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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二郎躲在大柳树后头看了一眼,这一眼就把他气的火冒头顶心,吃了酒晃晃荡荡回去,回了家清锅冷灶,原是纪老太太觉得丢脸,待怀里这个孙子也不甚心热,她在外头听见风言风语,又看那戏台子上演的是个妖妖调调的娼妇模样儿。
初时心里再不信,此时也有七八分了,原是抱着娃儿越瞧越像纪二,如今却是越看越不像纪家种,纪二郎也是个狠心人,自姘头下了监,再没去瞧过她,连她原来那个儿子,上门来求碗汤饭,他也一脚踢出门去。
还是何师爷把那娃儿送到乡下去了,事情要办便要办的十全十美,胡县令眼看着翻年就要高升,这大媒既是已然保了,后头王老爷使人去信说女儿要和离,何师爷都没过胡县令的眼,抬手儿就把事给办了。
卸了他的职位,他不过就是街上闲汉一个,又有这样的恶名,李寡妇是蛇蝎,他便是恶霸,怎么恶怎么演,戏文里头原没的,也添了进去,哪里还管他原先是个甚样的人,真真成了个鱼肉乡间的大恶人。
成了落水狗,便人人都能骂上一句,当面笑上两声,他在泺水呆不下去,便耍赖放刁,日日扒在沈家门口要见王四郎:“我如今成了脚下泥,怎么的,踩一脚还嫌硬,便不怕我做些什么来?”
王四郎抬眼瞧瞧他,一付落魄相,心里却明白,事情没说的那么好听,里头的弯绕早叫人抹了去,可李寡妇作甚在要自家店子里下毒?她便是不毒死萝姐儿,也能进纪家门,纪老太太抬个孝字儿出来,帮着儿子纳妾,王家又能说甚?
胡县令在且无事,为着造势只会把这事儿圆得天衣无缝,且是老天放过一回,若不然,便是咬了李寡妇,纪二郎也至多为着通奸挨些板子。
桂娘经了一这遭,倒明白过来,她自家理了东西,只等着萝姐儿出了嫁,便到乡下侍候王老爷去,她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人却又枯又瘦,眉间满是愁绪,想要调养过来,哪里这么容易。
秀娘原不觉着,跟她交际时候长了,便发觉她听人说话须得侧坐,若是离得远了,便要说上两回,她才能听见。
悄悄问了萝姐儿,才知道桂娘右边的耳朵早就听不出声儿了,叫纪二郎几下耳光一扇,又揪了头发撞了桌子,耳朵里嗡嗡作响,等身上的伤好了,右边这只耳朵,也听不见动静了。
秀娘眼泪都为着她流了一萝筐:“再不知道三姐过得这样日子,早就该叫她和离。”事儿完了,杏娘来看看姐姐就又躲到泮水去了,还只怪她,戏文里头再是化了名儿,也有人隐隐绰绰的传出来,虽说成了美谈,往她门上探听的却也惹得的人厌。
槿娘索性不来,全家往儿媳妇家去走亲戚,她还指望着汪文清能中举,或是儿子考个秀才回来,被妹妹这事儿闹的,汪文清再想攀上胡县令,也不想借这个由头,回去高声对骂几回,雇了大车往乡下去了。
姐妹如此,桂娘却还为着她们说话:“都是有家有口的,我这事,确是带累了她们。”秀娘只不知说甚个好,在丈夫跟前说不得,女儿面前也说不得,只好跟老娘闲话!
潘氏呸了一声:“信那三仙姑还有甚个好的,为甚躲到咱们这儿来,骗死个人,那人信的五迷三道的,家里头的银子珠子俱都贡给她,说能生金子,也就是你姑姐耳朵软,人说甚就信,没瞧见在这儿连饭都混不上了。”
秀娘也觉着桂娘太软,可说她骨头软,她偏又不要人帮,这回说要出萝姐儿的嫁妆钱,她便怎么也不肯应,还是秀娘说给萝姐儿添妆,她才肯了。
那嫁妆,她却是带了几个小厮,回了衙后街的房子,起开地下两块砖,把一包银子摸出来的,有的已经发乌了,这些钱也不知道攒了多久,瞒过了不给纪二郎知道,等他回了乡下去,才敢借着收拾东西的名头回来拿。
到底不美满,再怎么徐娘子也先不喜欢了萝姐儿,不成想纳征过,萝姐儿便送了一套绸衣裳来,针针都是她自家缝的,针角细密,绣的也是福禄团花,宝蓝衣裳嵌了三道边,一道道都是细细滚过,还把秀娘给她的闪缎也给用上了。
除开衣裳,还有诚哥儿的鞋子,左边的鞋底比右边的厚了一层,徐娘子拿在手里一瞧,就明白过来,诚哥儿是当头切肉切骨的,左腿比右腿受力,鞋子穿得费,右脚的还好好的,左脚就已经磨穿了一层底。
还有信哥儿的一只新书囊,缝了好几个口袋,给他放零碎的东西,还有个暗袋能放零钱,做得又厚又耐磨,信哥儿哪里知道那许多,一拿上都背起来,他的书囊是徐娘子做的,再没这样巧。
诚哥儿舍不得穿这双鞋子,一直压在枕头边,夜里恨不得抱了鞋睡。等请期之前,又送了一付药王菩萨的小像来,一尺来长,挂在厅堂,供上香果,燃起三柱清香,那菩萨的脸绣的圆润慈悲,徐娘子为着儿子拜一拜,抬头看着叹一口气。
若不是这么着,也算得是个能持家的,都到这一步,便是心里再不喜又能如何,知道她爹娘两个和离了,徐娘子当着儿子不说甚,夜里却跟徐屠户说:“这个小娘有气性,那当娘的倒是软蛋,若换作我,乱刀斩过,看他还作不作反。”
萝姐儿一日比一日快活,诚哥儿不敢来,却天天都在王家门口留下东西,先头几天,天天送的是猪肉,后头又送起猪心猪肝儿来,萝姐儿晓得他一早送来,听见动静守在门边,撞个正着。
诚哥儿火红了一张脸,手里还拎的是猪肉,家里再用不了那许多肉,连看门的小厮守房子的老夫妻两个也都吃的油住了,萝姐儿垂了眼睛,声音讷讷的:“你别送了。”
诚哥儿束了手不说话,她又抬起眼睛来,轻颤颤的看着他:“你就不能,送些别个?”说着合上那道门缝,心口怦怦直跳,外头的诚哥儿呆立了半晌,咧开嘴笑起来,反身就往街上跑,觉着这个也合适,那个也合适。
第二日再来,是一包子花糕,第三日是雪片洋糖,第四日又成了蜜豆团子,天天不带重样儿,都是吃的,他给萝姐儿一份,总还给弟弟留一份,信哥儿初时瞧见了就眉花眼笑,可日日这么吃,他却托头叹一声,接过绿豆酥叹一声:“哥,你傻呀,就不能个花钗?胭脂?”
蓉姐儿也觉出萝姐一日比一日兴致更高,原是素了一张脸,待她再去,却见她嘴唇上淡淡抹了一层口脂,整个人都亮起来,她歪了头看看悄声问她:“胭脂是不是二姐夫送的?”
萝姐儿脸上粉透透的红,侧了身还只穿针不理她,蓉姐儿摇她一会子,她才低低应了一声,拉开妆匣子的小抽屉,里头一瓶瓶摆着,蓉姐儿掀开来一桌子摆了十好几种,还有好几样膏汁子都是一个模样的,蓉姐儿拿起来瞧了半天,怎么看都是一样:“怎么这许多一样的?”
自然是一样的,那个愣子哪里知道她喜欢什么,瞧见好就给她买,这东西零碎便宜,铺子里头,货郎担子上也有,他今儿买了明儿就忘了,下回瞧见依旧觉着好,再给她买了来。
萝姐儿一动,她身下压着的葛布便露了出来,叫蓉姐儿一把抽出来,才拎到手里就扔了出去:“呀!”是一件男人衣裳,她捂了嘴笑弯腰,刮刮脸皮见萝姐儿真个羞了,又去哄她,把手伸过去:“喏,二姐姐打我就是了。”
瞧见萝姐儿做衣裳,蓉姐儿想到自家生辰将到,徐礼应了要来泺水的,一件夏天的细布衫子,做起来虽不麻烦,也要好几日功夫,她自家拿出钱来,叫萝姐儿帮着去裁布,每日都往她这儿跑,躲了人给徐小郎做起衣裳来。
想着几月不见,他该高了些,心里比一比,手下就下了剪刀,萝姐儿替她可惜布:“你这么胡乱剪了做,他穿不了怎办?”
蓉姐儿大咧咧:“衣裳穿不了就改裤子,裤子再穿不了的,给他改一付护袖嘛,写字画画总归用得着呢。”觑觑萝姐儿小匣子里的胭脂,她又羡慕起来,徐礼给她送过风筝,送过小兔子,却不曾送过胭脂水粉,原是拿她当小娃儿哄呢。
想着就立起眉毛来,鼻子里哼哼出声:“这回要再糊弄我,我就是把衣裳剪了也不给他了!”说着挥挥手里的剪子。
萝姐儿抿了嘴儿,细声细气:“好不羞。”
“这有甚个好羞的,给我是该的!”蓉姐儿扬扬手里的布:“我还给他做衣裳呢,我还所了手呢!”她这句说话,甘露在外头侧过身去抖了肩就笑。
蓉姐儿转转眼睛,指了甘露:“你去徐家担子上再买肉来,我还吃烤猪皮,再跟诚哥说,说我二姐姐给他做鞋子衣裳,手指上好些个针眼儿呢。”
☆、第161章 小儿女一种相思互赠礼两处牵挂
一件细布衣裳蓉姐儿从裁剪到下针用了两日;到不是她剪得慢,那布是早早就剪得了,一直搁在萝筐里,想起来量一量,转头又放下了;再跟萝姐儿嗑两句牙;等拿起来再做,她又该回家去了。
这么拖下来,萝姐儿一件外袍都做得了,她才慢悠悠的做了个袖子;边倒是锁得细密密的;针角一针扣着一针;银针从两根线头当中钉过去,细布的衣裳竟也给她做得板正正的。
看的人都急了,独她一点儿也不急,数着日子就要到了,这才急起来,虽没来信,可徐礼答应了她生辰前一定要到,她这件衣裳再不能拖,等见着了,就要给他。
借口要同萝姐儿说话,宿了两夜,夜里还点了灯,两个将要出嫁的姐儿,点了高蜡烛,屋子里亮堂堂的,一做就到下半夜。
萝姐儿是惯做活计的,她手上功夫长年累月练出来,绣那花叶眼睛都不眨,只串了针,手自个儿就会动似的,不一时一幅绣面儿就做好了。
徐娘子的那件福禄团花便是她最常绣,也绣得最拿手的花样子,上衫下裙大大小小的团花围边儿,她统共绣了二十八幅,那件衣裳便是县令夫人也能穿得出去会客了。
她是没日没夜的做,低着头坐上一个白日,等到了夜里抬起来只觉得颈项酸痛,贴了膏药拿大迎枕垫在身后,专拿个方枕托住了头,半坐躺着手上的活也没停下来。
连着绣了七八日才把这二十八幅花片都绣好了,还有桂娘帮着劈丝分线,再给她串好针裁好绸布,这样下了死力气做,十日把这套裙裳做了出来。
如今蓉姐儿不过一件细布衣裳,还没绣上花,光是裁剪滚边就用了七八日,算着日子要到了,她又急起来。这衣裳没个花叶,送出去,可不成了亵衣,布料子又用的细,摸在手上又轻又软还吸汗透气儿,却不是件里衣又是个甚。
好人家的姑娘便是定了亲,没过门至多做身外裳做双鞋子,哪里能做里衣,蓉姐儿一急就把那裁好的衣裳拎起来,想拿毛笔沾了墨在上头画一丛竹子,学那酸文人的模样儿,给他来一件工笔白描山水的圆领衣袍。
“这个可时兴的呢,我远远瞧见过的。”蓉姐儿连说带比,手上毛笔还没沾上墨汁就叫甘露夺了过去:“我的姐儿,这要是画废一件,可不又得熬,离着荷花节,却没几日了。”
蓉姐儿这头作难,徐礼那一头也作难,他还是跟着师长出来游学的,因着风闻江州风物好,也拐了水路过来一遭,不成想途经嘉兴,却耽搁住了。
九龙山,梅花洲,三日不够,又听得那海宁也是好山水,原只问了船家,谁知道正逢着观潮时节,夫子山长游兴大发,一路讲书一路往海宁去,要去看那天下四绝之一的钱塘潮。
算着日子已是吃紧,再不往泺水去且赶不上她生日了,别个便罢,亲口应承了她,怎么好失了信诺,想着她眼晴亮晶晶的模样儿,舍却一片钱塘潮,也得急赶着去看她。
众人在烟雨楼中歇了,占住楼台等着看那盛况,钱塘书院的山长遣人送了帖子过来,这钱塘书院的山长,便是如今贺山长的同年,两个在此相遇,自然要带了学生出来,每到得一地,也去那些名院拜访,或是论诗或是论文,再把那些个策论作一回,也有个比拼的意思在。
徐礼这下却走不脱了,他日日在房里唉声叹气,觇笔捧砚两个寻常都不敢上前触他的霉头,晓得自家少爷烦恼,捧砚见他连饭也少吃,便道:“不若少爷画一幅观潮图送给王家姐儿,她定然高兴的很。”
那荷花芙蓉的诗画都攒了一书篓,这么些个拿出来糊新房的墙都尽够了,自家少爷不开窍,还要当书僮的指点,捧砚道:“我见好些人铺了纸作画的,这却不比那花儿好的多?”
徐礼早就给她预备下了东西,生辰贺礼一向带在身上,是他生母年轻时候戴的一支簪,拿玻璃烧的一朵芍药花,一向放在匣子里,压在箱底,连他都不曾见着过。
这回开库竟给他翻了出来,想是母亲生前爱物,只因着花色纯红,有了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