歉疚都跑没
影了。嗯,我猜得不错,他们还真的有事!我早就料到她与杀猪的皮连生之间有什么事!
张金芳抽抽嗒嗒地说,怪就怪那天中午,她煮汤用的铝锅坏了。铝锅上的木柄螺丝松了,把手整个
掉了下来。她就到隔壁去借起子……
“皮连生那狗日的,那天恰好没有出去杀猪,他姐姐那天也恰巧没在家。他躺在一张旧竹床上,听
收音机呢。我一看那鬼,心里就是一吓,扭头正要走,皮连生就从椅子上坐了起来,一脸坏笑地问:”
大嫂有什么事吗?“我告诉他铝锅的螺丝松了,手柄掉了下来,我想借把起子,把、把、把手柄装上去。
那鬼东西,眼睛里就生出精光来,把短裤往下一拉,笑着说:”大嫂,我这里倒有一个长柄,要不我现
在就替你装上?“那畜牲,那畜牲一把拽住我,往竹床上一按,那床就塌了。我一抬头,看见头顶的大
梁上用铁钩吊着的一只猪头,那猪头还不时地往我脸上上滴着血水呢……”谭功达静静地听着,半天都
没有说话。整整一个下午,他脑子里曾出现过这个情景的无数画面,可是当它从张金芳的嘴里说出来,
毕竟还是有点不太一样。
张金芳用胳膊碰了碰他,“哎,你,你怎么一点,一点都不生气?”“不生气。我不生气。”他想
找出一两句话来安慰她,想了半天只是无力地摸了摸她浑圆的背,忽然冒出一句:“你,你当时是不是
很难受?”谁知他这一说,张金芳哭得更厉害了:“要是难受就好了……”张金芳忽然紧紧地抱着他,
完全不担心吵醒孩子和楼下的八斤,把头埋在他怀里,嚎啕大哭。谭功达被张金芳哭得心烦意乱,便拽
了拽被头,蒙住了自己的脸。好在不是佩佩!那个把佩佩带到临泽的卡车司机为什么对她那么好?还给
她送甘蔗!而且用嘴替她剥去了甘蔗的皮……他会不会就是另一个皮连生?而佩佩对那司机,似乎也颇
有好感。闭上眼睛,他满脑子都是姚佩佩的身影。他仿佛看见她躺在临时搭建在玉米地里的工棚里,斜
靠在床铺上,一边吃甘蔗,一边对皮连生式的司机傻笑。那笑容既暧昧,又危险!谭功达的心一点一点
地沉下去,再也睡不着了。
张金芳第二天就带着孩子离开了花家舍。谭功达一直将他们送到桑园边的渡口。桑树的叶子都落尽
了,几个公社社员戴着手套,在给桑树剪枝。船刚刚离开岸边,张金芳止不住又哭了。她一手搂着腊宝,
一手抱着小端午,三个人都怔怔地看着他。,冷不防船一加速,她差一点没站稳,在船头打了一个趔趄。
远远地,他听见张金芳用尽全身的力气朝他喊道:“谭功达,谭功达,我会给你带好孩子的。”她不叫
他老谭,也不叫他功达。听她话里的意思,好像有一点诀别的味道。谭功达知道,她恐怕一回到梅城,
就要搬过去和那姐弟俩同住了,说不定(更有可能)他们早就在一起过了。谭功达久久地站在岸边,心
里空落落的。当他再次抬起头来,搜索他们母子三人的身影时,那船已经开得远了,湖面上只有一个小
黑点。很快,那个小黑点也融入了芦苇的枯枝败叶之中,不见了。
张金芳走后没两天,从梅城来了两个身穿灰色制服的办事员,他们自称是县民政科的人民调解员。
他们给他带来了一份张金芳请人代写并按了手印的《离婚申请书》。谭功达接过申请书,看也不看,就
要签字,调解员严肃地阻止了他:“我们这次来,并不是要你签字赞成离婚。恰恰相反,我们此行的目
的,是为了挽救你的婚姻!”“没有什么好挽救的,调解员同志,不需要你们费心,我完全同意。”谭
功达很不耐烦地说。
“你这话就不对了,婚姻和家庭是我们这个社会最小也是最重要的结缔组织。它的和谐与幸福关系
到社会的安定,党和国家的安危,岂能视同儿戏!即便你认为夫妻感情实际上已经完全破裂,我们也要
认真地履行每一道调解程序。在梅城,妇联的同志们也会同时去做张金芳同志的思想工作。总而言之,
在是否离婚这件事情上,我们希望你采取一种严肃而负责任的态度。我们今天就先谈到这儿,三个月之
后,我们还会再来的。”“如果三个月之后我们仍然坚持要离婚呢?”“六个月后还会有第三次。一直
到你们决定不离婚,撤回离婚申请为止。整个过程要长达三四年,到那个时候,你们如果还要离婚的话,
我们就会视具体情形,启动另外的程序……”7除夕的前一天,到了下午,风向偏东,天空昏黄,忽然
下起雪来。大片大片的雪花伴着“嗖嗖”的冷风狂飞乱舞起来。大雪一直下到第二天早上。谭功达从床
上醒来,看见艳阳高照,朝北窗户外的屋檐下已经挂上了一排冰凌,湖底整个都被积雪覆盖住了。
工地上的一面面红旗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鲜艳,谭功达看见湖底中有七八个人正在挑土,他记得昨天
下午公社就宣布放了假,今天怎么还会有人在那儿上工呢?花家舍的方向隐隐有鼓声传来,不过他听不
太真切。谭功达懒懒地躺在床上,抽着烟,忽然听得楼下有人叫他。
是小韶。很快,他就在嘁嘁喳喳的鸟鸣声中辨出了她的笑声。谭功达穿好衣服,刚走到楼梯口,就
听见驼背八斤嘴里哼哼唧唧地说道:“左边左边,上边,再下来一点,还要往下,对了,使劲……”到
了楼下一看,谭功达不由地笑了:原来小韶在替八斤挠痒。他看见八斤双手扶着墙角,弯着身子,大概
是小韶挠着了痒处,舒服得龇牙咧嘴的。
小韶今天穿了一件新棉衣,布底是白色的,却印有绿色和暗红色的花点,脖子上却围了一条大红的
围巾,脸色被风吹得红彤彤的。看见谭功达下了楼,八斤就开玩笑地对他道:“小韶这孩子,哪里是为
了给我挠痒痒,她分明是对我的驼背感到好奇,忍不住要去摸摸它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说完,露出了
一口大黄牙。
小韶一听,忽然就变了脸,假装生气地把手抽出来,在他背上捶了一拳,道:“死八斤!你别得了
便宜还卖乖!谁稀罕你背上那瘤子?摸上去就像是个圆圆的秃头脑袋,滑溜溜的,让人心里难受死了,
呸!”一老一少在门前斗着嘴,说笑一通。谭功达已经刷完牙,洗了脸。小韶要带他去参加公社的迎新
茶话会,时间定在了上午十点。由于担心迟到,八斤催促他们赶紧走,“饭就不必吃了,团拜会上自然
有点心水果,可以充饥。”谭功达跟着小韶从向阳旅社里出来,踩着“吱吱”直叫的冻雪,朝公社走去。
刚刚上了栈桥,小韶忽然装过身来,伸出一只手,在阳光下正反面看了看,对谭功达道:“这个死八斤,
死驼子!你看看我这只手。”她说,她早上来通知他开会,看见八斤像头牛似的,后背顶在墙上蹭痒痒,
小韶就开玩笑地的问他是不是背上痒,要不要替他抓抓,“本来是开句玩笑,谁知那臭八斤一撅屁股,
真的要我替他抓痒!这驼子,一年到头也不洗个澡,浑身都是油泥。抓完痒,我的五个手指缝里都填得
满满的。回去得找把小刷子,好好刷它一刷。”栈桥上积了一层厚厚的淤雪,让太阳一晒,又软又松,
踩上去脚底有些打滑。小韶看见谭功达双腿打晃,跌跌撞撞,就赶紧回过头来,搀住了他的一支胳膊。
这个自然的举动立即遭来了众多猜疑和质询的目光。他看见正在湖底干活的那一伙人,都不约而同地停
下手里的活,笼着袖子,朝他们张望。
“公社不是放假了吗?怎么还有人干活?”谭功达的嗓音有些发颤。他的手碰到了小韶那柔软光滑
的棉袄上,布面凉凉的。同时他也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脂粉香。“他们一定是公社的积极分子,对不对?”
“当然不对。”小韶笑道:“他们是黑五类。按照公社的规定,他们在节假日期间必须全体出工,接受
社员们的监督改造。”谭功达点点头。
一阵咚咚的锣鼓声把他的目光吸引到小学的操场上。那儿出现了一堆扭秧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