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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沉锦的目光落在那乐师身上,却像是粘上去挪不开了。司乐的人似乎都有许多共性,譬如一双修长白净的手,譬如那纤尘不染的气息。乐师的指尖有节有律地拨弄琴弦,黑发在脑后松松挽起,微低着头,垂下的发丝扫过三弦琴,又被风吹得拂动。
她看得有些入神了,转而去望他的脸,然而却只看见一张斑斓彩绘的脸谱。就这么定定地望了良久,那人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微偏过头朝着她这方看了过来。
面具是木质,双目处开了圆孔,使人能够视物。他看过来,她虽然看不见他的面容,却能看见他的眼睛。深邃的一双眸,目光清定,墨色的眼瞳里映入万重灯火,也映入一个她。
生动漂亮的一双眼,却令她怔住了。沉锦喉咙里有什么在发颤,使劲地眨了眨眼再去看,那人隔着宽阔的高台同她遥相对望,那副眼神她再熟悉不过。朝夕相对了整整两年,他的颦蹙喜怒,都被她深深烙在心底。
司业……居然是白泊奚!
她眼前霎时迷蒙了,泪水在眼眶里打旋儿,然而却咬紧了牙关死命忍住。不能哭,不能掉泪,慕容弋同她相邻而坐,只隔着咫尺的距离,他是个何其警觉的人,是以她不敢有分毫大意,只堪死死咬住下唇,将所有的情绪波动都遮掩得严严实实。
这段时日的笛声果然出自司业,他是真的来了大胤,是心中放不下她么?若是放不下,又为何放不下?难道司业对她并不是他所说的那样?心头有太多的话想说,有太多的事想问,她憋得喉咙发苦。她的司业是她全心信任的人,这些日子以来所受的委屈与煎熬,她都很想向白泊奚倾诉。
胸腔里头掀起惊涛骇浪,一阵阵激烈的情绪涌上来,又被她强自按捺下去。她死死望着那张司马懿脸谱,然而他却别开了脸不再看她,微侧首同身旁的人说了几句什么,径自起身连同另几个乐师一道离去了。
见他一走,沉锦登时慌乱了,想也不想便从椅子上倏地站起身,广袖一拂扫落了桌上的茶盏,青瓷落地生花,发出阵极为清脆的声响。
殿中所有人俱一愣,戏台子上的青衣连同拉曲儿的也被惊了一跳,唱腔同配乐均戛然而止,众人纷纷惊疑不定地去望上首,只见皇后神色惊慌地立着,目光飘忽,面色很是难看。
那戴脸谱的琴师也听见了殿中的声响,他边走边朝皇后侧目一望,匆匆的一眼,脚下的步子却不作停顿,复又收回目光踏出了殿门。
眼睁睁地看他离去,她觉得浑身都似刀扎一般难熬,神思恍惚地立在原地。寿儿也吓了一跳,见她神思恍惚脸色惨白,因上前去扯她的袖袍,忧心忡忡地在她耳畔低语:“娘娘您怎么了?身子不舒坦么?”
沉锦似乎在一瞬之间被人抽空了浑身的气力,连说话也懒得了,只是颓然地摇头,重新跌坐回了圈椅里。
今上微侧过眼看她,目光在她脸上打量一遭又收回去,微垂着眸,牵袖将自己面前的茶往她面前一推,徐徐道:“皇后脸色不好看,是觉得这戏唱得不好?”
她摇头,勉力笑笑:“臣妾不懂戏文,自然不敢在君上面前妄断什么。”
她心中仍旧记挂白泊奚,语气里头透出丝丝敷衍的意味。侧目朝殿外觑一眼,心中霎时又涌起千万般的无奈来。她同司业好不容易才得以一见,却连话都没说上一句,司业走得这样匆忙,难道是生她气了么?
愈想心思愈乱,她心头难受不已,想要竭力去维持平静都无能为力了。皇后心头略思索,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再留下只怕要教慕容弋看出端倪,因站起来朝今上微微欠身,恭谨道:“君上,臣妾身子有些不适,恐怕不能陪君上听戏了。”
他哦了声微微颔首,唇角浮起一个稀薄的笑,“好,那皇后就先宫休息吧。”
沉锦应声是,“臣妾告退。”说罢再不多留片刻,转身扶过寿儿的手,绕过高台提裙出了宣和阁殿门。
出了殿门,宁毓上前替她打帘门请她上凤辇,却被皇后摆手拒绝了。大胤的凤袍繁复沉重,穿在身上似乎负千斤。她提了裙角朝宫道一头小跑过去,目光焦急地四下搜寻,却再没有看见白衣乐师了。
眼泪终于忍不住了,如溃堤一般汹涌迸出。心头的滋味说不清,委屈同失落在心头交织,难受得能让人死过去。分明入了大胤宫,却连见一面的机会不给她,怎么能这样狠心呢!
她捂着嘴抽泣,身后一众宫人紧步追过来,见她这副模样不禁大惊失色,宁毓面色一沉,回身屏退旁人,复拉起她的手问道:“娘娘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哭得这么伤心呢?”
她哽咽着抬起泪眼,“姑姑,方才那个戏班,有一个抚三弦的乐师,穿白衣,面上戴着司马懿脸谱,你看见他往哪儿去了么?”
宁毓却有些困惑,细细回想了一番仍旧无果,只好朝她摇头:“奴婢并没有印象。白衣的乐师,戴司马懿脸谱……会不会是娘娘眼花了呢?娘娘找那个乐师做什么?”
眼花?她看得那样真切明白,怎么可能是眼花?皇后哭得愈发厉害,晚风平地吹起来,拨动她的玛瑙耳坠,发出阵细碎清脆的声响。她伸手捉紧宁毓的袖口,像是急于证明什么一般道:“我没有看错也没有眼花,姑姑你相信我,绝不是我眼花,绝不是!”
她情绪激烈,吓得宁毓连声道是,安抚她道:“好好,娘娘没有眼花,是奴婢没有注意到……您究竟怎么了?这样急切地寻那个琴师,您认识他么?”
沉锦泪眼婆娑地看宁毓,眼中显出迟疑的神色,思索了一番又打消了同她坦白的念头。宁毓一心希望她接受慕容弋,安安心心做大胤的皇后,若是被她知道司业在大胤,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来阻止她……因吸了吸鼻子说没什么,“那人的眼睛,长得很像我一位故人。”
宁毓抚她的脸颊,替她拭去腮边的泪水,柔声道:“娘娘思念故国,奴婢心中明白。可是此处是大胤宫,您是大胤皇后,这样冒冒失失的,有损身份。来,娘娘,奴婢带您去登凤辇,夜深了,咱们回宫歇了吧。”
皇后点点头,这才任宁毓扶着去登凤辇回未央宫。
沉锦被方才那匆匆一瞥搅乱了心神,她认定那是白泊奚,心中滋味复杂得无以言表。回到未央宫时胸中烦闷不堪,脑子也混混沌沌的,她很疲累,满心只想回寝殿蒙头大睡。
然而将将进宫门,殿中却立着一个熟悉的人影,着宦服,戴圆帽,她很是震惊,讶然道:“陈公公?”
陈高上前给他揖手见礼,脸上堆笑恭谨道:“娘娘回来了,君上在寝殿里等您呢,快进去吧。”
她眼中掠过一丝黯色,旋即又颔首说知道了,回身让宁毓寿儿她们去歇了,复略牵了裙角往寝殿走。殿中的烛火是昏黄的,透出暧昧旖旎的意味,她绕过重重帷帐,望见洞开的窗扉前立着一个高个儿的男人,负手背对着她,一身的玄衣玉带。
她深吸一口气稳稳心神,勾起个笑朝他欠身见礼,“君上。”
他回身转过来,面上赫然覆着一个彩漆浓绘的脸谱,人物也不陌生,正是魏蜀吴时赫赫有名的大将司马懿。
她笑容一僵,骤然花容失色,吓得往后踉跄一步,细细在那脸谱上打量,颤声道:“君……君上?”
面具底下传出几声低笑,皇帝伸手将脸谱摘下,露出一张如诗如画的面容来。他唇角扬着一抹优雅的笑,眸子望着她,眼底却森森没有笑意。
背后的冷汗打湿了衣衫,皇后心头惊疑难定。他总是能出其不意地给人迎头一击,打得她措手不及。她有些惶骇,猜不透他为什么会忽然戴着这么一张脸谱,是心血来潮,巧合么?
沉锦定定神,含笑道:“君上喜欢司马懿么?”
今上却摇头,眸子望着她,似乎能将她一眼看穿,他将手上的脸谱面具递到她面前,缓声道:“今日宣和阁中,皇后一直盯着这张脸谱面具瞧,想必很喜欢。这是送给皇后的。”
慢条斯理的语气,却听得她头皮发麻,她强自镇定朝他福身言谢,接过那脸谱死死捏在掌心,口里却柔声道:“原来君上这样眷注臣妾,臣妾心中真是惶恐。”
那副声线柔婉,却是试探的口吻。他轻轻一笑,略牵了袍子在她面前的花梨椅上坐下,抬眼朝她一瞥,说:“朕眷注皇后也不是一两日的事了。”
这话她初闻觉得没什么,细想之下却又觉得另有文章。然而他的深意她参悟不透,只好垂着头扯了扯唇道:“能得君上注目,是臣妾的福分。”
今上微挑眉,抬眼看她,忽而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微微使力,沉锦始料未及,脚下一崴,就那么直直跌坐进了他怀里。
☆、第二十三章
自幼在深宫养大的公主,从未同任何男人这样亲昵。这样近的距离,两人的肌肤只隔着薄薄的衣料紧紧相贴,她又慌又羞,挣扎着要从他怀里逃离。
她心中惶骇,今上却顺势揽过那纤细的腰肢,扣住了双手箍得紧紧的。娇小馨香的身子,坐在他膝上,仿佛没有重量一般轻盈。她不安地挣了挣,发上的金步摇扫过他高挺的鼻尖,锋锐的触感,扎得人有些疼,今上略侧过头皱了眉,“你要做什么?”
浓烈的龙涎,仿佛天罗地网将她困在其中。沉锦心慌意乱,双颊飞红了一片,一面扳他的手一面道:“臣妾失仪了,君上恕罪。您放开臣妾,臣妾站起来好说话。”
他只是微微摇头,语调不咸不淡,“这样也不妨碍皇后说话。你要说什么,朕洗耳恭听。”
沉锦紧紧皱着眉,屏气慑息。说什么,她怎么知道说什么!分明是他不请自来,难道这句话不该她来问么?先是戴着脸谱来吓她,几句话没说上又不由分说地轻薄她,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他不是在敬妃宫中听戏么,便理所当然应该留宿才是啊。
她觉得有些生气,语气不佳道:“戏散了么,敬妃没有留君上过夜么?”
今上不紧不慢道,“怎么,皇后对朕夜宿何处很感兴趣么?”
这逻辑令人无言以对,经过方才一出,她早已是身心俱疲,并没有多少精力同他周旋,只是别过脸漠然道:“君上要临幸哪个嫔妃,臣妾都无权过问。只是臣妾近日偶感风寒,只怕不能侍奉君上。”
皇后态度冷淡犹胜从前,他看了也不言声,伸出两指挑那尖俏的下颔,使她昂起头来正对他,优雅地扬起唇,朝她一笑:“皇后似乎并不欢迎朕。”
下巴被捏在他指尖,她只能被迫仰起脸看他。慕容弋有世间最美的眼睛,此时那双眸子专注的望着她,她在那对墨玉般的瞳仁里看见自己,微红的双颊,不知是羞臊还是气恼。她沉声道:“臣妾怎么敢,只是身子确有不适罢了。”
他打量她,视线从她的五官一一扫过,最后定在那张娇艳欲滴的红唇上,忽然挑眉说:“你这样僵硬,是很不喜欢朕抱着你么?”
沉锦眸光有瞬间地闪烁,在他面前,袒露实言会有什么下场她根本不敢想象,只好睁着眼说瞎话:“并没有。”
这个回答心口不一,他却也没有拆穿。认真说,论及装模作样,她确实有独特的天赋。自入内廷,那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都极为悉心,由此可见,今日宣和阁里的那个人对她冲击有多么巨大,以致她连在他面前做戏的功夫都懒得下了。
心头无名火起,今上的神情仍旧含笑,语调却透出寒意来,“沉锦,当日你我大婚,天地共鉴,举世皆知。你已经是我的皇后,便要时时记住自己的身份。”
这是她第一次从他口里听到自己的名字,偏冷冽的声线,北方男人特有的醇厚嗓音,说这两个字时却有别样的韵味。沉锦额头沁出薄汗,心头一阵打鼓,吃不准他何出此言。
其实她当然明白,当日大婚,她和他结为了夫妻。若换做其它人,她也许就会逆来顺受地接受这一切,可成婚的对象是他,一切就似乎不同。他心机太重,每个举动都像是在布一个局,她一步一步走进来,被他困在其中,再也抽不开身,怎么可能不去防备他呢?
也许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当她准备好接受这一切时,司业出现了。八百个日夜可以记录很多事,可以改变很多事,也足以令一个人深深记住另一个人,或许……都是命数。
她自嘲似的勾唇,其实即便念念不忘又能如何呢,她始终还是得记住自己的身份。她是梁国送来大胤和亲的公主,如果身体已经无法抗拒,难道他连她的灵魂都要束缚么?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心中如是想,她面上仍旧柔顺,恭谨说:“君上的教诲,臣妾必定谨记在心,片刻不忘。”
今上徐徐松开了手,她如获大赦,连忙从他怀里抽离,站起身朝后退两步,刻意同他将距离拉开。他看她一眼,缓缓起身朝床榻走,边走边道:“皇后去沐浴吧。”
这个举动是她不曾料到的——这人难道没有听清她说的话么?她有些慌了,在他身后急切道:“君上,臣妾今日身子不适……”
不待她说完慕容弋便转身打断