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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四川客商那间,他倒是没把门栓上,人还睡在里头,鼾声震得床板都在抖,王四郎连推几下不醒,听见前头已经闹了起来,一巴掌上去狠狠扇了他一个大耳刮子。
“格老子的!”那客商翻身骂了一句,眼睛瞪得铜铃大,王四郎赶紧捂了他的嘴,低声告诉他有水匪上了船,客商一个打挺下了床,从床板下摸出把长刀来,掂了刀就要闯出去,王四郎一把拉住他:“总有十好几人,这样闹法怎的还没多少人醒?”
他好容易推醒了两个,按说一舱六个人,两间舱房十二个人不少了,却只是乒乒乓乓摔桌砸椅子的声儿,竟没人冲出屋去。
那陈姓客商一拍脑门:“今儿咱们是在船上用的饭。”说是用饭,只一锅面疙瘩,加了肉菜进去炖,每人得着一碗,再加两个馒头,这样一餐倒要收二十文钱。
王四郎舍不银子,只吃了上个港口买的干饼子就水,客商还有一包酱牛肉,他倒不是没钱,只嫌那锅汤淡津津没味儿,只用了半碗便不再吃,这样一想原是船上出了内鬼。
两人趴在船舷气都不敢出,再叫旁人已是不及,十好几人明晃晃的掂着刀,进了屋一捅就是一个,有人还在发梦呢,便被捅死过去,还有的翻身只叫一声“救命”便再出不了声儿了。
陈姓客商比王四郎见得广,指指栏杆,此时船上除了水匪没几个活人了,他们趴在栏杆上往下滑,陈客商的大肚皮贴了滑溜溜的船板磨着倒不怎么痛,王四郎干了几年的巡军铺屋的活儿,泺水虽少有走水的时候,可平日操练却不可少,脚上功夫没丢,两脚一蹬抱着木头就下去了,滑到水里“扑咚”一声。
他打小就长在湖边,水性自是没话说,少年时王老爷在镇上读书,亲娘常叫他去看望走动,王四郎来往不肯费那五文十文坐船,赤了上身游到对岸去,他水性还在,扎个猛子潜到水下,摸了石壁往上爬。
江里水虽深却有一边是靠了岸的,王四郎上了岸就去接那客商,看他圆墩墩的样子,行动也不迟缓,屏了气儿扯住绳子往下,入水的时候因着人胖还缓缓下去,怕溅出水花来惊了船上的人。
两个顺着树荫遮住的地方躲到灌木丛里,盖了树枝在身上,陈客商粗喘着拍王四郎的肩:“兄弟,我虚长你几岁,你就叫我一声大哥,咱只要出得去,我绝不亏待了你。”
船上已经点起灯来,想是水匪杀干净了人,正在清点财物,举了火把,把水照得明晃晃的,船员里头有个精瘦精瘦猴儿一般的人点着人数,从东头吼上一声:“老大,还少了两个!”
王四郎见了他不由切齿,这个瘦猴子最会来事儿,嫌贫挑富,几个富的他便捧了臭脚,要水要茶都有,他讨上一碗水都难,还说什么热水都在船下的锅里烧着,最是要紧的,一碗热水倒要收上五文钱。
他原是水匪安在船上的人,这十多日里把船上上下下都摸了个透,人头都在他心里挂了号,一具具扒拉开来看了脸,数来数去还是少了两个。
王四郎生得魁梧高大,陈客商有钱又圆胖,这两人都惹人的眼,一字儿排开来便知道少了这二人。尖嗓子划破树丛里的宁静,那客商原在大喘,此时屏住呼吸气儿都不敢出。
他跟王四郎互看一眼,趴在枝上僵着身不动,王四郎在地下乱摸一气,右手捏了根腕口粗的木枝,右手往胸前一抓,临行前秀娘给求的护手符还牢牢贴在胸膛上。这后里背山面水,顺着树爬也不知逃到何处去,水匪定是在此等候多日,打的就是杀人夺货的主意。
王四郎心里直打鼓,他再混也没遇上过这事儿,一船的血腥气,船老大给挑在船杆上,水匪留了几个水手,拿刀逼了他们叫一人上去捅那船老大一下,下了手就留下活口,横坚已是入了伙,若不肯,一刀子捅死了算完。
不过顷刻间,原还喊声一片的船舱半点声儿也无,那些原来被活捉的也没能留下命来。瘦猴子跟王四郎起过争执,哪里肯放,指了水面就要叫人下船去搜,他头一个跳下来,拿火把儿照着浅滩,见只有来的没有去的脚印,奇了一声:“怪道变成苍蝇飞了不成。”
那个水匪老大在船上一声喊,瘦猴子眯了眼儿,紧紧盯住树丛,半日也没动静,这才返身顺着绳子上了船,报了一声,那个老大也不当回事儿,趁着月明风好,升帆开船,须臾就到了江心。
一直看着船驶到江中,王四郎两个才松一口气儿,天清月圆,冷泠泠的光直照在江面上,夜空一絮云彩也无,王四郎分明瞧见船上抛了一个个布袋子下来,有的套着头,有的裹也不裹,直直往江心扔去,隔得老远还能听见惨叫声。
他刚下过水,被冷风一激抖个不住,那个陈客商一头的虚汗,两个人都不说话,等那船驶在江中只能瞧见一小角船帆了,才从灌木里爬出来,野猴儿冲着他们啾啾叫,王四郎倒在地上趴成个大字,幸而老天保佑,若不然只这猴子一叫,他们便没了性命。
两人初时都不敢升火,陈客商身上带着用油纸包住的火折子,江面上一只船儿也无,背后怪石奇树河滩上杂草乱石,等了半日见那船的影子都没,这才敢升起火来。
树枝“噼噼啪啪”的响,那陈客商长叹一声:“终日打雁的,倒叫雁啄了眼去,我说怎的古怪,这一片草,竟没个虫呜鸟叫。”
王四郎这才想起来,他们靠着这片河滩的时候,船老大还派了人下去看过,叫人拿了长棍去打草,想来是那瘦猴子做手脚,跟人里应外合,把一船百来人都送到了阎王殿。
夜里两人凑了火烤干衣裳,王四郎捡回一条命,可想想自己连本带利全折在船上,捂了头脸叹个不住,陈客商倒好,暖了身子拍了拍他的肩:“兄弟,往后就跟着哥哥我干,咱只要回得去,那几十筐茶叶,还不放在眼里。”
说着他从手上摸出个金钢石的戒指,塞在王四郎手里:“这一个抵你两筐茶叶还翻不知多少个跟头,跟着哥哥,绝不吃亏。”他也是下了血本了,这个戒指,少说也值小一百两银子。
王四郎知道他的意思,若是图长久的富贵自是跟了陈客商一处跑生意攒人脉好,这里荒山恶水的,他若是起了什么坏心,陈客商还不够他一个拳头砸过去的。
别看他肉厚,真打起架来,王四郎一个能干翻三个陈客商这样的,他那点力气全用在了逃命上,此时手指头都抬不起来,升火砍柴全靠王四郎,若是要在这儿呆上两三日才有船只过去,那还得靠他下水捞鱼,不然两个人活生生得饿死。
王四郎自然不会去动这个歪念头,他吃过一次亏,想想举头三尺有神明,做人半点都欺不得心,别说他下不了这个狠手,就算得了这注财,往后就不回乡了,如今活了一个人命,陈客商又肯带了他跑货就是再好不过了。
当下把那金钢石的戒指塞回去:“我可不是图的这个,若图这个,在乡里便干了那事儿,还非得跑到这江边上来。”
陈客商看看他不是作假,这方才松口气儿,他此时脸上的笑才真了几分,拍肩更是用力:“好兄弟,有你这句话儿,哥哥我天南海北的都带了你跑。”
两人一直等到东方既白,此处水流虽不如谷中湍急,可也有波涛拍岸,王四郎就是身子壮水性好,也不敢贸贸然下水去,无奈肚里实在饥得很了,走到水边,搂了把长草,回到岸上编了个鱼网。
先不提这里的水流游不游得鱼,这草编的网子只能用来捞些草鱼,那聪明的咬断了草根游出去,这法儿还是王四郎少时在乡间学会的,下了网等上半日,倒绊住个东西,好容易捞了上来竟是条裹腰,绣了鸳鸯戏水,大红色的底儿,水蓝色的边。
王四郎把这个给陈客商看了,晓得是船上抛下来的事物,看着手工料是这人娘子做的,如今汗巾还在,人却没了,那家里的还不知要怎生盼着人回去呢。
既没捞上鱼来,只好去枝头上摘了些野果子充饥,还未到叶红果熟的时候,青皮苦涩,很难入口,两人都已饿了一日,把酸皮枣儿全啃下肚去,一往里咽就是一口酸水,直反胃。
到得第三日,都已经睁不开眼皮了,白日天日头太盛,明晃晃的光直刺人眼,只好藏身在树荫里,身上咬得红一块紫一块,又发热又水泄,再没人来,两个人就都交待在这不知名的滩头上了。
幸而傍晚有人船经过,王四郎眯了眼儿看不真切,陈客商却跳将起来,这三日他一直恹恹的提不起劲,此时却有了力道,又是蹦又是喊,燃了火把求救。
那船上的水手瞧见了,把船泊住,驶了小艇过来载人,王四郎身子才沾甲板就晕了过去,闭眼之前还听见陈客商在跟船老大两人论字儿排辈,他有心想笑,半点力气也无,头一歪睡了过去。
☆、入门报丧有真假
秀娘好容易哄睡了女儿,西向的屋子晒了日头热得很,小小的人儿满脸通红,头发里全是汗,秀娘给蓉姐儿拿小被子搭住肚皮,一手拿了竹扇子给她扇风。
傍晚得着消息,她还没哭出声来,潘氏就跌在地上大哭,口里不住的骂,骂王四郎骂王老爷,骂的最多的就是朱氏。
秀娘的眼泪还没流下来就被潘氏的骂给憋了回去,脑袋里嗡声一片,像是在桃花林里,被一群蜂子盯住了,潘氏的哭声,邻家的劝慰声,还有那个报信的小哥接二连三的吆喝声,全围在耳朵边绕,就是传不到她心里。
等醒过神来,她已经躺在床上,蓉姐儿靠着墙里,张大了嘴巴抽抽哒哒,小拳头握得紧紧的,嘴里却一点声音都没有,连潘氏要把她抱过去,也摇了头不肯,哭得眼睛也红鼻子也红,整张脸皱成一团。
秀娘缓了会才能开口,一手搂住女儿,拍打着她的抱,蓉姐儿“呜”一声扑到她怀里,搂着她哭得比刚才更伤心,直到这会儿,才“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见女儿哭成这样,秀娘憋在眼眶里的泪再也收不住,两人搂作一团,潘氏又开始骂起来,连沈大郎都闻讯赶了回来,听见屋里一片哭声,心里“咯噔”一下。
他在门口张了几下都不敢进来,往堂前去就看见沈老爹捶着桌子不住叹息,这才问明白:“可寻着……人了?”说是人,其实就是尸首,都知道江中水急,人掉下去溅些水花出来,连人带东西全都送给了龙王爷,哪里能寻得着尸首。
可遭了难的人家却还都还抱了一丝侥幸,既没寻着尸首,说不准就还活着。沈大郎这话才问完,沈老爹就狠瞪他一眼:“那龙王爷也姓王不成,你以为是门前三寸烂泥塘!掉下江去,哪还有命活。”
一家子一直闹到夜里,陈阿婆回来的时候宁姐儿抱了肚皮小跑过去:“阿婆,我饿!”她噘了嘴儿伸手要抱,陈阿婆见屋里灯也没点,进去一看潘氏正陪了秀娘抹泪。
秀娘一声都不出,她却颠颠倒倒不知骂了几车话,蓉姐儿哭累了,绻在床上睡过去。妍姐儿却没人理会,还是沈大郎将她抱到屋里,回去把孙兰娘替下来,叫她回来看孩子。
陈阿婆一听竟是这事儿,她儿子也跑过船,连声问道:“报信的人呢?他是哪里得的信儿?可有人认得?”潘氏一问摇头三不知,陈阿婆跺了一下脚:“赶紧家里各处找找,是不是丢了东西。”
整个院子都转过一回,最后是兰娘屋子里少了一面铜镜,妆匣子也被打开了,可孙兰娘的东西全锁在柜子里头,就是怕自己不着家的时候,两个小姑娘东摸西摸带了出去玩,叫人拾了去。
秀娘一口气缓了上来,苍白的脸色顷刻有了血色,她原来真当四郎已经去了。眼睛瞧不见耳朵听不着,跟木头人似的发怔,听见一句丢了东西,才把心思慢慢回转来,知道是个报假丧趁乱偷东西的。
这一缓过来便觉得腹中饥饿,潘氏又骂那个上门占便宜来的,晓得丢了一面铜镜肉疼不已:“丧天良的东西,烂肚烂肠烂鸡八,脚底生疮流绿脓,好一块烂一块,报了丧来讹人,雷公都不放过他。”
又一通安慰女儿,却就是不敢去说沈老爹一句不是,他好好儿的在家,竟没瞧见那人进屋拿了东西,潘氏秀娘有了力气便到灶下烫面条吃,还把陈阿婆留下一处吃饭,知道宁姐儿饿着了,秀娘特意给她打了个糖水荷包蛋,里头的蛋黄将凝未凝,吃得她嘴圈儿都黄了,把调了糖的蛋白汤喝个干净。
兰娘口里不住念佛,偷东西的坏事倒成了好事,秀娘脸上漾了笑,扯了兰娘的袖子:“我给嫂嫂买面新铜镜。”
她心里欢喜不住,眼圈不觉又红起来,兰娘打趣她:“吓,这可得赶紧去给菩萨上柱香,你都不知你嘴里念了几回的‘阿弥陀佛’。”
“该当的该当的。”秀娘分了面,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