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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淳朴、安详、恬淡中掺着点悠闲的气氛。可不是今天这个闹哄哄的地方。
“倒是十几年了呢!什么又经得住不变?”我又想。真的,变的岂止是这城,
难道人没变得更多?我至今还能很清楚地想起,第一次来台中上学时的不安和恐惧。
对别人来说联考榜上有名,就等于获得了一切。对我来说,那后面却隐藏了很多疑
虑。我担心大学与中学时代的生活,并没多少差别,只是换汤不换药的老调子。我
的忧虑并非凭空而来,实在因为中学的六年,特别是高中的最后两年,过得一点都
不快乐。
那时候的我,和所有中学里的孩子一样,剃着光秃秃的和尚头,一身黄布制眼。
肩膀上永远挂个塞得满满的大书包——少说也有十来斤重。我的嘴角老是紧紧地抿
着,眼镜片后面的眼珠总盛着怀疑的神气,我的脸上不常有笑容,我为什么要笑呢?
一个如我的人:在学校不算是好学生,不能在任何一门功课上表现得出人头地,在
高二时级任导师刘大头就当着全班同学,疾言厉色地骂过我:“一个人念了这么多
年书,怎么会连对哪一门功课特别喜欢都说不出呢?”在家我也不是好孩子,尤其
在漂亮的姐姐、专考第一的弟弟和天真可爱的妹妹相比之下,我顶多只能算个二等
人。母亲还好一点,父亲是见了我就眼睛冒火,总皱着眉青着脸问:
“你怎么老是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你那笨脑子里都想些什么?”
是啊!我的“笨”脑子里想的东西,你们这些“聪明”人怎么会知道呢?我想
啊!天地间为什么就平白地生我这么一个人?我从何而来?将往何处去?我来到这
世界上的作用又是什么?这世界,又是红花又是绿叶,看来挺悦目的,但她能永存
吗?会不会有毁灭的一天?……我的问题太多了,一点一点地结起来,象一大团冰
冷坚硬的年糕塞在胃里,堵得我好不舒服。偶尔想发泄一下,抽冷子冒出来一两句,
正好是给别人制造笑料,“发神经哟!”他们说。当然喽!人家都除了预备升学考
试之外,不理一切外务,谈的想的全是与升学和功课有关的问题。而我,还什么人
生世界的胡想,可不是发“神经”吗?
于是,我决心把那团冷年糕留在胃里任它作怪了,虽然那滋味常会折磨得我想
破开嗓子大叫。
高三那年,一天早晨,我背着那个沉重的大书包走进校门的时候,太阳已经升
得老高,光辉从树枝的缝隙中漏出来,把单调洁净的水泥地,洒上左一片右一片亮
闪闪的碎影子,看来很美、很生动,但这又引起了我那好胡想的毛病。我想,宇宙
多奇妙啊!真是一个解不开的谜,这里面不定存了多少真理!想想那些哲人,什么
尼采、叔本华,哦!对了,我不是书包里还放着一本借来的尼采著作么?想不到竟
是这么深奥难懂,看得我满头烟雾,如果有个人能指点我该多好。但谁又是那个能
指点我的人呢?父亲吗?他怕连什么是“尼采”也不知道。而且一看到我就会引起
他的坏情绪,更别提什么指点的事了。
那么……我一抬头,看到导师杨老夫子正晃晃荡荡地走来。我一冲动,就迎了
上去。
“杨老师,尼采说‘忧愁是知识’,这句话怎么解释?”我问。级任导师嘛!
我什么问题不能问呢?何况我一向很尊敬他,虽然在他“爱徒”的名单上,怎么也
不会有我的名字。
“什么?尼采?”杨老夫子推了推眼镜,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会儿,用无可奈
何的口气说: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不赶快准备升学考试,还什么尼采!”
我愣了一下,脸一直红到颈子,混身发热。我不敢再抬眼看杨老夫子,垂着头
讪讪地走开了。逛到校园后面的水塘边,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心中充满悲戚。我想,
我是一个不被了解、孤独忧郁的人。我的求知欲被压制了、忽视了。我感兴趣的别
人瞧不起,别人视为重要的数学、英文之类我又不擅长,我厌恨学校生活,也感受
不到家庭的乐趣。
“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不是一个多余的人呢?”我问自己。
铃声响了,我也打不起精神到操场上去升旗,待我垂头丧气地走去时,别人都
已进了教室。结果是得来一场挖苦讥笑和一个警告。
拿到联考的报名单子,人家都喜孜孜地埋着头细心地填写,只有我,对着那张
纸相面很久,心里还是茫茫然。我之报考农学院,并非因为志趣,而是因归隐田园、
遗世独立的远景支持着我。考试前的一段时间,挡不住父母和师长们的啰嗦,我也
勉为其难地抱了一阵佛脚。但榜上有名,确实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我一向瞧不起
世俗的功利和形式,想不通一般人都在忙什么?吃饭、睡觉、考试、上中学、上大
学,将来无非是找个事混混,那就可以美其名曰是服务社会。其实社会是什么?跟
我又有什么关系?可是你不这么做又不行,谁都会说你一声“古怪”。总之所有的
人好象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不想做模子里出来的人,一心一意想拒绝平庸,
但考取还是让我不能免俗地兴奋了一阵。那总比落第在家孵豆芽好受些罢!就那样,
我抱着怀疑的心情,踏上了来台中的列车……
“刷”的一声,一辆汽车在我面前煞住了。
“先生,请上来!”那头发花白的司机打开车门。
“是我叫你的吗?”我问。
“你不是向我招手的吗?”他微笑着。
“唔——”我摸摸后脑勺,上了车。“去中兴新村罢!”我说。
那司机立刻开动了车子。
“先生是第一次来台中吗?”他问。
“不,我以前在这里念书的。”我漫不经心地说。车子已经在台中路上,我努
力地向车窗外搜索,想找到一些熟悉的痕迹。
“您以前念的是哪个学校呀?”他蛮爱讲话的。
我回答了他。
“那不前面转进去就是了吗?要不要去看看?”他很热心的。
“唔——”他的话提醒了我,但我想了一想,还是说:“不必了,我是来出差
办公事的,怕没时间去了。”
“哈,那当然还是先办公事重要。”那好说话的司机笑嘻嘻地。“你先生这么
久没来台中,觉得是变了不少罢?”
“真的变了不少。”我且感且叹。“别的不说,那时候哪里有这么多的计程车
啊?”我停了一下,又好奇地问:“你开车,不觉得枯燥吗?喜欢这个职业吗?”
“我无所谓喜欢,可也不讨厌,为了生活,为了责任嘛!自从我买了这辆车子,
做这个开计程车的行当,家里生活就好转了,我大儿子都能有钱念大学了。说起来
这也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是罢?哪里能人人都过得完全合自己一个人的意呢?
我也有讨厌开车的时候,那时候我就安慰自己说:‘要是每个人都不开车,这交通
可就成问题啦!别人多不方便呢?’哈哈,这么一想,我又高高兴兴地开了。”
“你是对的,本来是这样。”他的话使我立刻联想到牟肃吾的“螺丝钉哲学”,
既然想起牟肃吾,还会不想起小张和唐远吗?那段生活、那段往事,该算得我青年
时期所留下的、最难忘怀的了……
初进大学时,我还不能摆脱那种孤单、自怜的心情,自认是很忧郁的。那时我
正好看过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这使我直觉的以为自己是维特的化身,而且
比维持痛苦万倍,因为他有的只是青春的烦恼。我呢?苦闷可就更复杂,我解不开
人生的死结,我厌恶凡俗的生活,最使我悲观的,是感情上的真空。在内心深处,
我曾把自己仔细地分析过,我知道那里面隐藏着两股蠢蠢欲动的感情。
一股是渴望去崇拜,崇拜一个能给我指引、开我迷津、无所不知、无所畏惧,
在人格上、精神上、实际行动上,都能做我表率,不随流俗的人。
另一股感情,就是需要去爱,我爱的典型,早已活鲜鲜地印在我脑子里了。她
不是穿着牛仔裤,把脚踏车座子拉得老高,野兮兮的帅女孩。也不是打扮得花枝招
展看来象个电影明星的女孩子。我想,我的“她”一定是美发垂肩,身段柔长,面
孔清丽,态度娴静,有两只不食人间烟火般纯洁的眼睛。当然,她必是有思想的,
不会开口妈妈长、闭口妈妈短,幼稚空洞得象个摇篮里的婴儿的那种女孩。
我也曾问过自己,即使遇到了那样的人,就能保证她也爱你吗?我的答复是,
如果遇到,我就不顾一切地去追求,不管得到的是什么后果。
但是,我的分析并不精确,因为其中遗漏了一样,那就是友情。我是多么需要
能有思想相通、志趣相近的好朋友,万没想到,这被我忽略的,竟在无意中获得了。
遇到了小张和唐远,我的生活立刻美妙起来,忧郁一扫而空。
小张长了一张瘦瘦尖尖的猴子脸,身材矮小,看上去象个念初中的淘气孩子。
可是人不可貌相, 他那两片嘴唇就象抹了油似的, 任你是谁,也受不了他那一吹
(那时代“盖”字还不流行)。唐远是个满帅的小伙子,明眉朗目,高身量,但却
生了一张与身材不太谐调、过分单纯的娃娃脸,而且他真的表里如一,天真得很。
认识我的第三天,就忙着告诉我:“我有个女朋友,叫叶清涓。我们住在同一条街
上,从小一块儿上学,她比我矮一年,是个可遇而不可求的女孩。”
小张和唐远与我一见面就成了好朋友。同住一间宿舍,接触机会多固然是原因,
最重要的还是因为气味相投。我们交换了几句“我对人生的看法”、“万恶的社会”、
“丑陋的人间”、“我的哲学观”之类的谈话之后,都觉得相见恨晚,自然而然地
就结成了一个小小的集团。每晚回到宿舍,就二郎腿一翘,靠在床上,吹起牛来。
小张鬼主意多,有时还弄瓶啤酒来,三人平分,另外一包花生米助兴。吃喝之余,
那人间的大道理,千古的名言,就纷纷地出了笼,不吹到半夜三更不散。这就引起
了同宿舍的另一个人的抗议。
这个人叫牟肃吾,长得虎背熊腰,一张面孔红里透黑,又宽又大,满下巴胡楂
子,两个大眼珠,一口山东腔。据说他当过兵,还摆过摊子,他称我们为“小兄弟”。
有次他因事上街去,留了个条子给我们,说是如果他同系的李大同来拿笔记的话,
就把条子下面那个本子给他, 落款居然自称“愚兄” 。自那以后,我们就称他为
“愚兄”。愚兄看起来真的很愚,对念书这回事仿佛十分认真,看他每天煞有介事
的不是弄笔记就是垂着那个大脑袋看书,小张就常打趣他:
“喂,愚兄,你想考状元吗?那么用功干嘛呀?”
“不用功不行啊!我哪里有你们那么好的脑筋呀!我一个三十好几接近望四的
人,记性也不是顶好,再不多用点功行吗?”牟肃吾好脾气地说。
但当我们吹牛过了头,忘了时间的话,他的好脾气就没了。
“别吹了,都十二点了,明天上不上课了?”他会举起又粗又壮的手臂边打哈
欠边说。
常常是我们正谈在兴头上,他就来煞风景。可是我们到底不能只顾自己谈得痛
快,就不让人家睡觉,于是,好几次,只好“吹牛”吹在最高潮的节骨眼上打住了。
“唉!跟这位愚兄住在一起只好算倒楣,象个警察似的,老管人。连吹牛都吹
不痛快,真煞风景。不过,没关系,过几天我带你们到我表哥家里去,他那里才是
吹牛的好所在。”有次小张正吹得收不住闸的时候,被牟肃吾打断,气得他第二天
这么说。
“谁是你表哥?”我和唐远齐声问。
“我表哥?哈哈,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能吹吧?这‘吹牛’的工夫又是从哪
里来的?告诉你们老实话,都是从我表哥那里学来的,”小张的猴子脸满布得色。
“难道他比你知道得还多?”唐远天真的脸上显着疑惑。真的,小张的博学,
动不动就“尼采、叔本华”的乱吹一通,已经使我和唐远很服气了,难道他表哥真
比他知道得还多?
“跟我表哥比起来,我算得了什么呢?这么比吧,如果我是条小河,表哥就是
大海,如果表哥是阿里山,我顶多算个小土坡,跟他比起来,我知道得也太少了。”
小张极认真的。
“哦!真的?”唐远的娃娃脸有点泛红,显然是激动了。他的这种表情我很熟
悉,每当他谈起他女朋友叶清涓,也是这样的神气。
“你表哥在做什么工作?”他又问。
“我表哥现在没出去做事。”小张咽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