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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入梦 作者:格非-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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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次次溜掉!我们这边看着也是干着急,有劲也使不上。她要是逃到花家舍来,我可以以生命担保,
她绝对逃不出500米,就会落网的。”“那么,她现在在哪儿?”“种种迹象表明,她此刻已经到达
普济。你甚至还可以相信,她就藏在你们家那个空着的院子里。这是101在综合各方面的情报后得出
的可靠结论。不过,我已经要求他们暂时压一压,不要将这一最新的情况向地、县公安局通报。如果你
今天凌晨坐五点一刻的船离开,在她被捕之前,说不定能够赶上与她见最后一面。兄弟,你知道我这么
做,要承受多么大的政治和法律风险?”“可你,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谭功达几乎已经无法
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郭从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起了另外一件事,“你的那个老上级,那条老狗,叫聂什么
来着?”“聂凤至。”“对,聂凤至,”郭从年说:“那个王八蛋,在泸州城外,曾救过我一命。当我
在战区医院的临时帐篷里醒过来的时候,聂凤至神气活现地来看我,这王八蛋笑着对我说,怎么样,不
服不行吧?你欠我一条命,将来打算怎么报答我呢?我可不愿意欠这个狗日的什么人情,就随口道,你
可以要求我为你做一件事,只要是我能够做到的,而且只限一件。不论在什么时候,不论是什么事,我
都会无条件地去做。这听上去像不像《天方夜谭》里的情节?
  “你记不记得你来到花家舍时,曾托小徐转给我一封他的亲笔信?可你知道,这封信直到前天下午
才到了我的手中。聂凤至终于提出了他的要求,让我尽一切可能照顾你。我之所以冒这么大的风险,违
反我一惯做人和做事的原则,这就是惟一的原因。至于你和姚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县长和他的
女秘书之间到底有多少见不得人的龌龊勾当,我一概不问。不过,我还要提醒你的是,101有着他们
自己的一套系统,有着他们自己的上级机关,甚至有他们自己的意志和思维习惯。即便是我的命令,他
们有时候也会当耳旁风的。所以,虽然他们表面上答应了我的要求,但很难保证不会自行其是,采取突
然行动。因此,能不能见到你的那个可爱的姚秘书——至少从她的信里,她还是显得挺可爱的,还需要
一点点运气。”等到谭功达匆匆忙忙收拾完了行李,再一次出现在楼下的时候,郭从年已经等在门外,
与他握手道别。天边的旭日已经冲破了云层,照得天地一片橙红。郭从年趿着鞋子,扶住门框,脸色灰
灰地对他说:“老弟,你刚才问过我,花家舍为什么会把殡仪馆建在村里最醒目的地方?这个问题,我
不想告诉你答案。就算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你自己去思考吧。”10绕过江堤那片低湿的藕塘,穿过一
片茂密的棉花地和数不清的蜂箱,我忽然看见了那条涧边的煤屑公路。一切都是那么的似曾相识!河水
黝黑清澈,流得很急,河中长满了芦荻和菖蒲,成群的白鹭涉水而飞。河涧的另一边是一片一眼望不到
边际的紫云英花地。那细碎繁茂的紫色花朵盖住了田埂,沟渠,丘壑,把亮汪汪的水塘挤成了一条缝。
天空又蓝又高,一棵孤零零的大楝树矗立在花地中。我知道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一看到那蜿蜒起伏的
煤屑公路,看到那棵大楝树,我的眼泪马上就流了出来。也许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是冥冥中的命运把
我带到了这个地方。我知道自己来到什么地方。
  中午的时候,四周阒寂无人。我可以坐在公路边的一个水泥排水管上大声地哭泣,没有人会听得见。
  谭功达从花家舍上船的时候是五点一刻,可他抵达窦庄镇的时候已经差不多九点了,他从汽车站的
售票窗口买了一张中午十二点的汽车票,这已经是从窦庄开往梅城最早的一个班次了。
  他不知道如何打发剩下的这三个多小时。考虑到在梅城换车时肯定也要耗掉不少时间,当他回到普
济,说不定天早就黑了。谭功达看似平静,可心里一直在怦怦狂跳,他火急火燎地在站前广场的小贩和
货摊中乱闯了一通,最后靠在一棵大柳树上呼哧呼哧地喘气。
  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个肥胖的妇人,正坐在树荫下卖凉茶。谭功达朝她看了一眼,马上想起来,一
年前,他从窦庄搭船前往花家舍得时候,曾向她打听过渡口的方向。当时,妇人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神通,
竟然预见到右侧的跳板会出事,提醒他要从左边的跳板上船……
  想到这里,谭功达的好奇心又来了,他走到她的茶水摊跟前,对她喊道:“大嫂——”那妇人似乎
正在打盹,被他一叫,吓了一跳。
  “大嫂,你还认得我吗?”那妇人定睛端详了他一番,用手里的扇子驱赶着茶杯上嘤嘤乱飞的苍蝇,
露出了那两颗大暴牙:“不认得。不认得。客官是……”“去年这个时候,我来问你打听渡口在哪儿,
多承你指点。你还让我上船时要走左边的跳板。”“想起来了,你这么说我倒有点想起来了,”妇人抿
着嘴,可那暴牙还露在外面,“我说呢,也不怪我眼拙!一个生人,隔了一年,谁还能一下子认得出你
来?”“你怎么知道右边的跳板要出事?”“呆子!”妇人大笑起来。她刚才还客气地叫谭功达“客官”,
一眨眼的工夫,又叫起他“呆子”来了,“你这人是不是有点疑神疑鬼?实话告诉你说,那天早上,我
就是坐那条船来的。有一条跳板是新做的,刚刚刷的桐油,还没有干透,我下船的时候,不小心滑了一
下,差点跌到湖里去。因此好心提醒你。这事我早已忘了,多亏你还记得。”原来是这么回事,谭功达
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这当中哪有什么神通?他从小矮桌上端起一杯茶,喝了,仍觉得不解渴,又喝了一
杯。
  “你是要搭车去梅城吗?”妇人问他。
  “不是的,”谭功达道:“我有急事赶往普济,在梅城换车。可这儿去梅城的车要在十二点才开呢,
想想真急人。”“呆子呆子,真是个呆子!”那妇人将那破扇子在小矮桌上一拍,嘴里“呆子呆子”地
嘀咕了一通,随后比划道:“你既是要去普济,又何必要在梅城换车呢?今天我索性再给你指一条路,
好人做到底。你不如坐九点五十的车去官塘,那儿离普济就很近了,如果是抄近路,用不了一个小时就
到了。”经她这么一比划,谭功达觉得果然有理,便放下茶杯,抹了抹嘴,转身就走。因他忘了付茶钱,
那妇人急于要叫住他,可谭功达竟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只得苦笑着摇了摇头。
  九点五十分,发往官塘的班车徐徐离开了窦庄汽车站。谭功达站在车厢里,手里死死地捏着那张薄
薄的车票,被拥挤的人群挤得东倒西歪,可谭功达还是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心里涌出一股狂喜的潮水。
佩佩。佩佩。他在心里默念着她的名字,仿佛世上所有的难题都已解决;所有的烦恼都烟消云散;仿佛
他们此刻已经见了面,佩佩就像以前那样歪着头,朝他漾漾一笑。
  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在普济停下,还是绕过它继续往前走。白天时根本不敢进村,我担心会有人把我
认出来,我在村外革命烈士陵园的围墙边坐了一个晚上,又想到了用紫云英花瓣来占卜。
  天快亮的时候,我就看见一个男人朝我走过来了,第一眼我就把他认了出来。很显然,他也认出了
我。他快步朝我走来,四下张望,同时竖起食指,放在嘴边,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说话。我看见竹篱
后面一个早起的妇女正用镰刀刮去锅底的烟炱,而在不远处的一个茅缸上,一个老头正在那出恭。他走
到我跟前,奇怪地朝我挤了挤眼睛,然后大声说:“你是卖木梳的吗?”我愣了一下,马上就反应过来,
回他道:“是啊,木梳,羊角梳,箅子,什么都有。”“那你快把木梳拿出来,让我来瞧瞧啊。”他掀
开我挎着的篮子上的破布,假模假式样地朝里边看了看,其实里边除了一只讨饭用的碗之外,什么都没
有。
  “嗬,还有这么多的针线!我老婆要看看你的针线,你跟我来吧。”随后他就把我带到了他家里。
等到进了屋,拴上房门,他整个人都像是瘫了似的,靠在门上大口喘气。他说,他已经透过窗户瞅了我
好一阵子,“我不敢相信是你!可越看越像,你居然还活着!”大嫂刚好去娘家走亲戚了。他就替我热
了一碗隔夜的麦粥,让我吃了。我把当年为什么要杀人,以及从梅城逃亡之后一年来的事原原本本地讲
给他听。他坐在桌边,抽着烟。等我说完了,他又问我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我说我马上就要
离开这里。他又问我要走到哪里去。我说,我也不知道。走到哪儿算哪儿。要么让他们捉了去;要么,
哪一天走不动了,随便找个什么地方一躺,头一歪,就拉倒了。他一连抽了好几根烟,眉毛都拧在一块,
脸色非常难看。最后,他忽然站起身来,对我说:“你呆在这屋里,一动不要动。我出去一下,很快就
回来。”到了中午时,他才回来。他轻描淡写地对我说:“佩佩,我看你哪也不用去了,就在普济住下
吧。”我慌忙说:“这可不行,我不能连累……”我话没说完,他就把眼睛一瞪,道:“我已经决定了,
这是我的地盘,我说了算!”我就问他到底打算把我往哪儿藏,他笑了笑说:“就藏在你上回来住过的
老谭家的阁楼上。那幢房子已经成了村里的仓库,很久没人住过了。阁楼在院子的后面,比较隐蔽,我
打算让孟四婶去做仓库的保管员,搬过去跟你一起住。你放心,她是我干娘,吃斋念佛,无儿无女,人
是靠得住的。她搬过去住,一来可以遮人耳目,二来对你也可以有个照应。我刚才就是去跟她商量这事,
她起先还不同意,说这样太冒险了。可经不住我软磨硬泡,最后她向我提出一个条件。她说万一出了事,
万一你暴露了,所有的责任都由她一人来承担,就说是她自作主张把你留下的。她说她已经63岁了,
早就该死了。”他说孟四婶正在收拾房子,等到半夜无人的时候,再把我接过去。
  谭功达抵达官塘镇,高音喇叭里,电台播音员正在播报十二点。他为抄近路还是继续沿着公路走犹
豫不决。天空乌云翻腾,一阵闷雷滚过,大风吹得路边的油菜花纷飞,满地都是。一旦下起雨来,田间
的羊肠小道将会变得非常泥泞,还是公路好走一点。可是,当他沿着公路往前走了三、四里地,太阳忽
然从云层中又钻了出来,天空又放晴了。
  公路上很少过往的车辆,而且看不到什么行人。当他翻过一条大阪,走下斜坡的时候,远远地就看
见前面的三叉路口停着一辆中型吉普车。一个司机模样的人,正把卸下的轮胎往车上搬。谭功达走到近
前,从车上跳下两个彪形大汉,其中一个满脸络腮胡子,说起话来带着浓浓的鼻音:“老乡,麻烦您问
一下,我们这会儿要赶往普济,该走哪条路?”谭功达不假思索地用手朝左边一指。络腮胡子用手在腰
上的枪套上拍了一下,客气地向他道了谢,就回到车里去了。可那个年轻人却笑嘻嘻地对谭功达道:
“老乡,你身上又没有带烟?”谭功达在身上胡乱拍了一通,终于从上衣的口袋里拍出一包烟来,递给
他,那人从中取出一支,仍将烟盒还给他。
  “你们这会儿去普济,有什么公干?”年轻人回头朝吉普车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我们是鹤
壁市的便衣,要去普济拿一个杀人的要犯。听说还是个女的。”年轻人转过身去,正要走,突然就停住
了,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而是一脸疑惑地盯着谭功达看。
  “老乡,你怎么了?你的腿,我是说你的腿,怎么抖得这么厉害……”正在这时,吉普车上的喇叭
滴滴滴地叫了起来。年轻人一边往后退,一边仍死死地盯着他看。最后,他终于上了车,随着轰鸣的引
擎声,吉普车卷起一溜长长的烟尘,在通往普济的公路上消失不见了。
  昨天夜里,他悄悄地溜过来看我。一听说我曾给你偷偷地寄过一封信,气得当场就把茶杯摔碎了。
他掐着嗓子把我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个遍。后来,孟四婶过来劝他,他连带着又把干娘给数落了一通:
“你也是个老糊涂!她年轻不懂事,你怎么也拿捏不出个分寸来?还跑到镇上的邮局替她寄什么信!”
孟四婶被他骂得哭了起来。最后,他又气汹汹地对我道:“你他娘的不要命不要紧,明天就给老子滚蛋!
有多远,滚多远!这件事我连自己老婆都没敢透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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