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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呢?”谭功达打断了他的话,语调中隐约含着讽刺。
“界限。”“什么界限?”“政治上的,道德上的,一般待人接物的礼仪上的,所有的界限。简单
地来说,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做,诸如此类。就像古人说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花家舍
并不是我郭从年一个人的,它属于居住在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们应当学会思考,学会自我约束——他们
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社会,如何去达成这个愿望,从而真正学会当家作主。这也就是我选择隐居在这个小
岛上的原因。我已经多年不问村里的事了,对于花家舍来说,我是可有可无的。事实上我只不过是一个
饲养员,或者一个旅社管理员而已。”“可是——”“你不要着急,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郭从年挥手
制止了他的提问,接着道:“我们在花家舍,实行了最好的制度,但坦率地说,这个制度目前还不够完
善,还有很多显而易见的缺陷。比方说,为了让百姓们学会自我监督,我们在公社的每一个交通要道,
包括广场、学校、和邮局,都设立了铁匦。也就是信箱,每个人都可以检举揭发他人的过失、错误、乃
至罪行。检举人可以署名,也可以匿名。这个制度我记得好像是唐朝的武则天发明的,当然啰,我们对
它做了一些改进。如果你有幸读到这些信件,我相信你对人性的所有知识和概念,将会在顷刻之间土崩
瓦解。人,不是别的什么东西,他们是最为凶残的动物。他们只会做一件事,就是互相撕咬。这些信件
将人性的阴暗、自私、凶残、卑鄙、无耻,全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些信件大部分是村民、邻居、
朋友之间的相互告发,但也有外甥告发舅舅,妻子告发丈夫,孩子告发父母,甚至还有自己告发自己的。
所检举的内容,从邻里争端、一般性偷窃、通奸,到呼喊反革命口号、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等等等
等,可以说是无奇不有,无所不包。
“我记得有这样一封检举信,是一个刚过门三天的新媳妇写的。她说她公公每次在经过她身边的时
候,总要莫名其妙地多看她几眼,因而这个媳妇怀疑公公对她存有不轨的企图。我们把那老头找来一问,
他当场就跪了下来,立刻承认自己企图扒灰,自己打起自己的耳光来。哈哈哈,铁匦制度试行不到一个
月,效果是明显的。至少社员平常那种浮浪的举止,肮脏的言谈,忽然都不见了踪影。每个人的脸都变
得纯洁而严肃。有迹象表明,我的社员们已经学会了思考。”“可是,至少有一个人置身于群众的监督
之外。这个人就是你,对不对?”谭功达说,“你们实行的这个制度,与真正的独裁,有什么区别?”
“你的指责不是没有一点道理。”郭从年答道:“设立铁匦,是不得已而为之。这不是我们的最终目标。
刚才我已经说过了,我们的最终目标,是让每个人自己监督自己。至于你刚才提到独裁,兄弟,不客气
地说,你有点夸张,甚至还有点不怀好意。你晓得,目前正在进行的围湖造田工程,我是不赞成的。那
么好的一方湖面,可以泛舟,可以养鱼,到了夏天,满湖的荷花和狗头籽,清风一吹,整个村子都能闻
到荷叶香。可群众要求多围耕地,多种水稻,多交公粮的愿望,难道错了吗?没有错。那么多的请愿书,
雪片似的飞到公社的办公桌上。什么青年突击队,什么铁姑娘突击队,以及广大人民群众,他们正在日
益高涨的大干社会主义的热情,你能够视而不见,置之不理吗?因此,尽管我内心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
不愿意,我还是立刻就在他们送来的报告上签了字,请问,这里边哪有你说的什么独裁?”“谁是10
1?”“谁都有可能是。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人。村子里有一首歌,这里的每个人都会
唱,歌名叫做《101就在你身边》。每一扇窗户背后,都有一双充满警惕的眼睛。去年七月三号,你
与小韶月夜荡舟,人不知鬼不觉,对不对?可第二天,我就收到了检举信。我数了数,竟然有12封之
多。”谭功达的脸一下就红了。看着郭从年满面笑容的脸,有点不寒而栗。窗外紫云英花地里的青蛙忽
然不叫了。除了不远处什么地方一两声布谷鸟的鸣叫,四周一片沉寂。
“那么……”谭功达显得有些踌躇,似乎在掂量着这个问题到底该不该问,“你觉得花家舍的这种
制度能够维持多久?”郭从年的眼神陡然显得有些飘忽。他的静默尽管时间很短,也多少让谭功达感到
了他内心的一丝不耐烦。这个问题不经意地触到了郭从年心底的伤痛,那张生动而神采奕奕的脸随之变
得灰暗,布满了难以言说的悲伤的阴影。天气并不很冷,可他还是裹着毛毯,身体微微有些痉挛。过了
半晌,他朝桌边凑了凑,重新取过烟袋锅,用略带沙哑的嗓音,对谭功达说:“老弟,花家舍的制度能
够存在多久,不是由我一个人说了算的,也不是随便哪一个人(他用手指了指屋顶)能够作主的。它是
由基本的人性的原则决定的。”“什么是”人性的原则“?”“好奇心的原则。”郭从年以一种忧心忡
忡的语调说道,“我在花家舍工作了十二年,这个地方是我一手设计、建立起来的。我所受到的赞誉和
攻击一样多。上级领导包括兄弟县的同志们三番五次地批评我,说我搞的不是真正的社会主义,而是带
有封建会道门性质的神秘主义。这些压力我都可以置之不理。可是,你拿人的欲望和好奇心有什么办法
呢?
“我曾跟你说过,我十二年来反复地阅读同一本书,这就是《天方夜谭》。也有人把它翻译成《一
千零一夜》。我说这本书给了我很大的乐趣,这不假,但它也让我感到害怕。这本书集中地反映了阿拉
伯人民的无比高超的智慧,也表现出他们对人性了解的深度。书中的故事名目繁多,千奇百怪,可所有
的故事实际上都是同一个故事,或者说,都有一个完全相同的结局。王子也好,公主也好,或者是商人、
哈里发、水手也好,他们每个人都会受到相同的告诫,那就是:有一扇门,无论如何是不能打开的。譬
如说,一个宫殿有十三道门,其中有十二道你可以打开,随便出入。在这十二个房间里有的是黄金,珠
宝,珍珠玛瑙,可以说天地间的一切这里都应有尽有。任何一个人的任何的愿望,都可以实现和满足。
这就有点像现在的花家舍。也就是说,第十三道门对人来说是毫无用处的。
“可是,在《天方夜谭》的故事中,每一个人尽管都受到严厉的警告,但最后却无一例外地都打开
了那扇门。无一例外,你懂吗?恰恰就是这一点,让我感到伤心和绝望。人的欲望和好奇心是永远不会
餍足的,从根本上来说,也是无法约束的。有的时候,我在想,即便共产主义实现了,人的所有愿望都
能满足,我们的好奇心仍然会受到煎熬。有时,我夜半醒来,就会对自己说:郭从年啊郭从年,你他娘
的是在沙上筑城啊!你他娘的筑的这个城原来是海市蜃楼啊!它和我刚刚做过的一个桃花梦到底有多大
的区别?
“我预感到,我的事业,兄弟,我也许应该说,我们的事业,必将失败。短则二十年,长则四十年,
花家舍人民公社会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来。可以说,这么多年来,我没有一天不
是在忧虑中度过的。因为我知道,那扇被神祇上了符咒的门最终还是要被打开,所罗门瓶子里的魔鬼,
也会像《水浒传》里面的天罡地煞,纷纷出笼。三四十年后的社会,所有的界限都将被拆除;即便是最
为肮脏、卑下的行为都会畅行无阻。举例来说,一个人可能会因为五音不全而成为全民偶像,而两个男
人要结婚,也会被视为理所当然。世界将按一个全新的程序来运转,它所依据的就是欲念的规则……对
于这一切,你能够想像吗?”郭从年蜷缩在床角,头靠在墙上,就像一个烟鬼的鸦片瘾犯了一样。谭功
达看着这个瘦小干瘪的驼背小老头,似乎很难把他与想像中三十八军副师长的形象联系在一起。郭从年
悲哀地笑了笑,接着道:“我背上还有两枚弹片,是在四平战役时留下的。大夫说,弹片的位置太靠近
心脏,所以一直没有取出来……”“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在花家舍建立一个更好的制度。比如说,对
人的欲望和好奇心适当地加以控制,不多也不少。”过了好一会儿,谭功达问道:“不过,我的这个想
法是不是太幼稚了?”“的确幼稚。幼稚得可笑!不过,我很高兴听到你说”我们“,这表明你已经融
入了花家舍的社会主义大家庭。人是个什么东西?欲望又是个什么东西?除非世界末日来临,人的欲望
是不会有节制的。要么太少,要么太滥;要么匮乏,要么过剩;要么死于营养不良,要么死于过度肥胖。
兄弟,你所说的不多也不少的状况,人类历史上还从来没有出现过呢。我们总是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
个极端,毫无办法。所以,我们必须进行严格的控制,我们宁要不公正,不要无秩序;宁要正而不足,
不要邪而有余。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去年,差不多在你到达花家舍的同时,我们接待了一个国外来的作家代表团。
代表团中有一个成员,是个严正而友好的日本人,名字叫做小津健四郎的。他在这里呆了三四天,然后
就对我说,花家舍的制度极有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好的制度。也是在这个小屋里,外面也下着小雨,我
们谈了一个通宵。临走前,他几乎是流着眼泪对我说,本来,他对这个世界几乎已经完全绝望了,可是,
来到花家舍的这几天,他忽然觉得人类隐约有了希望。他和夫人商量后,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们
打算生一个孩子。听他这么说,我这样一个不爱激动的人竟然也留下了眼泪。你想想看,因为来到了花
家舍,他才决定要生一个孩子!为什么?因为人类有了希望。这对于我们是多么大的荣耀!他郑重其事
地问我,能不能给他尚未出世的孩子取个名字。我想了想,就对他说,这个孩子是因着希望而生的,不
妨就叫他光吧。他们离开花家舍已经有一年了,那个孩子,那个叫光的孩子现在大概也已经来到了这个
世界上……”在说这个故事的时候,郭从年的眼睛里的确有泪光闪烁,而故事也一度因哽噎而中断。在
不知不觉中,窗外的天空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凉爽的晨风中布满了五彩斑斓的朝霞。翠绿、石青、烙铁
红的朝霞!谭功达看了看表,看样子已经打算告辞了。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们要把殡仪馆建在村中最醒目的位置,让每个人一抬头就能看到它巨大
的烟囱……”“天都快亮了。你问了这么多的问题,”郭从年再次打断了谭功达的话,摇了摇头,长叹
一声,“可真正应该问的,却连边还没碰到呢。假如它果然是你的最后一个问题,你至少也应该问一问,
为什么最近一个多月来,你怎么忽然收不到姚佩佩的信了。”也许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谭功达的脸上
反而暂时没有什么吃惊的表情。他兀自抖动着双腿,张大了嘴。他说的是佩佩?我没有听错吗?他的身
体就象一片不断坠落的树叶,顷刻之间就失去了全部的重量。而郭从年却像个顽皮的孩子似的,歪过头
来,笑嘻嘻地观察着他的脸色。
“你刚才说,姚佩佩……”谭功达压低了声音说道。
郭从年点了点头。
“你怎么知道她……”“在花家舍,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凡是寄达或寄出的信件,无一例外地会
受到严格的检查,无一例外。因此,当你在卧室的地图前寻找她的踪迹的时候,101也在一个更大的
地图前忙着确定她的准确位置。姚佩佩写给你的每一封信,101都会重抄一份存档。我敢担保,就连
誊抄的字迹,都与原件一模一样。”“她被捕了吗?”谭功达的那双腿再也不抖了,他几乎是从椅子上
弹了起来,蹿到床边,睁着血红的眼睛望着她。
“目前还没有,”郭从年笑道:“你不用紧张。本来我们应该早就捉到她了。101在接到她第二
封信的时候,已专门派人去梅城查阅了她的档案,并同时向周边的四个县市发出了缉捕通告。可是,兄
弟县市的那些公安人员,那些酒囊饭袋,竟然让一个杀人犯、一个公开通缉张榜捉拿的要犯,在眼皮底
下一次次溜掉!我们这边看着也是干着急,有劲也使不上。她要是逃到花家舍来,我可以以生命担保,
她绝对逃不出5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